这幢旧楼,在夜幕的笼罩之下,如同一个披着蓑衣的老人。它显得更加静谧、神秘,此时,这里的其他几户人家也都稀稀拉拉亮起了灯。
他不知道,暗地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六、背后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越是身陷其中,越想弄明白,却越不明白。其实真相往往就在背后一转身。
他没有转身,径直回到自己的家。
天黑了,他也不想吃饭。他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困极了。脑海中闪过白天经历的一切,就像放电影一样。
他想到了很多。
1、黄华家房间命名为“画皮斋”,进门他就看见了一张脸谱;
2、脸谱一般是用作唱戏,是京剧的重要道具,除非有什么特殊艺术爱好,才会单独收藏;
3、黄华母亲说黄华从小就喜欢女工,现在的女孩子应该很少做这个,她有什么家庭背景呢?
4、黄华母亲收留了黄华生前的东西,她说是她最喜欢的,可是有人偷偷从她的盒子里拿走了黄华做的手绢,放到自己家里,这个人是谁?
5、小女孩说看见黄华母亲倒立着手走路,是不是真的?
6、黄华的家显然不是个完整的家庭,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吗?她的父亲呢?
还有,上次小三说,黄华小时候受过什么刺激,就变得半哑不哑,神经失常。她到底受到过什么刺激?
最后,他得出了三个结论:第一、黄华家应该和戏剧有关联,脸谱、女工都说明了这一点;第二、有人能从黑木匣子中偷偷拿走东西,这个人一定是黄华母亲最熟悉的人,至少是去过她家且知道手绢的人;第三、黄华的家庭一定有什么巨大的变故。
他作好打算:静观其变。
第二天中午下了班,郑尤早早地回到家,换了一身衣服,出门了。
他想起了半小时前销售部张姐给他说的话:“小郑啊,这次你可要把握好机会啊,今儿中午十二点半,碧水咖啡厅,我人都给你约好了,是别人托我介绍的,人家女孩子可是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跟你见个面。你别说大姐没帮你啊,哦,对了,穿得体面点儿!别年纪轻轻一副老气横秋样!你知道咱公司女同事都怎么说你吗?……”
销售部张姐,四十多岁,是个热心肠,成天笑呵呵的。这是她第一次给郑尤介绍女朋友。
郑尤在小区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快到虹桥街碧水咖啡厅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提前下了车。
附近有个擦鞋店,他快步走进去擦鞋。
他至少还不是个不接受意见的人。他知道自己性格上的弱点。
他不知道,此时他的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他。
碧水咖啡厅风格简约,设计时尚现代,这里浓郁的浪漫氛围每每令型男靓女们驻足。整个咖啡厅以绿色调为主,就如同它的名字。精巧的桌椅,椭圆形的吧台,各式吊灯壁灯、橱窗里的艺术雕塑造型,相得益彰。
空气温柔得有点儿暧昧。
郑尤有些局促地走进去。这样的环境让他显得更加不自信。
他不是个喜欢浪漫的人,更不会制造浪漫。他估计这地儿是那个女孩选的。
吧台轻柔地播放着音乐:不要再来伤害我,自由自在很快乐……
郑尤伤感起来,他觉得自己不该来赴这个约会。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她。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她太完美了,郑尤这样认为。
她纤细的身材,一头瀑布似的秀发,面容姣好,眼眸流盼,静静地坐着,就像一幅画。
“请问……你就是林窈窈吗?”他问。
“是啊,郑尤吧?请坐。”她声音和笑容一样甜。她是美丽而不傲慢的女人,郑尤想,但他想不通她这样的女子为什么还没有男朋友。
“嗯,是的。”郑尤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林窈窈一直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笑意。“我们开门见山谈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大大方方地问。
“咳,我,我觉得善良、心地好就行。”
“就这样?”
