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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章 清欢问葬花

    宁荣街,伯爵府,登仙阁。

    临近三月,春风和煦,清寒消融。

    登仙阁四周垂挂象牙白软绵帘幕,在春风中轻轻拂动,散逸着清软悠闲的韵味。

    阁顶铺了青灰色琉璃筒瓦,在晨光中反射幽沉光华。

    四周延伸的飞翘檐角,挡住了阳光刺芒,却不妨温润春光照进阁中,使得里头光线明洁亮堂。

    阁中侧阳的一角,摆着一张书案,上面放着四五册书籍,铺着宣纸,架着笔墨。

    贾琮正靠坐一张圈椅上翻书静读,神情专注而惬意,阁外春风吹入,头上逍遥巾的发带,在风中微微飘动。

    英莲穿杏红玉兰折枝刺绣褙子,素白软绵马面裙,戴着璎珞赤金项圈。

    她左手拿着书本,右手托着俏脸,撑在书案上,在温煦春光中打盹。

    ……

    贾琮每日在书房写文读书,前几日觉得有些气闷,趁着外头春光异常明媚,便在登仙阁上设了书案。

    经过近半年苦读,不仅经义愈发烂熟,八股时文日渐老辣,柳静庵日常点评,也颇为首肯,下场春闱也有八九分笃定。

    阁中另侧摆着一张棋坪,史湘云正和邢岫烟在对弈,两人默默无声,只有间或发出棋子落坪的声音。

    姊妹之中湘云好棋,只是她的棋力多逊于迎春,但凡对弈常常输多胜少,让一贯好胜的湘云颇无趣味。

    好在邢岫烟生性豁达,棋风宽宏,不计胜负,两人竟可以旗鼓相当,所以经常对弈为乐。

    这两日贾琮在登仙阁读书,两人便过了一起陪伴,也好凑些热闹。

    一盘棋局过去大半,就看到龄官进入阁中,贾琮吩咐了几句,龄官便推醒打盹的英莲,两人一起出去,也不知忙乎何事。

    等到日头渐渐爬高,邢岫烟失去了七八子,便笑着推盘认输。

    湘云赢棋不免得意,正想清盘再续一局,迎春的丫鬟绣橘过来传话,说二姑娘、三姑娘到西府走动,邀她一起过去。

    湘云想到宝玉得了怪病,虽说有些胡闹,但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姊妹,自己有几日没去看望,正好趁便走上一趟。

    邢岫烟留下收拾棋盘棋子,回头看着读书的贾琮,见他杯中茶水过半,便起身将茶炉的火拨亮。

    少顷茶炉白烟升起,她又提壶烫杯,将贾琮的茶杯续满。

    邢岫烟从小跟着妙玉读书写字,也学到了妙玉精道的茶艺功夫。

    贾琮见她烹茶的手艺,一举一动都透着秀雅曼妙,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贾琮透过烟晕的茶水雾气,看到邢岫烟秀美标致的脸庞,有一丝未褪去的憔悴,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问道:“大舅的病如今可好了许多?”

    ……

    邢家祖籍江南,邢岫烟的父亲邢忠,半生都在苏扬之地过活,自从去年到神京投靠邢夫人,日子过得比在姑苏宽裕许多。

    但因南人北居,邢忠又已年过五十,不像年轻人硬朗,水土不服之下,年后竟染上急症,十几日下不得床,形势有些凶险。

    邢岫烟便日夜在身边服侍照顾,十余天下来,人也轻减憔悴许多。

    邢岫烟微笑道:“多亏表哥请了那位张大夫,父亲吃了七八天汤药,已经大好了,如今走动如常,吃食也都稳妥。

    我娘看我有些辛苦,便不让我每日守着,让我……让我先回来。”

    邢岫烟话说道最后,脸色微微浮出一丝红晕,愈发显得清秀可爱。

    贾琮让邢岫烟坐到身边,也给她续了杯茶,说道:“大舅年岁已高,南人北迁,水土不服,都是常理。

    经过这一遭汤药调理,以后便不会再犯水土之疾,表妹也好放心。”

    邢岫烟接过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望着贾琮温煦俊朗的笑容,迎着阁外舒缓的春风,心中升起暖融融的感觉。

