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宅
荆小川是一名推着板车走街串巷、摇鼓卖杂货的货郎,平时卖的东西,不外乎打虫吃的药丸、男人嚼的槟榔、女人用的胭脂水粉或者针头线脑等什物,因本是西江南岸草埠村人,所以他的生意,一般只在西江南岸一带走动。
然而今天,鬼使神差似的,一大早有同村的人雇船要到江对面去办事,见他在路边,便随口招呼一句,他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上了船。江对面的崇天塔、瓶隐巷一带,原本人烟稠密,荆小川预料生意会不错,哪知上午沿街走到日暮江山,也没做成几单生意,刚赶去码头时,船却提早出水到了江中,眼看误了时辰,今夜怕是回不去了,本地又没亲戚朋友,竟连宿歇的去处也没有着落,荆小川不禁懊丧起来。
折回一里多,到白日间去过的瓶隐巷,他想趁着傍晚的余霞,看看有没有可以借宿的人家。
瓶隐巷中,家家户户都亮了灯,但大多高墙密闭,荆货郎去敲了几处门环,却连个出来应门的人都没有。
“真是头头碰着黑!”荆货郎气得在人家门前啐几口痰,只得另外再找。
终于见到一家篱笆矮墙,门扉板材很显简陋,但也透出寂寂的昏黄灯光,应是本地比较穷苦的人家吧。通常穷苦人家好相与一些,他鼓起劲儿又上去叩门。
“谁啊?”出来相迎的是女声,隔着稀疏门缝,荆货郎看清是一位布衣少妇,答道:“我是江对面南岸草埠村人,来江北卖货误了过渡的时辰,来瓶隐巷想找家借宿……或者给碗水喝也成。”
“哦,天雨路滑,如果不嫌弃请进屋歇脚。”少妇竟然开门并欣然答应了货郎的请求,“板车请停在门里,本地久无失盗事件,可请安心。”
荆货郎端详这少妇,说话声音极弱,人生得削肩细腰十分清瘦,面容更是惨白憔悴,像是身子很弱,连忙千恩万谢地照她话办了,只是又觉得她说话有点奇怪,今日天气还算晴朗,为何会说天雨路滑?
少妇引货郎进屋:“我家男人出远门未归,你可随意,我这就去给你倒水。”
货郎有些萎缩地跟进正堂内,不曾想身后传来一阵“哗哗”水声,回头一看诧异不已,外面在一瞬间居然真的下起了大雨。
货郎想到一句俗话叫“下雨天,留客天”,眼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少难免让人想入非非。
“你坐。”少妇一转身即端来大碗凉水,“小妇人家贫,没有什么可招待的。”
“不、不,叨扰了。”货郎局促地按她所指,往灶台边的板凳上坐,板凳居然也摇摇欲坠,他差点重心不稳歪倒在地。
货郎手里的水碗几乎泼洒,吓得赶紧稳住身形,但仔细去看自己刚坐的板凳,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板凳看似竹编,但伸手一扶,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再偷眼环顾屋内四下陈设,除了自己手中的碗外,其余无论桌子、椅子,还是一些器皿什物,都刷得五颜六色,且薄得像纸皮,身旁灶台也灰土蒙尘,好像很久没使用过的样子。
那布衣少妇却仍是一副自然神情,径直回到正堂旁边一间屋内,点一豆油灯,灯下摆一篮女红什物,她一边拿起衣服绕线细缝,一边口中又招呼货郎:“你坐。”
“啊……嗯、嗯,好。”货郎好歹也是走过些地方,有点见识的人,仗着年轻胆气,重新坐回板凳上,又从自家的行装里拿出白日吃剩的两个烧饼,就着凉水啃下一个。
这碗水喝完了,他又问:“可还有水么?我想添点。”
妇人示意灶台旁边:“那口大瓮里就是。”
货郎按照她的话找到瓮,发现这瓮口已经豁了好大块,连个盖子也没有,正好“滴答”一声,有水从屋顶房梁掉下来,正落在瓮中。货郎抬头望去,原来头上的瓦顶早就残缺,雨水不时滴落,才聚集成瓮中的水。
想来方才妇人给他喝的就是这没烧过的天水……这、这完全不像生人居所的习性嘛!