“就这样。”
“哈哈哈,你这个人好实在哦!”她笑得很爽朗。
她是一个很开放的人。郑尤在心里说。
他们大概只聊了十多分钟,无非就是关于兴趣、工作之类的话题。末了,林窈窈说:“很高兴认识你,我有时间给你打电话吧!”她的笑容依然甜甜的。他们互留了手机号。
林窈窈走了,他静静地看着她的倩影离开。他本想请她吃午饭,但他没有。人家说得那么清楚了,我有时间给你打电话吧,而不是,你有时间就给我打电话吧。
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夜幕降临,已是万家灯火。
郑尤刚吃完饭,小三就打来电话,说是公司有份文件,明天急用。他下午没上班,公司让小三转告他,今天晚上务必把文件赶出来。
他打开电脑,登陆邮箱,刚找到文件样稿,他的QQ就开始闪了。
又是那天那个号码,黄华!
“郑尤,这两天心情怎样呀?”
她真的就如同鬼魅一般缠着自己!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想问你要干什么?”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请你离开,别再来骚扰我,我和你无冤无仇!”
“你去找我妈干吗?谁让你调查我的?”
“我不信你是黄华,黄华已经死了。我也不想和一个自认为是鬼的怪物聊天!请你马上离开,你再这样的话我就报警了!”
“郑尤!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鬼,总之你接受了我的信物,就只能和我说话。但你今天见了别的女人,我要你付出代价!”
“你想怎么样?”
“过几天,我会来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的命!”
不等郑尤回话,那个QQ头像的色彩突然就暗淡下去了,变成灰色。她走了。
聊天时,郑尤一直尝试用IP查询跟踪客软件搜寻对方的IP,但毫无作用。
她的IP显示为未知。
莫非今天是她跟踪我?莫非她真的是个无影无踪的女鬼?她刚才说她给了我“信物”,应该指的就是那个手绢,天哪,我不会是被个女鬼给缠上了吧?还有,她说过几天会来要我的命,这是不是真的?
他的脑袋里一团乱麻,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倒霉,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事!他从来都小心翼翼地生活,不招谁不惹谁,如今却还要搭上自己的命?
他暗暗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七、神秘的老头
旧楼区。一楼。
天好像要下雨了,阴沉沉的。黑黑的云在天空涌动,里面似乎有千百双眼睛,在窥探人间的奥秘。
郑尤和小三就站在一楼3号门前。小三经不起他的再三劝说,跟着他来了。他显得有些不情愿。
“赵叔叔!赵叔叔!”他急促地敲着门,一边喊。
这是老赵头的家。小三仍然只是站在他身后,不做声。
赵小三从小在城市长大,而他的叔叔老赵头是后来才搬进城的。老赵头早年生活在农村,一直是孤身一人,虽是叔侄,但他们很少来往。
郑尤觉得小三对这个叔叔挺排斥,而且对这个叔叔的事知之甚少。
终于,门“呀”的一声开了。这是一个很黑瘦的老头,有点驼背,颧骨很高,眼睛固执地放着光。他没有多少胡子,但脸上有很多皱纹。郑尤注意到他开门的手,青筋绽出。
他的声音粗粗的,“谁?”
“赵叔叔,我们找您有点儿事。”
他没看郑尤,眼光一直看着他背后的小三:“三儿,你带他来的?”
小三看了郑尤一眼,说:“是他自己要来的。”
“你来干什么?”他问郑尤。
“赵叔叔,我来想找您了解点儿黄华的事。”他示意想进去说,但老头并没有给他让路。
他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他。
“你们走。”
“赵叔叔,我最近遇到了很多怪事。你好像知道不少关于黄华的事,我想问一问,她们家里是不是……”
“我让你们滚。”
小三朝郑尤耸耸肩,做出一种无奈的表情。
“她们的老家在哪里……”
“滚!”
