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二十一年元月二十九号星期四,凌晨零点十三分。
城东区某厂家属院
黑暗中,杜涛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一根烟,双眼无神的侧头望向窗外,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只是透过窗外路灯映照进来的光线能看到,他的脸色此时是一片苍白毫无血色,完全没有几个小时前跟田三保见面时的神采奕奕。
他刚从那位那里回来没多大会儿,那个名义上的妻子已经在卧室睡觉了,进来后他就坐在沙发上,连灯也没开。
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刚才从那边离开时,那位的那番话造成的。
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而已,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完全失控的状态。
刚才谭光明接到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后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起来。
这让杜涛不由得就有些紧张。
果然,接下来那位嘴里说出来的话,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双腿一软差点没直接栽倒在地。
他们派去处理田三保和牛卫平的人被社会局的人当场击毙,并且那两个人也被活着带走了。
这一刻杜涛知道,他完了,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他甚至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后院那位的家里,回到前边家属楼上自己家的。
吸了一口烟,杜涛丝毫不在意烟灰掉落在自己身上,似乎是被烟熏了一下眼睛,他的双眼眯了眯,脑海中浮现出刚才临走前那位说的话。
“杜,田三保和牛卫平坚持不了多久,很有可能现在已经开始交代,是时候做个取舍了。”
听到这番话,杜涛心中一震。
取舍?
什么样的取舍?
他明白,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取舍也应该是他做的。
事情现在闹大了,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大厦将倾,总要有人被埋在下面的。
而他,将会是被埋在下面的其中之一,这一点他无力改变。
只不过,他虽然无力改变自己将要被埋的命运,却能决定到底有多少人要被埋。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位。
那位接着说道:“小文小武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跟我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小文小武姓杜。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杜涛听懂了。
他没作声,只是默默的点了下头,然后起身离开了那位的家里,浑浑噩噩的走回到自己家。
又吸了一口烟,感觉到有点烫嘴了,杜涛这才抬起手取下叼在嘴里的烟,探身将所剩无几的烟头捻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内。
“唉……”
刚叹了一口气,他就听到卧室内传来“吧嗒”一声,紧跟着就看到一抹亮光从卧室门的门缝中透了出来。
接下来就是一阵脚步声,随即卧室门被从里边打开,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杜涛家在一楼,客厅的窗帘没拉上,外边的路灯刚好照进来,他又坐在窗户下,从屋里走出来的那道身影刚出来就愣在了那里。
“杜涛,你怎么不拉窗帘也不开灯就那样坐在那里啊。”
是个女人,听声音年纪不大。
这个女人叫赵映红,今年二十五岁,是京市机床厂宣传科的宣传干事。
杜涛今年已经四十岁了,从二人的年纪就能看出来,他们肯定不是原配夫妻。
事实也正是如此,赵映红是杜涛的第二任妻子,两个人领结婚证已经三年了。
杜涛的原配,也就是小文小武的亲生母亲五年前因病过世,两年后他娶了这个女人。
结婚三年了,他连这个女人的手都没碰过一下。
没错,他们俩就是名义上的夫妻,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而这个女人的男人另有其人。
“吧嗒”
赵映红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打开了客厅的灯。
光线的刺激,让杜涛眯了眯眼睛,他坐在那里还是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目光都未曾落在女人身上。
闻着屋内有些呛人的烟味,赵映红皱了皱眉头。
“不是说过不要在屋里抽烟吗,你大晚上的不休息,摸黑坐在这儿发什么疯。”
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走到客厅窗户那里,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刚准备拉窗帘,就听到外边传来了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咦,怎么来了这么多车?还拐过来了。”
她有些好奇的侧头向外看去,刚好看到几辆车拐到了她所在的这栋楼前。
“去帮我开下门,应该是来找我的。”
杜涛终于说话了,说出来的内容让正侧脸看外边的赵映红一呆。
她有些诧异的转头瞅了眼坐在那里没动的杜涛,很快又转头看向窗外,那几辆车此时已经停了下来。
当她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几乎都是身着公安制服的人后,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唰一下又转过头看向了坐在那里的那个男人。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来……来啦!”
