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大,生老病死是常态,寿命将近、染病爆亡,人总有人的活法与死法。
只是最近几天,自从那次聚会后,死得人便多了起来。
这不是一件寻常事,最直观表现,城里的丧班子显然忙碌起来,脚不沾地跑完之前还有下一家。
在最穷困的贫民区,死人最多,同时最先传出一条流言。
有人大逆不道,他们是替人赎罪,替的是谁,没人知道,于是众说纷纭,说是知府、顾念春、还有城里几个大户。
大家都很默契,没有提另外一个名字,尽管那位才是春江城的掌控人,按照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说法,但凡出现留言不对,指向都应该是那位。
镇守府处理事情很快,在城内产生异常时已去勘察,然而查来查去,除了查出几个在记录中不致命的瘟疫外,便一无所获。
只得将事情经过仔细报上去。
看完调研文书,赵玄咦了一声,不知名瘟疫确实可以致命,缺衣少食身体抵抗差,又买不起药,一场风寒都能要人命。
但那是以前,自从春江城有了新的秩序,街上乞丐都少了不少,虽还是乞丐,但每天可以去吃两顿稀粥,领两个馒头,总归不会导致身体太差。
赵玄微微侧脸,“前头带路。”
很快,来到一家正在办丧事的普通人家,一名妇人通红眼接待他们,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将事情讲完了。
“夫君他喜好读书,常常读得手不释卷,因此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昨日起来的时候脸色发白,眼圈有些黑,小妇人还以为又在挑灯夜读也没管他,谁知道……竟天人两隔,留下小女子一人该怎么活。”
哭声凄惨,赵玄安慰几句,便说要打开棺材勘察尸体。
“这……”妇人手足无措,答应不是拒绝也不是,人死之后入棺为安,躺入棺材封上再打开,便是对死者不敬,在传说里会入不了轮回转世,从而生起报复现世人。
处于相信赵玄,妇人还是点头,只是叮嘱着不要破坏丈夫尸体。
棺木打开,展现依据青白色男人尸体,和妇人描述一模一样,脸型消瘦眼圈发黑,望之极易多病。
运起灵目查看,很仔细,自表皮入五脏六腑,每一寸都没放过,然而反馈结果却让赵玄不自觉皱起眉。
没有半点不对,就像是在寻常的夜晚,男人和往常一样读过书,前头正常不过,稍微闭目恍若下一刻寿命将至,然后便死了。
留下十两纹银给妇人,再去其余死者家里。
同样寿终正寝模样,去问做了什么事情,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就是日常做事,谁知道突然死了。
有猫腻,在看完第三十具尸体后赵玄肯定此事是人为,尽管没看出来异常,但经过推测,猜为某种诅咒。
疫病传染迅速,往往一日内便可随着人流走动传遍全城,继而爆发令城绝户。
如天花、鼠疫、血疫……大大小小传染性极强的瘟疫在生死无常真君闹过一通后,为了不再死人,大周便因此改造了护城阵法,加入医道护身咒文,居住在城内便可不受到瘟疫侵扰。
只有诅咒,才能绕过阵法,让人悄无声息死去。
站在路边静了好一会儿,赵玄唤来春江城隍,询问知不知道此事。
城隍点点头,“我也是才听阴神禀告知道。”
“问过魂体否?”
“找不到魂体。”
找不到魂体?赵玄一愣,这叫什么话,你本职春江城隍,主要职责便是接引鬼魂进入神国,在依照情况投入各色地狱,如今夺取地狱投影,自己便能掌控生死轮回,已经不限于春江府,附近地方魂体死后也在被你掌控,由四面发发的阴神引着入地狱。
魂魄之道堪称大家,竟说找不到魂体!