荆货郎的手有些颤抖,侧目再去看那妇人,她仍毫不在意地缝着东西。货郎硬着头皮拿碗舀出一点,倒没什么泥污臭虫。只得缩着腰坐回板凳上,却如坐针毡,焦虑地再望外面,雨势越来越大。
便又萌生试探妇人的念头,他把吃剩的烧饼举起问:“承蒙收留,你可吃过晚饭?我这还有一块饼,如不嫌弃请你吃?”
没想到那妇人放下手中的活,望向货郎手中的饼,幽幽叹出一口长气:“你若有心给我吃,就请放到那个碗里,然后拿来放到这边地上。”
货郎依言行事,把饼碗放在地上后,又赶紧缩回坐好。那妇人放下针线活,走到碗前拿起饼,在手中端详,却不送入口中,只是深深嗅了几下,才缓缓道:“死后三年,才第一次得到食物供养,多谢货郎你了……”
“啊啊!”
货郎饶再胆大,此刻也三魂不见了七魄,一屁股跌坐在地,又连滚带爬退到门边,恰好门外“轰隆”打过一道响雷,货郎面无人色地背贴在门框上:“你、你是……”
那妇人倒没有露出狰狞面目,而是飘然朝货郎一拜:“小妇人三年前在此宅中重病身亡,因是远嫁来到本地,丈夫出门经营许久未归,不知生死,小妇人没有亲族照看,所以邻人暂将尸身停殡在后院,当时只有一碗水酒供奉……三年来虫咬鼠啮,寒食、中元也从无食物祭祀,忍饥挨饿惨痛得无以言表,今日得货郎赐饼充饥,不胜感激涕零。”说到这,妇人又抽泣起来,“只是小妇人还有个不情之请,望货郎帮忙。”
“鬼、鬼……”货郎几乎就要吓得昏厥过去,但无奈又不能真的昏死,只能抖着喉咙说,“你、你有怨就去找怨的报,何、何苦吓我来……”
妇人却自说自话:“在阴间,没有入土为安的停殡之魂,就不能得到阎罗审判以及轮回的资格,所以小妇人惟一愿望是能得到棺椁收敛尸身,并有一套寿衣加身,也就满足……三年前小妇人曾在前面一里外的禹门坊崔氏家中为佣,崔氏妻善妒,见我貌色稍佳,就几次借故虐待或克扣工钱,我在崔家工作将近一年,原议一月三百薪钱,却统共只领过三月工资,幸好老夫人有些心疼,曾送我木簪银环,你拿这簪环去给崔家人看,他们自会知晓,还望货郎成全,获得薪钱但求回来收敛下葬奴身则个……”
说到这里,屋内光影浮动,妇人望向货郎的双眼中,陡然流下两行鲜血,货郎哪还禁得住,一路“呜哇”惨叫奔出那户家门,雨夜中慌不择路地逃奔而去。
二、崔家
一大早,香巧起身到天井里准备洗漱,就听得头顶响动,抬头望去,正好看到主母站在楼上,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倾倒下来,吓得她“哎呀”往旁边墙上一扑,整盆水泼到脚边,溅起滚烫的水花,还好只沾了一点在脚背上。
“太、太太!”香巧顾不得疼,“您、您怎这么早就起来了?”
崔文氏好像有些惊讶:“原来你在下面,我没看到你。”
“不妨事的太太。”香巧抹一把头发,“是不是水太烫了?我再去给您烧一壶?”
“好啊,叫文妈煮粳米粥的时候放点白莲子,老太太最近有些心火旺。”崔文氏放下水盆,好整以暇地去挽起脑后的长发,盘作一个发髻,“哎,是该像城里人那样梳个‘苏州撅’吧?”