听到敲门声,赵映红应了一声便向房门那边走去,还不忘记再看了一眼杜涛,见他没什么表示,只是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几分,还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右手已经探进了怀里。
她心下一咯噔,忙小声问道:“到底怎么了?光明呢?他知道吗?”
“赶快开门吧。”
杜涛没有回答她的问答,只是扬起下巴向房门方向示意了一下。
“咚咚咚”
“开门杜涛”
敲门声再度响起,不对,已经不是敲门了,而是变成了用拳头砸门,那道声音也严肃了不少。
赵映红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伸手打开了门。
门锁才刚拧开,她就感觉到外边传来一股大力,门被推开了,而她也惊呼一声,随着那股力踉跄的朝后退了两步。
随着门被推开,呼啦啦的一下就冲进来好几个人,就在赵映红刚站稳身子想说什么的时候,打头进来的那个身穿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已经脸色大变。
他半蹲着向杜涛伸出右手,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有些焦急的说道。
“杜涛,放下手中的枪,我们是监委的,有什么事儿咱们慢慢谈,你不要这么冲动。”
这时赵映红才转头看向杜涛那边,这一看给她吓的再度惊呼出声,同时还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双眼瞪大看着那个做了自己三年名义丈夫的男人。
“啊……”
只见杜涛刚才还插怀里的右手此时已经拿了出来,只是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手枪,而枪口正塞在他自己的口中,从枪的姿势来看,枪口应该是抵着上颌的,这时只要轻轻一扣板机……
看着涌进自己家里的众人,杜涛脸上浮现了一抹不太正常的红色,他眼珠一转看向了正捂着嘴的赵映红,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一眼中有千言万语。
赵映红似懂非懂的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丈夫,紧跟着就猛的闭上了双眼。
“砰”
“不要……”
说不要的是跟着监委同志一起过来的社会局保卫处副处长卢明玉,她看到杜涛脸上浮现的那抹红色后就知道坏了,紧喊慢喊还是慢了一步。
……
一处这边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
杜涛死了!
当着监委工作人员以及配合抓捕行动的社会局众人的面吞枪自尽。
得知这个消息后,除了蒋主任的脸色有些难看外,其他几位不管是钟局还是老许、李言诚,他们都神色如常,一副早在预料之中的模样。
事实上刚才李言诚跟老许说话的时候还提到杜涛了,他们两个人一致认为,此人被活捉的可能性非常小。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是当着前去抓他的人的面吞枪。
这一下就把谭光明给摘了出去。
最起码他们不能以有杀人嫌疑对谭光明展开调查了。
对田三保的审讯也再次暂停。
对他的审讯看上去似乎是没什么意义了。
因为杜涛都死了,而田三保一直都只是跟他打交道,人一死也就掐断了姓田的和谭光明之间的联系。
现在只能看牛卫平手中还有没有掌握谭光明的什么犯罪证据。
凌晨两点,保卫处卢明玉副处长带着赵映红赶回了一处。
她是杜涛的妻子,她丈夫吞枪时她就在一旁,之前二人有没有讲过什么,她对杜涛做的事情又了解多少,这些都必须搞清楚。
卢明玉带着人前脚回来,后脚今晚才刚出差回来跟领导汇报完工作的方老也来了。
“李科长,刚才回来的路上我大概问了几句,这女人什么都不说,给我的感觉似乎有些……置身事外。”
方老过来了,正在小会议室里听取汇报,临去开会前,钟局让卢明玉把人交给李言诚,要求尽快取得口供。
卢明玉去年九月底调到社会局保卫处担任副处长,李言诚那时一直都在公安医院跟孟兰那个老女人较劲呢,二人没见过几面,更没打过交道。
她只知道这位李科长是罗家的小女婿,能当上这个科长,想来应该是因为方老这位罗家的干亲。
对于钟局让把人交给这位全局目前最年轻的科长,她内心里是不愿意的。
要口供,磨一磨她也可以办到,她就不信这位李科长虽然是预审科长,但还能长了三头六臂,让一个始终不开口的人马上就开口吗?
