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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鬼故事之鬼目易珠

    话说真定城(如今的河北正定县城)往东北方出去数里地有个西阳村,村子西边耸着一个大土堆子,不知什么年月上面起了一间小小建筑,当地人称之为疙瘩庙(当下还矗在那里)。

    有庙便有信众,有信众便有香火,有香火便夹带果食供奉,一年一祀,这些都少不了的,久而久之,渐成民俗。

    某年,恰逢时节,又起社赛,一场热闹之后,人们纷纷散去,留下一地狼藉。本来历年仪式过后都由地主人西阳村民出头雇人即刻收拾残局的,可这次却成了例外,这些人也第一时间各个急着往家奔——头上天公不作美,要来雷雨了!

    那显然将是场大雨,黑云滚滚,雷鸣阵阵,夹杂着一股股带着水汽的狂风,压城欲摧般地过来了。

    人们都忌那雷雨,避得远远的,偏偏就有人蹴土路往前凑,一副欢喜的样子。

    这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由于耽搁了路头想着赶过来补上香头的,他是直冲着那堆供果祀食去的。不是别人,是西阳村的东临,唤作东阳村的那个村子里的一位十里八乡有名的光棍兼懒汉,外号叫何二赶。

    这人得这么个名号一是爱赶集(为的是贪看大姑娘小媳妇顺道混骗口现成饭食),二是爱赶着看热闹(看看有没有啥小便宜能蹚浑水儿沾沾)。这次,他因为睡过了晌,等撵着人家屁股赶来时,祀仪早已结束,那些供品除了留下少量当做“定贡”,也大多被祝司散给乡民回去做家里孩崽子的压惊食了,满眼看见的,都是些个没用的纸幡、竹轿,燃过的香尾巴、烛屁股。

    何二赶有些丧气,有心去扒拿供桌上的“定贡”,可想起奶奶说过的,动了神明的体己要一世变歪嘴,便不敢了。然而馋得又实在难受,只好前后左右,先庙里后庙外地去瞧看,想着找到些遗漏或人家嫌脏丢弃掉的。这时,那雨点子落下来了,先是噼里扑簌,渐至如晃筛子,最后成了瓢泼一般。

    何二赶狼狈不迭退回庙里,骂了一声鬼天气。见那雨一时没个停下的意思,只好寻个角落抱着肩膀蹲坐下去,不一会觉得腿麻,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下,靠着供桌使出了看家本事——睡。

    说睡其实睡不实的,那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渐渐如同在头顶盘旋,一道道蓝绿色雳闪晃得他心惊肉跳;这庙本来不大,外面的凉风也不时透过那两张薄薄木板钉成的庙门吹进来,在身子周围撞荡来转悠去,扰得他心神不宁。

    何二赶把身子缩了数缩,感觉也没攒下多少热乎气儿,不免后悔:唉!和雨头儿赛跑,费劲不少,饶没捡到啥“嚼口儿”还讨一身冰凉,早知道这样,在家里炕头上不出被窝多好!这一路踢腾,白蚀四两粮食是保准的,哼!

    正在憋气,突地头顶一声大响动,把他吓得一激灵:妈呀,好个霹雳!震死个人哩,像我奶奶说过的——收妖滚脊雷吧……

    正想着,不防一道厉闪后,紧接着又是一声,比刚落的那声动静还要大,真的像是顺房脊滚落下来的,把供桌震得直颤悠,那两扇本没关怎么严实的庙门呼啦开了,卷进一股冷风来。

    何二赶连打几个哆嗦,慌忙抱头掩住耳朵,身子往供桌后拱了几拱,一双眼睛也只敢眯成一条缝,往庙外看看,见一片黑沉,心里有些慌:娘诶,大天白日跟个黑价差不多,看来盼着这雨停还早……

    这时,那雷电越发紧了,让人感觉一股强大的威压之势形成在小庙周围,大有随时破户而入的意味。

    何二赶心里升起恐惧,加上冷,身子不觉哆嗦成了一团。正在不知所措,突地,更吓人的一幕出现了:供龛上哔啵一声怪响,从那泥堆的神像背后猛地跳下个东西来,在庙屋地下来回奔窜——活脱脱一副传说里的厉鬼形貌!