说时眼角撇向楼下,香巧杵在那又打个激灵,赶忙低头:“我这就去厨房!”就“噔噔噔”跑了。
去美人面上雀子斑秘方,是摘未成熟的白梅五钱,经盐腌渍过,梅肉捣碎时再依次加入樱桃枝五钱、小皂角五钱、紫背浮萍五钱,末为浓稠后,搅一点灰汁收贮瓷瓶里,日用洗面,据说三月其斑尽去。
崔文氏孜孜地对着镜,朝脸上打着圈抹这瓶秘方,这时香巧端着水盆上来,还是怯怯的样子:“太太,洗脸水来了。”
忽然外面远远传来嘈杂,香巧手下略停了停,崔文氏沉声道:“前厅出了什么事?”
香巧点头:“老夫人好像有事找老爷商议。”
崔文氏冷笑:“什么事?又张罗媒人帮老爷娶姨太?”
香巧干笑:“不、不会吧。”
“妈也太肯操心,干脆我让老爷收你如何?”崔文氏反问。
“太太……”香巧一惊,几乎后退一步,惶恐地看着崔文氏。
“我讲笑呢,看你吓成这样。”崔文氏自己接过毛巾擦好脸。
前厅里,老太太和崔老爷正在用餐,管家崔贵突然朝屋里探一探头:“老太太,老爷,这里有个人……想见老太太。”
“想见老太太?”两人不无疑虑。
得到允许,管家拉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进来:“早上到坊外地头上买菜,这人抓住个路人就问崔家在哪,我将他拉到一旁,他却拿出这给我看,这不是前些日子老太太房里找不到的几件首饰吗?我听他说的话,只好把他带回来了。”
管家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方帕,里面包着檀木簪和一对银手环、一滴珠耳坠,崔老爷接过来仔细一看,脸上有点变化,回头看看母亲:“娘,上月您说早晨起来,发现床头妆奁盒子里的几样常用的老物件不翼而飞,这不正是么?”
崔老太太也已看清那首饰的模样,顿时转向那人:“你是何人?这东西哪里来的?”
来人正是荆货郎,他一夜惊魂甫定,现在仍心有余悸:“我、我是南岸草埠村的人,姓荆……昨天夜里误了最后一班渡船回不去……”他说话时嘴唇还在颤抖。
崔老爷端详他的神情:“管家,给他倒碗热茶。”
荆货郎喝了茶,顺一口气:“于是昨天晚上走到瓶、瓶隐巷,就想找一户人家借宿,谁知、谁知那一家里的女人……是鬼!”
“鬼?”在场的人都止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老爷……”崔贵看看左右,确定没外人,才靠近一些道,“我让他远远地带我去看了看,他说的那户人家,是荒废了好几年的……阿辛家。”
“是,”荆货郎连忙接口,“昨夜那女鬼露出可怕模样,说死后停殡在家,三年得不到供奉也不能入土为安,惦记着生前曾在您崔家做活,好几月薪钱未领,因此竟拜托我拿着这几样首饰作为凭证,还、还说老太太是位善人,这些都是老太太赏的,让我替她讨到薪钱后重新装殓入土……”
“胡说!”老太太从崔老爷手中接过首饰端详一下,生气地打断荆货郎,“这几样东西,明明是我房中上月才丢失的物件,我在阿辛生前并未赏给她这些首饰,她怎可能这般说话?”
“娘,您老别生气。”崔老爷是个孝子,赶紧起身给老太太抚肩拍背,“我看这位兄台也不像讹骗说谎的模样,这件事就交给儿子去处理,您就别烦心了。”
说着崔老爷向管家打个眼色。
李冰人是个六亲不认、唯利是图的五十岁女人,她为达目的,可以舌绽莲花,把蛤蟆说成天仙,圣人说下地狱。
崔文氏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她那样的人。数年来,要不是自己偷偷给李冰人塞了不计其数的银子,她早就拉着十里八乡最标致的姑娘往崔家送了!