除非使用暴力手段,真要那样她可就有的说了。 领导的指示必须要接受,她干脆讨了个旁观的差事。
“卢处,这女的多大?”李言诚向审讯室里示意了一下问道。
“二十五,叫赵映红,是市机床厂的宣传干事。”
“我记得杜涛都四十了,他们是二婚?”
“对,三年前结的婚,俩人还没孩子,杜涛之前那个妻子是五年前因病去世的,他们有两个儿子,分别叫杜小文、杜小武,一个二十一个十八,两个人现在都在部队当兵。
刚才回来前已经通过咱们京市军区跟其所在部队联系了。”
李言诚掏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想了想后点点头说道:“进去吧卢处,钟局不是吩咐了么,尽快取得她的口供。”
“我只是旁观,还得李科长你来。”
“没问题”
说完,他转身便走进了审讯室。
今晚行动队值班的刚好有一位女队员,否则等会儿赵映红如果不配合,要对其使用特殊手段的话,没个女同志在场还真不好处理,现在又多了一个卢明玉,就更把稳了。
因为赵映红不是罪犯,叫她过来只是配合调查,所以也没让她坐进那特制的椅子,而是就坐在桌后。
从被带进审讯室后,她就面无表情的低头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有脚步声,她抬起了头,当她看到当先进来的李言诚时微微一怔,有些诧异的开口叫道:“大……大诚哥。”
!!!
卧槽!
什么鬼?认识我?
看着这个叫赵映红的女人李言诚有点懵,他很快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从原主那里继承的记忆,没印象啊,他对这个女人完全没有丁点的印象。
同样有点懵的还有卢明玉和守在审讯室里的一男一女两位行动队员,他们都将目光落在了李言诚的身上。
“你认识我?”
“大诚哥,是我啊!”赵映红有些激动的站了起来:“我哥是曹向东。”
“向东?”
听到这个名字,曾经的记忆立马就浮现在李言诚的脑海中。
这个曹向东是他小学、初中的同学。
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医专,曹向东家是机械厂的,上了他们机械厂自己的技校,毕业后就进了机械厂。
当时曹向东的父亲还是机械厂的一个中层干部,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在建国十八年的时候被下放到东北那边的农场劳动去了。
而曹向东受父亲牵连,也同样离开了京市去往农村,为此好像他妻子还跟他离婚了。
他记得曹向东确实有个妹妹,可好像是叫曹小红,这怎么?
“大诚哥,你不记得我了吗?小红,曹小红,上学的时候我经常跟在我哥后面,和你,还有大海哥跟另外一个你们同学,咱们一起去捡破烂换钱买糖吃。”
还真是那个曹小红!
听到她这样说,李言诚挑了挑眉头,没想到啊,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当年那个黑瘦黑瘦的小女孩都出落的这么水灵了。
他深深的看了眼眼前这个女人,她爸妈去东北了,哥哥去农村了,按照时间算,应该就是她父亲出事儿那年她嫁给的杜涛,还改名换姓,看来这里边的故事很多啊。
曹家出事儿的时候,原主也正因为前妻陈家的事情接受调查,整天晕头转向,所以对曹家的事情了解的并不多,知道的这些还是听金智海后来说的。
他不动声色的微笑着点了下头,伸手指向椅子说道:“我想起来了,没想到会是你,这些年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你不说我真没认出来,坐吧曹……赵映红同志。”
说完后,他转头跟卢明玉示意了一下,请她也坐。
“大诚哥,你不是大夫么,怎么会到这个单位来上班?”
“工作需要前年调整过来的,不说这个了,赵映红同志,为什么会把你带过来你清楚吧?”
李言诚没有继续唠家常的打算,也不想顺着这个女人的话走。
“知道,因为老杜。”
赵映红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要自杀你知道不?”
“我也不知道。”
“监委的同志去之前他跟你都说什么了?”