郑尤在心里叹一口气,看来要无功而返了。不过,他仍是礼貌地对老赵头点点头。转身。
“站住。”
郑尤站住。
老头松开抓着门的手,摇晃几步走上来。他抓着郑尤的肩膀,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以至于沙哑着喉咙,显得极其诡秘:“小伙子,跟你说,别打听有关黄华的事!你好自为之。相信我,噩梦会慢慢过去。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慢慢转身,走进屋子,像是疲惫万分。“啪”,他关上了门。
郑尤和小三对望一眼,然后向外走去。
天空的脸更阴沉了,好像人间有什么事惹得它很不高兴。
就在他们走后,这个老头的门轻轻地开了。
他的脸像天空一样阴沉。他走了出来,悄悄走上了三楼。
玫瑰小区重又笼罩在黑夜中。
这里的环境其实相当优雅。园林式的休闲场所,布置有小花园,喷水池,林荫小道,绿草坪。红的花开放,绿的草舒展纤腰,蜜蜂嗡嗡,蝴蝶翩翩,水池中鱼儿自由自在,小鸟在树上唱歌。
只是到了晚上,这一切,还有这样美吗?
一条丑陋的蛇从草尖上滑过,它粘粘糊糊的身子弄脏了小草,肥滚滚的身躯把一朵花拦腰压断。两只螳螂刚刚交配结束,雌的一只开始吃雄的一只,她从他的脑袋开始吃起。“咔,咔”她咀嚼得有滋有味。
黑暗中,有人对话。
“我当初不该答应这件事。”
“现在怎么办?”
“一切会好起来的。”
“你可以告诉我吗?这是怎么回事?你一开始就知道?”
“不,我不能告诉你。你要相信我,我会有办法。”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帮你了!”
“说这些干吗?”
“我现在很为难。”
“记住,你什么都不能说。不然,会出大乱子!”
“我……”
八、荒村老宅
一切都难不住郑尤。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名侦探。
他从街道办事处了解到了黄华家的一些情况。她家是一九九四年搬到这儿来的。来的时候两个人,只有她和她母亲,母亲姓孟,叫孟如珍。对外来人口,登记时询问得比较详细些,如户主等。黄华的父亲于一九九三年失踪后至今下落不明。现公安局记录在案。她家原户籍所在地在曲阳县尚尧村。
知道这些,他得感谢张姐。谁让她是热心肠呢,热心肠的人总是有很好的人缘。
他要去一趟曲阳县,他坐上了去往曲阳县的长途大巴。
车子没有进县城他就下车了,通往尚尧村的路就在县道分岔。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四十分,没有车。这里他人生地不熟。
他就循着这条路往前走了,偶尔碰到一个路人他就问路。一个好心人用摩托车顺载他。
“老乡,尚尧村还有多远?”
“快了,不过你还得自己走一段,我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骑摩托车的老乡说。
“太谢谢了。”
“你是外地人吧?”
“我从缙中市来。”
“哦,前面的路窄,你要小心。”
“对了,老乡,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谁?”
“孟如珍,她还有个女儿叫黄华。”
“孟如珍?不认识。不过你可以到村上去问。”
“那尚尧村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尚尧村是我们这一带最偏僻的一个村子,村子小,不过全村人最喜欢唱戏,对了,前些年那儿有个戏班,挺火,叫……叫德化班,后来不知为什么解散了,好像是因为一场大火。不过我很少到那儿去,我对唱戏不感兴趣,不太清楚。”
戏班?郑尤隐隐觉得,他已经接近了真相。
这个老乡说得不错,再往前面的路果然不好走。郑尤边走边想,这或许就是尚尧村这个小村子之所以封闭的一个原因吧。
这条路急转直上,由一条乡道变为了一条山路。
山路弯弯,伸向远处,看不到尽头。
郑尤边走边四处看,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终于,在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座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尚尧村。
这三个隶体字刻得很深,还被涂成了红色。
石碑周围长满了草。
又往前面走了几十米,小路一拐,尚尧村出现在眼前。