三个月前,就因为玩牌输了钱,李冰人还借故到崔家坐了一回,幸亏她趁老太太不知道就给拽进自己房里,李冰人摆出为难的样子说,老太太问过她好几遍,要物色一些好人家的姑娘给崔老爷做小,她都为了崔文氏着想,一直搪塞说没遇到好角色,就这么拖着云云,她陪着好茶好饭好脸色,送了十两足白银锭,才算给打发走的……想不到没安生几天,今天又来了!
这回,崔老太太身边的王妈要回家伺候她病了的老伴,得买个房里伺候的人。老太太也算给足面子,崔文氏不敢再说个不字,只好去了李家。
李冰人听说是崔文氏来,赶紧屁颠屁颠引入内屋。
然而崔文氏一进屋,却一眼看到抱着包袱,坐在板凳上的女人——二十五、六岁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浇花布衣裳,虽低着头,但露出的手精瘦而粗糙,崔文氏放下一半心,但再看头发,倒是乌黑浓密,后脑挽着利索的铜簪发髻,崔文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崔家太太,喝茶?”李冰人看崔文氏的脸色就知道,连忙先发制人,“她啊,小名点儿,今年二十五了。那天老太太传话让我找人顶替王妈做点粗下活,这我不能推脱吧,况且我已经事先跟老太太说过了,这点儿的男人死了,她又从小身子弱不能生育,家里容不下她,就一个人出来,是我老乡,所以来投奔的。”
“哦?不能生育?”崔文氏的脸色又缓和些,香巧赶紧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听着名字和遭遇倒是可怜,叫点娘?抬头看看?”崔文氏接过李冰人递来的茶。
女子抬头,虽然生得还算清秀,但确实脸颊削长,面色苍白,肤色更黯淡无光,像个病秧子。
“生得倒也顺眼,你这就跟我回去吧。”崔文氏放下心,口气松了下来,李冰人当下欢天喜地收银子,送人出门。
三、点娘
点娘刚进崔家这天晌午,天又下起大雨。
西江沿岸的雨势,总是挟着大风,吹得门窗都“砰砰”作响。
太太崔文氏的房里,飘出怪异的气味。她痴迷驻颜秘方,今天据说炮制的生香长发油,是用平时家里下人仆妇以及自己的脱发,攒到五两的数量,拿一斤芝麻香油煎,据说这五两乱发煎到微焦,就离火研磨成油膏状,然后再下入香油一斤,泡五钱花椒、二两零陵香、一两菊花等,用以梳头,能生黑发且光滑水长。
主母们都在午睡,其他人就坐在屋檐下闲磨牙,目光齐刷刷看那新来的点娘默不作声走过去,从厨房的水缸盛出一桶水,又提着水回老太太屋去。
“今早那个货郎,管家带进来的,说看到有个女鬼,要找咱崔家太太要工钱……你们听说没有?”杂役小六问。
厨娘嗑着瓜子:“我家的死老鬼出去买菜,听说就是这样,货郎昨晚跑到瓶隐巷那间荒废很久的鬼屋去,碰到三年前……”
说到这,她压低声音,“那时候你还没来崔家,所以是不晓得!哼哼……”说到这冷笑笑起来,“三年前那个来打过短工的阿辛,在崔家做过差不多一年,她不是本地人,嫁到了瓶隐巷。她男人在老爷一位相熟的朋友家中听差,婚后没几年就跟那家大人去外省跑生意,据说走那一项货物值上万两银子,原说一年半载就回,谁知阿辛病死后停殡在家,到现在三年过去,他都不见人影,保不齐在外面另立家室了,老爷倒也没提起过那位朋友如何……这阿辛命苦,瓶隐巷的旧家一直空着,阿辛的尸首就停殡在后院,难怪昨晚那个倒霉货郎说,阿辛朝他哭诉自己三年来虫咬鼠啮,连碗水饭都得不到祭奠,阴魂不散就想叫人来崔家要当初没领的工钱咧!”