“并非阴神地狱接引不到魂体,而是,空了。”
“人死去三魂七魄会离体,但不会走远,会环绕着身体,重复生前未竟事情,同时散发出新生魂味儿,于是顺着这股味道,附近巡查阴神可以前来勾魂,若是附近无阴神,也会在生死册上显示,下属判官文书就会将人何地何时死了报给阴神,等候勾魂消案。”
“只是这次,阴神按照生死册上去勾魂,并未看到魂体徘徊尸体边,徒留下空荡荡躯体。”
“要么是他们魂魄自行消散,要么,有人先我一步勾走他们。魂魄自行消散绝无可能,几万年来只有修行邪法魂魄受损被天地反噬才会消散,故而猜测,有人先我们一步勾走了魂魄。”
“唯今之计,可将所有阴神召回,号令他们日夜巡查,或许能发现蛛丝马迹。”
日夜巡查……说得好听罢了,阴神之所以被称为阴神,便是全身涌动阴气,只可在阴暗处显世,稍一接触阳光,阴气消散露出魂体,那滋味绝不好受,因此阴神大多都是在夜间出行,只有判官勾魂使者身为座下从神,魂体里有了一点阳气,可不惧怕太阳光出行。
然而满打满算也才十几位从神,撒在人口四十万的大城,半点水花都翻不起来。
“守株待兔。”赵玄说,“你调出生死册,看接下一个时辰有谁要死,分别标出地点姓名,我召集修士巡查。”
这是个笨法子,既耗时又费财力,索性镇守府财大气粗,春江城隍也觉得是好法子,便当场翻阅生死册,写出未来名录。
总共七十四人要死,分布春江城南北。
吩咐下去照办,赵玄没有跟着去,转而摇动婚丧嫁娶铃铛隐藏身形,游走阴阳两世。
眼前骤然虚幻,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色纷至沓来,肉体与魂体叠加一起,投出如火炬的光芒。
头顶一处,左右两肩各一处,异常明亮。
三顶火光,即是人三魂在外代表,人壮则火光大盛,人老则火光微弱,将近横死,火光便转为幽蓝色鬼道象征。
放眼看去,阳气有多有少,火光有明有暗,便跟着名单之一,来到西坊市。
人已经死了,被房梁倒塌砸死,一家三口迷茫站在尸体旁边,想回血肉模糊的尸体活过来。
现身询问监察修行者,为正常横死,有法术留影,赵玄看了之后没说什么,再次摇动铃铛。
一连走过好几家,寿终正寝者有之、意外而死者有之,如此种种,全都有魂体留存,恍惚之前死者只是个例罢了。
穿街过巷,在第十四户人口地方,正好看见死者暴毙,没什么由来,死者是个女子,原本白净脸色突然变得青灰,往前走两步路,便倒在地上。
并无魂体出现。
不,不是没有魂体,而是在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化做无形的气,眨眼消散不见。
将发现告诉城隍,城隍眉头紧锁,别人不太理解魂体化作气,且眨眼间消散一空的含义,他却知道一清二楚。
魂体方死就化作气,表明死者身前与某人订下约定,魂魄主人不再是自身,而是那位约定的人。
有了约定,便可不拘礼于白天黑夜,凭借咒文法器,直接将新死人魂体拉过去未尝不可。
“约定必然有媒介,或是之前见过、或是捡到拾到某种物品,只要找到媒介,查清楚来源并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赵玄开始思索这些人有何共同之处,询问左邻右舍,死者大多并没有接触外人,生活轨迹一如往常,更有好几人苦心读书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家人谁都不见。
“搜物。”
消息传达,死者这几天接触过的物品送来,很快察觉到不对。
在一堆杂物中,只有一件东西每人都有,且是必需品,铜钱。
每人身上都带着一枚精美铜钱,上书:天灵通宝。
“天灵通宝?这是哪位皇帝的年号?”
春江城隍听了这话,也觉得这通宝年号耳生,他生前做过高官,历任许多官职,就曾经做过户部侍郎,对于钱财货物了如指掌,各朝各代还在流行的铜钱都有所了解,哪怕是草头王私自设立的劣钱,也能说出一二。
但,天灵通宝,脑海中实在无印象,记忆中没有皇帝、造反草头王用过此年号。
毕竟不太吉利,天灵通宝,天灵通,天灵盖贯通可不就是一个死字。
赵玄问道:“不想这些,是否能顺着钱币找到地方?”
