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让这群掏粪佬成事了。”
“什么掏粪佬,记得叫救世军老爷。”
“什么救世军老爷,这一仗我看八成是救世军拖住了敕令连,实则是被伟大的墨莉雅提大公击败的。”
“救世军游而不击,公爵军才是抗亲王主力!”
“咱们事实说话,救世军是第一个击败敕令连的,这总没错吧。”
在道路边,手持鲜花和三角彩旗的市民们一边等待,还在一边讨论这场战事。
相对于那些肆意分田分地的救世军,对于城市贵族、大商人和小市民来说,还是那位墨莉雅提大公更合口味。
但对于工匠与底层劳工来说,虽然救世军风言风语很多,他们废除《劳工法》的行为,还是让他们不自觉地站到了霍恩那一边。
但无论这场战争的主力是谁,但大家都意识到,千河谷变天了。
“来了,来了,准备好。”
正在说着,便听到有人指着道路尽头大喊起来,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市民和仆从们马上一跃而起。
这一次城市贵族和市民代表们算是学乖了,他们一口气跑出来二十里,追到了原先的敕令连大营门口来迎接。
除此之外,附近得到消息的农夫和城镇居民都围聚了过来,想要看看这名声在外的千河谷双璧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而圣孙义军本来就在附近等待,加上本来敕令连大营就有的人口,居然在这附近聚集了上万人。
在道路的尽头,地面震动着,作为先头部队的近卫军踢着整齐的步伐走在最前面。
银亮的枪尖上带着暗红色的血迹,每十人都举着一面黑红双色的军旗,如同流动的旗帜长河般向着市民农夫们涌来。
原先还在宣扬救世军游而不击的人都闭上了嘴巴,挤出了讨好的笑容,卖力地抛洒起花瓣。
在救世军先头部队的后头,用一辆辆马车装着敕令骑士腌制过码好的脑袋。
至于孔岱亲王更是单人单车,装在了一个可怖的绿色瓶子中,让人看了直呼魔鬼、巫师与异端。
与救世军站在一侧的,则是懒懒散散的山地骑士,他们虽然没有救世军整齐,但那股子煞气,还是让市民与城市贵族们肝颤。
浩浩荡荡地载着战俘与人头的车马驶入大营,而霍恩与墨莉雅提不仅没有下马,连看他们一眼都没有。
只是派人来说让他们不要慌张,维持住飞流堡的治安,日后自会拜访。
就在救世军与山地骑士们全军入营后,围聚的人群就准备散去,可几名宪兵骑着马冲来。
“大家先别走。”他们驰骋过这些看热闹的乡民与市民,提着铁皮喇叭朝他们大喊道,“等会冕下还有一些话要说,除非有急事,否则还请留一下。”
…………
事先搭好的土台上,用帆布盖着一个小山一样的东西,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救世军维持着秩序,安排着市民和乡民们进入简陋的会场,等到安置完毕后,带上救世军起码围了有一万多人。
他们既有穿着黑蓝染色宽松长袍的贵族,也有头戴垂缨的商人与市民,铁匠捋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手臂,裁缝五根手指都包着毡布偷偷抚摸着救世军的衣服。
他们将脑袋垂下来,靠在一起,低沉地议论着。
偶尔他们也会抬头,看向站在土台边缘的霍恩与让娜,还有那些救世军步兵。
眼神中既有惶恐又有鄙夷更有讥讽,但最多的还是无所谓的麻木与等待后的不耐。
换成了救世军又怎么样?库什老爷换成了法兰老爷,也没见有什么变化啊?
站在土台后,霍恩还在询问墨莉雅提的去向。
本来他还问墨莉雅提要不要上去演讲,向未来的子民们发表一下胜利感言。
可惜墨莉雅提善于舌战而不善于舌辩,且认为演讲无用,对此兴趣缺缺。
没有让乡民们等待多久,霍恩就走上了土台。
“之前有一名叫做山猫塔克的乡民问我,什么时候履行我的承诺,放他们回家。”在扩音修士的帮助下,霍恩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我不想多说,因为事实胜于雄辩,我告诉你们,那个时候就是现在。”
他身后的小山般东西的盖布被掀开,露出了一团团惨白的轻飘飘的东西,营地中的奴工与工匠们纷纷抬起了头。
不少人的眼睛缓缓睁大,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教会的欠条、卖身契与高利贷契约。
三五个修士正将木柴和焦油倒在这些罪恶的纸张上,他们想干什么,焚烧掉这些可怕的枷锁吗?
随着一声尖叫,升腾的火焰爬上了那些纸张,契约和欠条一点点被火焰吞噬,奴工和奴隶们的嘴巴慢慢张大。
让无数人日以继夜恐惧的债条和契约竟然如此脆弱,就这么在火焰中缓缓消逝。
带着寒意的风摇曳着火光,火越烧越烈,可温暖却能辐射到每个人的身上。
站在火焰前,霍恩的头发随着热风与寒风一起晃动,他的话则随着扩音奇迹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五百年前,千河谷人因为战争从库什河迁移到了这个地方,在无数千河谷人的辛勤劳作下,我们将此处变成了混乱黑暗世界上的一块乐土果园。
五百年后,千河谷人再次于此齐聚,却发现昔日我们亲爱的家人变成了教士们的猪狗,我们衷爱的家乡,在教会与帝国的手中变成了一处焦土炼狱。
而我们已经成了自己家中的流浪汉。
一年半以前,我被圣主召到天上询问,他问我希望继续留在人间,还是希望回到极乐山天国之上。
我无法作出抉择,所以圣主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里人人安居乐业,住着温暖的房屋,每个人都长了一张没被贵族教士欺负过的脸,连空气都是如此香甜。
我问圣主阿妈,这里是天国极乐山吗?