“吓!真有什么猛鬼?”小六直吐舌头。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拖长的惨叫,众人唬得都站起来——
崔文氏院子的天井里,香巧趴在青砖地上,旁边翻了一口锅,一地滚油冒着烟气,而香巧一只手举在空中,已经烫得整张脸红肿起泡,她却只晓得“咯咯”地倒吸着气,痛得五官眉头都抽搐变形。那崔文氏正从二楼的台阶下到一半,立在那里也吓得面无人色。
小六赶紧过去拉起香巧,她的大半手臂衣袖上都沁着热油,厨娘喊:“快带她去泡冷水!”
“哦哦……”小六慌不择路地架起香巧出去找水。
崔文氏看到厨娘望自己,就说:“我叫她看着煎头发的锅,她自己撞倒了,我下来的时候……诶?”
她说到这,好像又想起什么,一手扶额,瞪圆了双目,“不对不对!刚才我下来的时候,眼花一闪,有个人影好像闪过去,正好撞到香巧,锅就翻在她身上了……五嫂、五嫂……”她说着,腿就软下来。
“太太……您别吓我?清明节前后,话不能乱说!”厨娘五嫂顿时背脊一阵寒气,“您许是眼花了、眼花了。”
五嫂这边劝慰一会,天井外面的院子里人声脚步也喧杂起来,好像是香巧哥哥巧汉的声音,他也在崔家做工,是大门里的门房。
厨娘回头看看崔文氏的样子,微叹一口气,虽然平素大家都知道崔文氏太太善妒,对香巧和崔老爷的关系也像防贼一样,刚才她心里还转过念头以为是崔文氏害的,但看她现在这模样又不像……也许是香巧自己不小心吧?回头再看那崔文氏,已经躲回自己楼上房间去了。
老太太确实没看错,这新来的点娘,为人勤恳话又不多,还很懂得体贴家里上下的心思。
因为崔文氏太太房中香巧受伤的事故,家里一下少了个人手,内宅的活儿也就多起来。
点娘懂得讨老太太的欢心,中午就泡下杏仁,沏茶时好像事先已知老太太的喝茶习性,在茶盖碗里放了几颗枸杞子和桂花干。
她出去端茶,剩下老太太和崔文氏默默不语地相对吃饭,气氛正沉闷着,忽然——
好像风一样轻幽幽的哭声,从外面飘进来。
“谁?”老太太有些吃惊,与崔文氏面面相觑。
紧接着房门和窗都“咿呀”地慢慢阖上,但很快又“咿呀”打开。
屋外的天色早就暗下来,这时崔老爷还没回家,整座几进的大宅内,只有守外门的小六和厨娘、点娘在家。
哭声持续不断,且渐渐升高,好像哭的人在边哭边走,已经靠近老太太的院门外。
“你出去看看。”老太太示意崔文氏。
“娘,我不敢……”崔文氏缩起肩膀,“今天白天香巧受伤的时候,我就看到一个白色人影一闪……”
“叫你去看看你怎那么多话呢?”老太太也急躁起来,“难道要我这老身子骨出去吗?”
“娘,”崔文氏又往老太太身边靠了靠,“今天管家带来那个人说的,难道真是三年前那个阿辛?还拿着娘您给她的簪环做凭证……”
“你再说?”老太太气得打断她,“你听了这些话就亏心?那你当初还……”
点娘端着两盅杏仁茶不知何时走进门来:“老太太,五嫂问您还要不要姜水泡脚?”
“诶?”老太太怔了怔,“你刚才进来,看到谁在外面哭?”
点娘一头雾水的样子:“没人哭啊?”
崔文氏盯着点娘的脸,她尖尖的下巴素净的脸颊,目光平和没有浮肿,确实没有哭过。
“哦……你刚说什么?泡脚?嗯,五嫂煲完姜水就可以回自己家去。”老太太点头。
然而就在这时,厨娘五嫂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先朝老太躬一躬身,然后招手:“点娘,你刚才过来几次?你刚拿走杏仁茶,我又看到一个瘦长的白影子从门口飘过去,然后不知躲在哪里哭得好瘆人,我到处去找也不见人影……”
崔文氏吓得几乎要错乱,圆瞪着眼珠子望向五嫂身后的门外:“那、那是什么?”