城隍拿过钱币,闭目感知一会儿,睁开沉吟片刻,“能倒是能,钱币都指向一个地方,只怕有诈。”
“无事。”
听到地址,赵玄再次脚踏入阴阳两界,顺着痕迹一路奔驰,在个偏僻宅院面前站定。
门窗是大开,站在外头能一眼看见院子里面,入目便是高耸法台,三牲九礼供奉着一个黑葫芦,正吞吐着魂魄气息。
显然,这是陷阱。
明目张胆布置,生怕来人瞧不见这里就是吸引魂魄地方,赵玄没有从正门进去,仰仗着自身特殊脚踏阴阳,转而从一个偏僻地方,确认过无布置进入院子。
绕过高台,果然在后面察觉到一处被阵法隐匿的房间,里面正传来说话声音。
“师兄,方才天灵母钱有了回应,子钱上留的印记已被激发,想来是那人已经察觉不对,正往这边来了。时间早了些。”
“无妨,一切皆在预料之中,你我只是陷阱罢了,死则死矣,能为宗门献身除此大害,我等于九泉之下亦有面目面对祖师。”
另外一个声音沉默片刻,“值吗,以我们这么多人的命换他一条命。”
“师弟,你要知道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而是该不该,师门养育我们生长,我们自该回报,且那人性格凶狠,杀了我们无数弟子,如不报复回去,我等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上?”
“更何况,我们之间已有大仇,上次雷云之劫你可还记得?师父本在闭死关,眼看着就要功成却因为雷劫魂飞魄散,杀同门之仇、害师尊之恨不共戴天,莫要再多说,等他来了便咒他。”
听完这些话,赵玄已知道他们是谁。
白山派。
和他有生死大仇的人很多,但他这个人向来不留活口,能杀的便都杀了,只有以宗门形式聚人多势众,杀完一批还有一批,才一直紧咬着不放。
早有猜测,只是不确定是黄天教还是白山派。
赵玄紧握惊蛰剑,心中思索面前禁止阵法水准为见日,强度不算太高,一剑可破去,再出一剑便可斩杀屋头两人。
杀人简单,怕就是里面不是人,而是诱饵,他可一直没忘记白山派有位太上长老也在城内,且一直没现身过。
万一,这场粗制滥造布局实际上更为凶险,里面呆着的人不是所谓两个师兄弟,而是那位太上长老。
虚实参半,未到最后揭晓时刻,谁也猜不清楚真假。
顿了顿,打定主意退出院子,招来春江城隍,让祂以化身进入捣毁。
没过多久,化身提着两具尸体,捧着黑葫芦出来离开。
天地寂静下来,了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偏西,黄昏光洒落,照得一片金黄,同样照出白衣。
相距不远墙角阴影拐角,骤然出现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只见他瞧了会儿宅院,顿步停歇,嘴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夸照夕阳美景。
身上无灵气泄露,身子骨也瘦弱,冷风轻吹,便止不住得咳嗽。
一个普通人,样貌普通,做得诗也普通。
之后,年轻公子摇摇头,顺着夕阳往远处去了。
场景依旧寂静,只有阳光和风洒落声音。
赵玄冷眼旁观,手持铃铛站在远处,静静瞧着年轻公子所作所为。
事出反常即为妖,这地方平常人迹罕至,来往出入的都是附近平民,偶有几个读书人但都身穿布衣,哪像是白衣这么招摇。
不早不晚,恰好是在春江城隍捉了人之后离开才来,便有些急躁,不像是突然偶遇,颇有些及早之前就等候感觉。
远远吊在后头,跟随年轻公子走街串巷,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偏僻小巷,很窄很暗,阳光洒不进去,只见年轻公子忽然转过头,诡异轻笑,“朋友跟了一路,可否现身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