    因为离得切近,何二赶把那鬼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见它额劈对山,犊鼻鸠颌,赤发青面,赤膊光腿也泛着靛蓝的颜色,长满细密的黑毛,腰间围了件看不出个颜色的短下衣,一双眼睛亮如闪电,一动一动间竟把豁露出唇外的一对獠牙映得发出簇簇闪光……

    何二赶一阵窒息,吓得险些晕死过去,脑子一下成了空白,消失了思维,朦胧只觉得那鬼并没搭理自己,只是在庙里又转了几个圈子后,顿了一顿,似乎在攒劲儿下某种决心,而后突地一纵,奔入外面雨幕中了。

    何二赶好半天才恢复了神智,壮起胆子凑到门边,扒门框往外窥探,见那鬼并没走远,还在一颗柳树下转悠。

    那柳树紧挨着一口粪池子,里面积存的是旁边一个临时茅厕里流出的五谷轮回之物。那鬼正不时脱下它那件短衣在里面涮,然后捞起披在背上。

    何二赶看了会儿,明白了,噢,原来这天雷是要收那鬼,那鬼不甘心就范,把秽物披在身上,企图拖延——无怪这阵子到过这庙里的人都说,往往祝告一番回去,好的不灵坏的灵,原来是神道法身被这鬼驱离了,那鬼据坛在享受供奉呀!不过,看来到底邪不压正,这鬼犯了天怒,要倒霉了。

    他一边想,就见雷鸣隆隆,电闪灼灼,偏不落下,只把雨头加得越发大了,似乎有把鬼身上的秽物冲刷干净的意思,那鬼岂肯遂了天雨的愿,频频去粪池里浸它那短衣,快冲干净了便弄脏再披上,如此往复,那天雷暴雨竟一时奈何不了它。

    时间一长,雨势渐渐低了下来,雷鸣闪电也像是乏了要歇息歇息似的,不再狂猛。——骤雨雷暴不可久长,那鬼盼的就是这个结果,雷雨一息,它便度过此劫了。

    何二赶此刻心情略略平复,想那鬼庆幸脱难,待会儿一定要寻血食压惊的,自己铁定是首选,这可怎么好!不如,寻个空隙帮那雷一把,与人有益自己得惠嘛!

    主意打定,他偷偷观察,见粪池边茅厕的墙是由土坯子垒成的,肯定容易撼动,若是把它推到,盖住那粪池——对!就这么做好了,冒一时风险总比末了丢命要好。

    何二赶觑个鬼背对自己的时机,蹑着手脚潜过去,哈腰进到茅厕里,瞅准时机,两个膀子狠狠用了下力,把那堵临着粪池的土坯墙往那边推倒大半截了。噗通一声,眼见粪池子被坍下的土坯掩了个结实,一时难以清理,他高兴起来:嘿嘿,这鬼这下跑不了了,那一桌子“定贡”待会儿是我的喽!

    头上落雨猛地又急了一阵,何二赶被浇得不敢睁大眼,越过残墙垛子,他眯着眼缝看见那鬼近在咫尺,正扭脸照量自己,一副怨怒的神态,心里陡然又恐惧起来,便想开溜,那鬼早支起身子,挥爪冲他猛扑了过来。

    电光石火个工夫,何二赶来不及动弹分毫,只觉得一对眼珠子已出了眼眶——失明前的一瞬,只见一道电闪,耳边紧随一声落*响,他只觉得眼眶子虚虚着猛地又一实,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何二赶悠悠醒来,见身子躺在茅厕的泥地上。一阵雨后风吹来,另外几面未倒的墙显然被雨水冲刷久了摇摇欲坍,吓得他急忙爬起来奔了出去。

    复回到庙门口,感觉一身早已湿透的衣服沁得肌肤凉凉的,他打了一阵寒战,四下望望,见雨早驻了,雷声更是一丝也听不到;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并没有疼的感觉,可分明那疼还留在记忆里——奇怪,不多时前的那一幕仿佛是个梦境诶!那梦除了一地泥水和远处那座茅厕坍下的那堵土坯墙留下的表征,竟再找不出其它的痕迹。

    不管了!先把那一桌子“定贡”拢一拢弄回家再说,再美的梦也抵不上现实间口腹的实惠!