“我们什么都没说,他刚回来一会儿,老杜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睡了,你们的人过去的时候我也是刚起来,还没说什么呢,你们的人就已经到了,然后……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看到赵映红说到杜涛死的时候那平静的神色,就仿佛是在说一个外人,李言诚微微眯了眯眼。
他低头看向手中卢明玉交给他的现场情况记录本,当他看到上边记录的那间屋子里的两间卧室都有人住的痕迹,而且杜涛的换洗衣物以及生活用品全部在另一间卧室时,抬起头问道。
“赵映红同志,你和你爱人杜涛分房住?”
“呃……”赵映红的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说道:“是……是的,他睡觉打呼噜,我睡眠比较浅,所以我们……”
倒也算是一个分房住的理由,不过连衣服和生活用品都分开,还有她说起杜涛时的神情,怎么感觉像是两个陌生人合租的呢?
关键还是曹家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以及她在那个关头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还改名换姓,这些种种都透露着一丝不寻常,由不得李言诚不多想。
“你对你爱人的工作了解多少?”
“不了解,他在家很少提起工作上的事情。”
“跟他关系比较好的朋友都有谁你总知道吧?”
“呃……我……他……”赵映红被问的有些卡壳,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
可李言诚好像就是顺嘴一问,对她的反应视而不见,拿起了一张照片仔细的端详着。
坐在他旁边的卢明玉此时已经有些忍不住了,这女人一问三不知明显有问题,就这样问的话问到天亮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就在她刚想说话的时候,看照片的李言诚先一步开口了。
“赵映红同志,你爱人左胳膊上那道伤口是怎么回事儿?”
刚想说话的卢明玉不得不闭上嘴,她有些好奇的偏过头看向李言诚手中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刚才从杜家带出来的,她印象中照片上的杜涛穿的是长袖衣服啊。
没错啊,确实是长袖,可他是怎么看到杜涛胳膊上有伤口的?
卢明玉眨巴眨巴眼睛看向了李言诚,心中充满了疑问。
“呃……哦,那……那伤口是老杜那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
听到赵映红的回答,卢明玉把自己的脑袋向李言诚那边又伸了些,都快挨到肩膀了,她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要不然为什么她看不到呢。
“唉……”
李言诚叹了口气,他注意到卢明玉的动作了,干脆将手中的照片往桌上一放推到了她那边,好方便她能看的更清楚,然后将那个记录本合上,向后一靠靠到了椅背上,双手抱胸看着赵映红。
“赵映红同志,看在我跟你哥是同学,以前关系还不错的份上我给你个机会,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大……大诚哥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啊。”
看着对面依然装傻充愣的女人,李言诚已经不想和她再继续废话,干脆就挑明了问道:“你跟谭光明是什么关系?”
“唰”
这个名字一出来,赵映红的脸色明显就变了。
得,这下什么都不用说了。
不等她回答,李言诚直接就站起身,赵映红很可能是谭光明的女人,跟杜涛结婚只不过是掩饰。
接下来的询问,需要监委的人也在场,他要过去跟领导汇报一下。
卢明玉一脸诧异的看着赵映红,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会是……
见李言诚往出走,她急忙也起身跟了上去。
“大诚哥……大诚哥……我……”赵映红站起来冲着那个往出走的身影叫道。
就在她想追上去的时候,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那名女队员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重新压回到板凳上。
“李科长”
“嗯?”
刚走出审讯室,卢明玉就叫住了李言诚。
“你是怎么看出来她跟谭光明有关系的?”
“随口瞎猜的。”
李言诚可没兴趣给她解释什么,随口回了一句,便快步走到了距离审讯室不远的小会议室。
“瞎猜的?”卢明玉愣在了那里。
“咚咚咚”
“报告”
“请进”
推开会议室的门,进去后李言诚先敬了个礼。
“报告各位领导,赵映红很可能是谭光明的人,她和杜涛结婚只是一个掩饰。”
好的吧,这个发现让监委那位蒋主任一下就来了精神。
之前他跟上边汇报的时候,上边的反应跟他猜想的一样,要求必须有证据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方老此番过来不止是因为有人要暗杀社会局的人,他还是带着上边指示过来的。
在会议室就是商讨下一步该从哪里展开调查呢,没想到这边来了个柳暗花明又一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