黑魆魆的院墙,半开的院门,什么也没有,当众人都屏息循着崔文氏手指方向望去时,就听外间“乒铃乓当”一串好像木质搭架或房梁瞬间倒塌的巨响,老太太也忍不住闭眼抱头发出一声惊叫:“啊——”
四、崔林中
正是“清明”时节,天雨潮湿。
民道上铺满石砾的路,走起来“嘎吱嘎吱”响。
现在已是日暮时分,因为阴天,瓶隐巷里更是人烟寂寂,人们都上好自家门闩,断不会出来了。
荆货郎在前面引路,后面是崔林中带着崔贵。
荆货郎一边走一边叹气,其实他再也不想回去那个地方,只是自己的杂货板车还在那鬼宅的院子里:“老爷,这事情来龙去脉我也跟您说清楚了,我是南岸草埠村的人,跟你们两家都从不认识……要是待会确认完,是那个在你们家做过活的女佣,我也就功德圆满了吧。”
崔林中也长叹一口气,旁边崔贵开口:“我们崔家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家,说话怎会不算话?你找回货车,我们查明真相,今晚你还可以到我们宅邸休息,明早再坐渡船回南岸。”
“好吧。”
“滴滴答答——”细雨又在下了。
荒宅里没有灯,简陋的门扉虚掩着,货郎害怕,但看看身边同行两个都是大男人,也就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因为下透了雨,空气里尽是湿淋淋的味道,庭院里满布落叶和蓬草的水洼,还有数只小蛤蟆不时跳过。
屋里很黑,崔贵从衣袋里拿出火镰子吹着火星,又拿出一截事先预备的蜡烛点亮。
“你说昨天这屋里有纸扎似的五颜六色的桌台和凳?”崔林中在正堂内四处察看,“这地上有脚印,除了你昨天来过,难道鬼也有脚印?”
崔贵附和地发出一声干笑。
“老爷,您的意思?”货郎瞠目结舌,但现在屋里并没有纸扎,烛光一一映照过灰土的灶台和腐朽的梁柱、斑驳的墙壁,这颓败的情景让他打了个大大的寒蝉。
“老爷,三年前阿辛确实是停殡在这间屋子里,寿材店的伙计把她安置到最便宜的棺材里,因为想她男人会回来,就没钉死,只是盖好后搬到正堂后面一间小小的偏屋里。”
“嗯,我也记得,她就是死在这屋里的,像是生了什么重病,所以当时跟太太告假,月钱也没来拿。”崔林中似乎也慢慢想起什么,径直转往后院。
仅有数尺长方的小屋,过去大概是堆放干柴或杂物的地方,如今房上瓦片也掀掉大半,透过微光找到棺材,三人才发现棺材的盖子已被推开,崔林中惊讶地从崔贵手里拿过蜡烛,朝棺材里看,尸骸倒是还在,只是衣服孝布完全霉烂,尸身也被虫鼠毁得七零八落,枯发缠绕的髑髅侧在身中的位置,空洞的眼眶望向门首,好像早知道会有来客一般——
“啊!”荆货郎吓得连连掩目。
崔林中则掩鼻走近棺材察看:“这里应该没人动过?”