这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村子。
一排排破落的瓦房,参差不齐,几座老宅子,大门紧闭,村子里矗立着棵棵古树,给人一种古朴和肃穆的感觉。村子后面,是黑乎乎的一座山。
这个村子冷冷清清,没有鸡叫,没有狗吠,灯光很少,整个村庄被大山包围,让人遗忘。有些房子已经十分破旧,却并不见修葺的痕迹,看样子应该已被弃置多年了。村庄没有多少人气,大概好多人已经永远地搬出了这里。它与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的确是格格不入。
郑尤走近一座老宅子。
宅子的大门紧掩,门上朱红的油漆斑斑驳驳,已经脱落不少,看来有些年头了。门上一对巨大的扣环,显得厚重。
郑尤注意到门上贴了一幅画,他凑近细看,好像是“钟馗捉鬼图”。画中钟馗怒发冲冠,瞪着铜铃似的眼,手中提着一只小鬼正得意洋洋,小鬼瑟缩着好像一只老鼠。
宅子里边咿咿呜呜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他走上前去。“叭——叭”叩响门环。
没人来开门。
他又叩了许久,还是没人来开门。
里面声音太吵了。
他想走开,去另一家,可又不甘心。
谁知道那边几家有没有人。
老宅子不远那几户人家,全都是黑咕隆咚的,没有灯光,感觉阴森森的。
这家有声音,肯定有人。
“有人吗?”他大喊了一声,同时又叩响门环。
还是没人开门。
他实在等不及了,使劲把门一推:呀——门开了!
原来门没上栓。
他轻轻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大院子,四合院。
四面的房间都关着门,没有灯光。
刚才在外面听到的声音是从正对大门的堂屋里传出来的。
“咿咿——呜呜!”
门虚掩着,射出来一缕亮光。
他循着光线走了过去。
渐渐地,他已走到门口,他终于听清楚了里面的声音:
“王郎啊——今儿我不忍食掉你的心。任这如画容颜独憔悴,我爱郎情愫意难宁哪——”
原来有人在这里唱戏!
这声音凄凄楚楚,飘荡在幽幽老宅,平添几分恐怖!
这是哪出戏里的台词?
郑尤在门口站了几秒钟,他伸手一推,门开了!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九、云姨
屋里亮着一盏灯,他看见里面竟有七八个老太婆。她们全都是八九十岁的样子。
这么多老太婆在晚上聚在一间屋里,而且年龄都很大,这种场面相信看到的人并不多。仔细想想,甚至觉得有点诡异。
这样的情景是不是幻觉?她们到底是人还是……
她们都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都老得掉了门牙。
她们都把脸画得花花绿绿的,干瘪的嘴唇涂得血红血红的。
此时,她们都齐刷刷地扭过头,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如果不是白天听老乡介绍村子,说这里的人痴迷唱戏,恐怕现在的郑尤,早就落荒而逃了!
他显得很尴尬,嚅嚅地说:“对……对不起,各位婆婆……”
没有人做声。
好一会儿,中间一个老婆婆才慢吞吞地说:“你是哪个?你来做啥?”她操一口浓重的乡音。
“我,我从外市来,有事想拜访各位婆婆。”他小心翼翼地说。
一个小个子老太婆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她的脸上有很多麻子。
她们大概好久都没看到过生人了。郑尤在心里想。
中间那个老婆婆又说话了:“你是远来的客人,有事慢慢说,快坐下来嘛!”
郑尤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那些老太婆僵着的脸,也慢慢缓和了下来。
走了这么久的路,而且一路上提心吊胆的,他确实累了。
他在旁边一个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那个小个子老太婆递给他一碗水,他咕咚咕咚就喝了。
另一个显得很瘦弱的老太婆摇摇摆摆从里屋走出来,端给他一碗饭。
“还没吃饭吧,小伙子,快吃吧!”
碗很粗糙,饭也并不可口。是一碗馄饨。但他接过来,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
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想起了他娘。
这些老婆婆多像他娘呵!