    何二赶顾不上把一身湿衣服略略拧一拧,急匆匆扎进庙里忙活去了。

    ……

    时间过得挺快,转眼小半年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何二赶浑浑噩噩之余总感觉异样:大晚上,别人都说伸手不见五指,他却看东西一清二楚;荒坟乱岗间,别人视若无物,他却总看见鬼影幢幢;道观尼庵里,别人都在顶礼膜拜,他却偷眼能窥看见那些供奉的神明对着供品挑三拣四……

    慢慢的,他明白了,敢情是那天自己助天收那鬼时,眼珠子是被鬼衔恨抠了去的,那鬼旋即被收走,上天感念自己助力之功,可怜自己落下残疾,马上又把那鬼的一双眼睛抠出,填到自己的眶子里了——那梦境是真实的哩!呵呵。

    何二赶觉得一双鬼目并没给自己造成多大不便,也就不再惋惜自己那对原装的招子了,非但不惋惜,慢慢的竟庆幸起自己的经历来,觉得不负那天逞了番匹夫之勇,分明补偿来一段造化嘛——后来看娘们儿时,不用再挤到切近鬼鬼祟祟地偷瞄了,可以隔着几条街便头脸分明地饱瞧个够。哈哈!

    从此,这人愈发不学个好,凭借好目力加深了偷摸的癖好,揩油扫秋风的能耐更是一时精进。

    这天,何二赶到城里闲逛,临近中午肚里显虚,便往大佛寺那边溜达过去,想着趁隙淘些居士奉待(佛寺庵堂许以佛的名义派赠给一些居士的素斋,多是平时一些信众捐赠来的,任僧持自行处理)吃吃。

    到了寺门口,见那大雄宝殿下人头攒动,一打问,原来该殿迎面坐着的那位弥勒佛旃檀易像,刚刚换了宝象,正待做法会以求重莅法身,他便驻了脚步,饶有兴味地看。

    看了半晌,终究扯拽不住一肚子饥肠,他便四下逡巡起来,想着找些“活泛”,谁知一眼盯在个胖大客人身上再挪不开。

    ——那胖客人一脸喜相,混在人堆里,在别人看来再普通不过,可在何二赶眼里分明是弥勒佛祖的真身:布袋斜拖,杖头笃笃;形幻千万亿,统拢一身真。

    何二赶眼珠子飞快地转了几圈,赶忙跑过去,一把薅住佛祖袖子,嘴里叫着:“叔大爷,叔大爷,可巧在这看见您了,走走走,到家吃饭去——”

    弥勒佛扭脸一看,心里道声苦:被个孽障缠扭住了!

    可这孽障一不是神圣仙佛,二不是妖魔鬼怪,不过是平常凡人一个,弥勒佛也不好奈何,见他竟据着双天眼,略略拧了下眉头便知晓了情由,于是开口问他有什么想法。

    何二赶紧咽了几口唾沫,兴奋得有些口吃:“呃,呃,这么说,您,您老人家答应了?容,容我想想,我想——嗯,这个——不对,还是图个长久……”

    弥勒佛其实惦念着法会,没工夫和他细缠,见这人偏揣定了自己的心思,掰指头嘀咕一气,一副生怕狮子口开得太小的神态,心里难免厌恶,可没办法,自己是个佛呀,总不能和一个凡夫俗子计较吧,便无奈许诺,等过后一定打发他满意。

    何二赶欣喜若狂,连叫叔公可莫翻悔,又不放心地扯定弥勒佛,直到法会结束。

    弥勒佛眼见这个凡人像一条留恋人家脚后跟的咽涎狗,没办法,只好把他领到个人少的地处,问他具体所求。

    何二赶到地方便跪下不起来,向佛祖开了个长长的清单,恳求满足,这还不够,末了死拉活拽地请求弥勒佛搭授自己个长久受活的法子——您老慈悲兼神通广大,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善缘该不会让俺个屑小凡人当面错过吧!