崔贵与他双目对视,又看货郎。
货郎摆手:“我昨天只到正屋里待了会,后来、后来这女鬼……”说到这他连忙“啪”地扇自己一嘴巴,“她跟我挑明身份,我就吓得跑出去啦。”
崔林中的面色一沉,突然不作声背着手就往外走,货郎还没反应过来,跟出去:“老爷您……”但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崔贵已俯身捡起一块砖头,冲他后脑用力砸去,货郎半句话还在喉咙里,就“咚”地扑倒在地。
崔贵俯身察看,确定货郎已经昏厥,再把他身子翻过来,探一探鼻息,再双手捧起他的脑袋,将砸他的砖垫在他后脑,接着将他的头再用力往砖上狠狠磕了几下,直到货郎颈骨发出“格拉”一声闷响,他才住了手,喘口气站起身:“好了,老爷。”
崔林中冷静地注视这一过程,拿出帕子擦擦鼻端,又抬头望望天:“横生枝节。现在再赶回城里吧,待会应该还会下场大雨吧?”说着就踱向外面。
崔贵跟上崔林中,小声道:“老爷,坊间的人都知道您到城里办事,索性住上三、五天再回来,反正街坊里人都不晓得这件事……这处宅子又偏僻,瓶隐巷的人都知道这里停殡有死人,根本不进来,以后再有人发现的时候,他估计也下雨泡烂了……大家会猜他是贪死人的东西,至于是不是被鬼杀的,大家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
“嗯。”崔林中和崔贵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但他们没发现,在他们离开停殡的荒宅后,有个人的身影从暗地里无声地伸了出来……
点娘还算镇定,震响过后,她抄起脚手架下的铜鞋拔:“怕是来贼了?我去找小六看看?五嫂你守着老太太,我去去就回。”
但崔文氏经受连番惊吓,已经受不住了,死死攥住老太太的手,一迭声说:“肯定是阿辛回来了,阿辛的鬼来了,可是……”她拉着哭腔喊,“不是我害的你啊……”
五嫂想去拉点娘:“你别去,万一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啊呀”一声,整个人身子软着就往前扑倒而去,点娘情急之下去拉她,头好像被什么击中,随即猛地一偏,也躺倒在五嫂身上。
崔文氏看到这样情景,一把甩开老太太的手,不知哪来的力量,去将面前饭桌用力掀起,然后端起旁边的蜡烛台到处乱挥:“鬼要进来了!鬼来了!”
老太太也被掼得翻滚在地,想要挣扎起身,但不知是惊吓还是疼痛,去拉崔文氏却抓了个空,一口气上不来,半张着嘴喉中发出咯咯声。与此同时那边倒在地上的点娘竟“噌”地从地上直挺挺弹起,头怪异地拧到肩膀一侧,发髻散下且眼中流出两行血泪,发出不似人声的尖笑:“嘿嘿嘿……崔文氏——”
“啊!”崔文氏一屁股跌坐地上,挪着后退,“阿辛?阿辛?”
点娘立在那,抬手将自己眼下的血抹在手上,伸过去:“崔文氏,我的眼睛好痛……我的眉头、眼皮子……嘿嘿,黄泉路上,鬼使说我是黥面鬼,灼眉毛填青,烫眼皮涂朱,就是罪人,可我不是罪人啊,投不得胎……投了胎脸上也要带着黑斑,嘿嘿我只能回来找你……再换你的一副干净眼皮去……”
“你、你不是阿辛?”崔文氏惊得愣在那里,随即更恐惧无比指向她,“你是谁?小梅?”
“太太您还记得小梅?”点娘笑着靠近一步。
崔文氏手里的蜡烛被她几番挥动,其中一支跌落下来,正好落在裙子上,滚热烛泪洒出,趁着火花,一片衣摆立刻燃着起来,崔文氏惨叫着用手拍火,但她手上也粘到滚烫的烛水,疼得在那里尖叫。
“疼么?你烫那香巧就不知疼么?”点娘用小梅的口气继续凑近一步,“当时,我可是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故意的!”崔文氏厉声反驳,“倒是你……你……当年我跟老爷新婚,从娘家带你过来,你却存了当通房的心思,跟老爷眉来眼去,我、我不整治你又怎咽得下这口气?”说到这,崔文氏也不管不顾了,索性将烛台上的蜡烛都拔出扔掉,举着烛台长针对准点娘,“不管你是谁……别想羞辱我!”她说着就朝点娘砸过去,点娘却一甩手,袖中飞出一道白练,白练绕上房梁,她轻轻一摆手,白火无烟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