她们虽然年龄老,虽然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但却像她娘一样善良。
她们还像年轻时一样痴迷着她们喜爱的戏曲,耄耋之年,却有这样高雅的精神寄托。
现在郑尤看着她们五颜六色的脸,不再觉得可怕,而觉得可爱。
他吃完了饭,这些老婆婆还在看着他。
一盏灯下,一群八九十岁的老太婆围住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郑尤把他的苦水一股脑儿倒出来。
最后,他恳切地说:“所以,我到这儿来,就是想打听清楚那个黄华的底细,还有就是她的家庭。”
老婆婆们听着郑尤的叙述,脸上表情不时发生变化,有惊讶,有不解,有怜爱。
郑尤说完后,大家沉默片刻。其中一个老太婆对刚才站在中间的那个老婆婆说:“说吧,告诉他吧,云姨,这么多年了,你心里也憋得够呛了。”
那个叫云姨的老太婆看看大家,最后叹了一口气,语气中似饱含无限辛酸:
“唉,十几年了。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哪个想起咱们这个尚尧村,从没外人再想到咱这儿来,十几年了啊,十几年前那些事,也没有哪个问起,也没有哪个想理一理啊!……”
我是作者。
下面,我就将云姨所叙述的话转述出来。为了更完整地给朋友讲述整个故事,我准备用我自己的叙述方式。
当然,我比云姨讲得更详细些。
可是,我向你保证,绝对忠实于云姨所讲的事实。
十、水一样的女子
这要从十几年前尚尧村的一个戏班开始说起。
说起戏班,大家并不陌生。我小时候在我们镇上看过几场戏班的戏曲表演,现在想起来都还记忆犹新。那些戏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足蹬白靴,脸上涂着红红的胭脂,眉毛浓黑,气宇轩昂,咿咿呀呀地唱。他们有的戴着高高的帽子,有的头插银闪闪的发簪,有的头饰上还有长长的翎子。
后来,在梦中我渐渐也会梦到戏班,恍恍惚惚中,我会梦到自己也爬到高高的台子上去跟着他们唱。梦中,他们好像对我挺友善,全都停下来,面上含笑地盯着我看。他们的脸花花绿绿,看不分明,于是我走过去撕他们的脸——他们的脸上好像贴了一层又一层的纸,后来想想那可能是画好了的脸谱吧——但是撕了一层又有一层,一层在笑,一层在哭,一层又木讷讷毫无表情。
开始不觉得什么,撕着撕着我忽然觉得有点恐怖:这些脸究竟哪一张才是他们真正的脸呢?
这有点像川剧中的一个绝活——变脸。
表演变脸时,戏子动作麻利地把自己脸上做好的面皮一层一层往下扯,以此表现人物情绪的突然变化。可是,我却从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其实,人都是多面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恐怖。
后来,我就不再喜欢跟着老人们去听戏了。
我从小就对戏班形成了一个片面的认识:它很神秘,很诡异,阴气很重。
尚尧村德化戏班属于乡村戏班,说起这个戏班,尚尧村一带恐怕是无人不知。据说这是个百年老字号戏班,创办人是十九世纪初一个叫冷蕙风的男伶。
尚尧村戏台建于村后花岩庙的庙中,合用了庙台,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演出附属设施,戏台后设有化妆间、道具间,里面有演员休息间、膳食房。
一个叫云姨的老太婆在这个戏班生活了一辈子。在德化班中,她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老字辈了。曾红极一时,不过,现在她只是一个在德化班做饭的杂工。她今年已经六十三岁,容颜早已衰老,嗓子也不再圆润。
班主叫冷高甲,算来应该是德化戏班第三代接班人,自从老婆肖莫去世后,冷高甲就一直未曾婚娶,他已是一个五十岁的中年人。
冷高甲是一个不易接近的人,戏班里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戏班生意渐渐变得冷清。一些台柱子开始另谋别家。
直到有一天,这个局面终于改变。
这年春天,村子里来了一个陌生女人,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
这个女人叫孟如珍,大约三十七八岁,她看起来很憔悴。大女儿十八岁,叫黄娆娆,小女儿十岁,叫黄华。她们母女三人长得很像。