    弥勒佛听着那清单上一大堆黄白,加上华屋广厦美姬奴仆啥的,有些耳晕,忙止住他的话头,说你既知善缘,何不结下,皈依以修正果;岂可贪恋阎浮世间的浮华……

    何二赶才不屑啥正果不正果呢,磕头如捣蒜,说祖师不要那浮华尽给我好了,我不嫌的,我不嫌,看在凡夫眼缘份上,便满足了这一极小诉求吧。

    弥勒佛摇头:“须知世间所有东西都不是平白得来……”

    “我,我不管,反正您老有言在先,不能虚待我,不能虚待我!”何二赶眼珠子都泛起了红雾。

    弥勒佛无奈,说那好吧,依例先要考量一番,你若通得过便成,通不过你我只好枉费这一眼之缘了。

    何二赶听见说还要考量考量,心有不足,嘴里却没好再说啥,情知弥勒佛说的不错,世间便宜不徒得确是个实在理,于是没继续缠磨,问弥勒佛怎样个考量法。弥勒佛呵呵一笑:很简单,我做啥你效仿着做就是了。

    于是,何二赶大半天便随着弥勒佛行止,想要把那针对自己的考量尽个完善。

    弥勒佛眼见何二赶跟着自己几乎是亦步亦趋,并不言语,自顾自地行动着,眼见拖得他渐渐不耐,便停了下来,说天色已近黄昏,完成最后一项便算圆满吧。

    何二赶连忙点头。弥勒佛再不出声,一路默默地把他带到个园子门口。

    那园子由门往里望,花红柳绿,风景美不胜收,只是门口堵着路支了口大锅,底下柴火熊熊,锅中沸油翻滚。这个——

    弥勒佛依旧不说话,只是脱下鞋袜挽起裤脚踏进油锅里,蹚着油进入对面园子门里去了。

    何二赶眼见那锅里的油把弥勒佛的一双腿炸得嗞嗞直响,不禁咋舌——妈呦!该不是要俺把这个也效仿一遍吧,这,这可不成——

    心道不成,却实在痒痒弥勒佛的许诺,于是何二赶硬了半天头皮凑过去,把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凑近锅沿试量温度,一试之下感觉竟不烫,赶紧顺下指头再去试油温,嗯——凉的诶!

    何二赶大喜,噢,这是祖师的障眼法么,幸好自己机智,识破了!于是赶忙去扒鞋袜。还没等扒完,眼前忽地一个恍惚,那油锅、柴火竟倏然不见了。

    何二赶正愣怔,就见弥勒佛从园门里走了回来,边走边叹息。他一时无措,结结巴巴问祖师是不是没通过,这,下面怎么好——

    弥勒佛没有答腔,自言自语一句:“唉,真是个‘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度红尘’呀!”

    何二赶不明就里,愣在当场。

    弥勒佛走过来,合掌再叹:“可惜,可惜!你空遇机缘,憾无执心……虚有其眼,并无异秉,所欢所欲终不过镜花水月一场……今后好自为之。”说罢化了阵风消弭了身影。

    何二赶只觉得气流扑面而过,眼前不见了弥勒佛祖,仿佛又置身在个梦里,半天缓不过神儿来,心里空落到了极点。好容易拾回心神,四下瞧看,连那园子也看不到了;又过了会儿,觉得手痒,低头查看,见试过油温的那根手指头肿成了胡萝卜粗细……

    后记:何二赶脚底踩着棉花般回到家,一病多少天(懊恼成疾)。病好后,那根肿大的手指头又热涨难受,只好泡进个盛满凉水的海碗里,日久,发现泡过手指的水服下竟能治百病,他便倚着这个唯一的念想做了许多日子的医生,也治好了一些病人,直至把那手指涮得回复如初。再后来的日子里,想着自己曾经对面错过提携,他的心里始终难以释怀,整天虚火上冲,渐渐地把那异于常人的视力也消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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