阿妈说,不,这里是百年后的千河谷。”
百年后的千河谷,会是什么样子呢?
原先麻木的人们纷纷抬起了脑袋,看着那个笼罩在烟气与火焰中的青年。
“在那时的千河谷里,我看到,在汩汩流淌的瑙安河边,昔日贵族的儿子与昔日农奴的儿子携手歌唱。”
紧紧地抿着嘴巴,让娜的眼前闪过了丹吉和弗里克的脸。
“在那时的千河谷里,我看到,在肃穆简朴的大教堂中,法官审判不再是以贫富贵贱为标杆,而是以法律公义作尺量。”
马德兰的眼中渐渐闪起了泪花。
“在那时的千河谷里,我看到,我们的孩子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血统,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与才能优劣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
格兰普文怀中抱着儿子,转头与身侧的狄亚相视一笑。
“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一天,我们的孩子能够活到成年,能够自食其力,能够得到公平的对待,能够用劳动换到足够一家人吃喝的粮食与钱财。”
“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解开脖子上的绳索,斩断脚上的镣铐与锁链,我们能住在温暖的房屋里,我的下一代不用变成教士们取乐的酒水与玩具。”
原先低沉的交谈声消失了,所有人都愣愣地站在原地,那蒙尘的眼睛跟着一点点亮起。
百年后的千河谷,会是这副样子吗?
“我问圣主,那一天,远吗?”
“圣主说,只要我们心怀希望,那一天只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于是我选择回到了人间。”
“我怀着这希望回到人间,怀着希望走向战场,怀着希望向那可怖狰狞的骑士们发起冲锋。”
身后的火光摇动着,一张张欠条、卖身契与高利贷契约在烈火中化作黑烬,翩翩飞上了众人的脑袋。
遮天蔽日地,像是群鸦飞过花海。
所有人都昂起头,戴着草帽的,穿着布鞋的,衣衫褴褛的,衣冠楚楚的,都朝着那灰烬看去。
那灰烬飞啊飞啊,融化在蓝天中,看着看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立于高台上,身后的越烧越旺的烈火,霍恩一步一步向着最前端走去,每走一步,他都在呼喊:“我一直怀着希望,因为我看过那一天,我知道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能在这座名为绝望的雄山上敲出一块缺口!
我相信,终有一日无数千河谷的子民能够获得公平与自由!
我相信,终有一日千河谷人能够自豪地说出:我,是一个千河谷人!
我们和我的教友们一起祈祷,一起劳作,一起前进,一起追寻,一起走上战场,因为终有一日,千河谷将打碎她的桎梏!而千河谷的子民能够再一次安居在他们的家园!”
深吸了一口气,霍恩停顿了下来,全场安静地只有风声,他背后地空气扭曲着,仿佛在随着他的声音狂舞。
无数双含着泪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立于高台上的霍恩。
霍恩不敢眨眼,他害怕自己一旦眨眼,那眼前的模糊就会化作泪水流下来,可喉咙中却已经哽住了。
“那一天,那一天,我多少次幻想过那一天,而它终于来了!”
“我幻想它,是五年后,还是十年后,或者是明天?”
“然而我错了,那一天,就是今天。”
“今天不是终结的那一天,今天是开始的那一天。”
“枷锁从今日起解开,牢笼从今日起粉碎!”
“我的朋友们,我千河谷流着同样血液的同胞们,我要向你们宣布,从今天起,从此刻起,你们,你们……”
说到一半,霍恩的话语在惊呼声中突然停住。
原来是由于视线模糊,霍恩向前迈了一步,却没看到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摔落了下去。
霍恩落下的脸上闪过苦笑,他跳了那么多次大神都没出事故,正正经经开始这么重要的演讲,居然要丢大脸了。
可他等了半晌,却也没等到坚硬地面撞击胸口的疼痛感,反而一团海绵般柔软但粗糙的东西托住他的胸口、腰部、肩膀。
霍恩睁眼抬头之时,却看到眼前无数张昂起的面孔,所有人都伸出了双手试图去接住他。
此刻,他正被手的海洋托起,有满是老茧的农夫的手,有抱着毛布的裁缝的手,有骨瘦如柴老人的手,有粉嘟嘟圆胖小孩的手。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他说出那一句话。
就这么被托着,霍恩没有选择重新站起,而是勉力直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他用袖子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嘴角渐渐咧开和弯起,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仿佛要和所有人握手。
“再也没有教士和敕令连了!再也没有蓝血与枪骑队了!”
“千河谷,自由了!”
“我们——”
“自由了!!!”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