她们是来投奔戏班的,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不近人情的冷高甲竟然毫不犹豫地收留了她们。
云姨不久就知道了,原来孟如珍出身戏曲世家,她丈夫两年前因病去世,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很快用光了家中所有的钱,日子过得很是窘迫,于是这位母亲不得不带着她们出来谋生。
孟如珍在戏曲表演方面才能平平,可是,她的大女儿黄娆娆却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才华。
黄娆娆从小渴望舞台,如今她终于可以如愿以偿。
她似乎天生就是舞台上的精灵。戏班里的老辈说,这女孩子很有灵性,一点就通。虽然她是业余,之前几乎没上过舞台,但是,一经云姨她们*,她就如凤凰涅般重生。
她渐渐在德化戏班走红了。
她有鸟一样的歌喉,水一样的腰肢,冰一样的气质。
在舞台上,她身段轻盈灵巧,唱腔珠圆玉润,把戏中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走下舞台,她就变得很沉默。
孟如珍母女到戏班后,处处得到冷高甲的关照,这让戏班中一些资格老的戏子很不服气。戏班中生活苦,无规律,但她们的饮食起居总是能有点儿与众不同,上台机会也越来越多。
后来人们慢慢知道,冷高甲喜欢上了孟如珍,在向她示爱。
这好像不是问题。虽然冷高甲大她十来岁,但作为孟如珍这样的女人,一直过得很苦,生活缺少温情,还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儿,更何况,冷高甲是她们的恩人。
她不能没有一个男人作为她辛酸生活的依靠。
半年后,冷高甲成了黄娆娆和黄华姐妹俩的父亲。
他像亲生父亲一样疼爱着她们。
真正让德化戏班重新走红,还得从一出戏说起。
黄娆娆的才艺逐渐炉火纯青,她已经离不开这个舞台了,好像唱戏就是她的生命。这一年,她和戏班几个年青人改编了一出戏。
他们把《聊斋志异》中有名的“画皮”故事搬进了山西晋剧的舞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改造。
故事中王生的母亲由孟如珍扮演,画皮女鬼由黄娆娆扮演。黄娆娆将女鬼那种纯真、热烈、彷徨、焦虑、不舍的心境表现得丝丝入扣,配以妖冶、惊艳的造型,独具个性的唱词,圆润流畅的唱腔,极富舞台表现力。
该剧一经推出,观众好评如潮,备受青睐。新编《画皮》成了远近观众的必看剧目。
德化戏班重回以往的火暴局面。黄娆娆一班人挽救了一个没落的戏班。
云姨对黄娆娆很是欣赏,从她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这个黄娆娆有些异常。
十一、别提他
云姨发现,黄娆娆在舞台上是鲜活的,可是一走下舞台,她就变得阴沉、忧郁。
这种局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母亲孟如珍嫁入冷家以后,还是原本她一直就是这样?云姨记不清了。只是她觉得,最近黄娆娆这种现象好像越来越严重。
由于她的出众,她得到很多青年小伙的追求。可是,她从来都不对这些小伙子正瞧一眼。
她的背后开始有不少的人议论纷纷。
这年腊月的一天,花岩庙戏台。
午后,戏班有一场演出,此时已临近演出时间,演员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做着最后的演出准备。云姨一个人在后台膳食间洗刷碗筷,简陋的屋子里显得很清静,只有碗筷叮叮当当的声音。
戏班膳食间是借用的花岩庙后面的空房子,平时这里除了吃饭,很少有其他人来。
云姨感觉背后一个人走进来了。
她回头一看,是孟如珍。她看起来显得很憔悴,两眼有点红肿。
“老板娘,你,你进来了啊。”云姨觉得她的表情很怪。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停了停,她又说:“云姨,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会,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
冷高甲一家住在前排。作为戏班班主,他们一家共住了两间屋子,算是宽敞了。其他演员都挤在戏台右侧几间大庙堂里,中间拉起幕布隔开。另有几间小屋,是戏班里几个角儿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