    ……

    当初贾琮不断在贾家起势,并且因在辽东立下平定之功,被爵封世袭罔替威远伯。

    邢夫人因从小虐待这个庶子,本以为贾琮出身卑贱,连二门外地上的土都不如,万万没想到他能发迹到这个地步。

    她生性贪鄙好财,况且身为贾琮的嫡母,自然不能轻易错过这等权势富贵便利。

    但她和贾琮自小关系恶劣,实在找不到贴上去的理由。

    于是当贾琮即将至舞象之龄,她便妄想将自己侄女邢岫烟,许配给贾琮为妻,也好沾沾伯爵府的富贵好处。

    却没想到贾母比她精明百倍,为了给侄孙女史湘云扫除障碍,一顿言语攻伐,将邢夫人许妻忽悠成纳妾。

    当初贾母这话头,在荣庆堂热剌剌的说出,贾家不少人都亲耳听到,这不仅断了邢夫人的念头,也无形中落定了邢岫烟的名份。

    虽迎春等姊妹日常不提起此事,但各人心中都对邢岫烟另眼相待。

    迎春更是将邢岫烟安置在自己院中,衣食住行关怀细致,当她是贾琮未纳之妾,只是年岁还小养在身边。

    邢夫人被贾母忽悠的很是狼狈,一时也没脸告诉自己兄弟实情,但是这种事那里是能瞒住的。

    邢忠夫妇本以为得了天下好运,女儿居然攀上如此富贵姻缘,最终得了邢夫人尴尬吐实,他们心中自然十分失望。

    邢夫人的父亲曾是朝廷正官,虽然官职低微,但邢家也算正经官宦出身,家中嫡女要做人妾室,是不光彩之事。

    邢忠虽心中不愿,但当初贾母为了防止后患,已在荣庆堂上将话头传开,这世上历来人言可畏,众口流传。

    两夫妻想要在神京之地,再为女儿寻找良家匹配,旁人顾忌贾家的传言,只怕也都不敢招惹。

    邢夫人为给自己找补,将原本终日心中咒骂的庶子,在兄弟夫妇面前,破天荒一般,添油加醋,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但依然没能完全化去,邢忠夫妇心中的不快,觉得自己一家不远千里,竟然被自己亲姐姐摆了一道。

    但是事已至此,眼看着也是无法挽回。

    听说那名义上的外甥女,如今伯爵府的大小姐,对自己女儿很是喜爱,日常十分照顾。

    虽然做妾不太体面,但架不住那少年威远伯权势显赫,对女儿来说总归也算个归宿。

    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女儿被人养在伯爵府……

    ……

    但是,邢忠夫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家人刚到神京不久,自己贵为勋爵的姐夫贾赦,突然出了事故,死于非命。

    更想不到原先能够承爵的贾琏,因牵扯大同盐铁大案,被获罪发配辽东,贾家的爵位竟然被贾琮承袭。

    贾琮还成了贾家东西两府的共主,一个十五岁少年,便拥有承袭双爵的惊人权势荣耀,也将邢忠夫妇心中最后的矜持击碎。

    这次邢忠大病一场,邢岫烟出府服侍十几日,还亏了贾琮请张友士来诊治,才最终稳住了邢忠的病情。

    一等到邢忠病情稳妥,邢母便催着邢岫烟回府,倒像是女儿离开伯爵府太久,就会失去贾琮的宠爱一般。

    邢母却不知贾琮日常起居,都是心腹丫鬟服侍,邢岫烟根本插不上手脚,这半年贾琮又忙于读书,两人日常亲近机会都不多。

    ……

    贾琮第一次下金陵,因为寻找芷芍的踪迹,一路追踪到姑苏,在蟠香寺第一次见到邢岫烟。

    那时邢岫烟还是个稚嫩的小姑娘,等到贾琮第二次下金陵,再次遇见邢岫烟,她却已窈窕初长成。

    邢岫烟第一次见到贾琮,还是懵懂天真,甚至不知贾琮就是姑母的庶子,和自己份属表兄妹,但却已钦佩贾琮的文华才情。

    数年之后再在姑苏相遇,贾琮风姿更胜往昔,邢岫烟也因姑母一封议亲的来信,正当豆蔻之年,就此被挑动情欲。

    但邢岫烟从小跟着妙玉读书写字,深受佛理禅书熏陶,心性豁达恬淡,远比自己父母明达清醒。

    她知以自己的家世,难以奢望做贾琮的正室,因此从没父母心中那股纠结,只要缘分使然,随遇而安,能一直陪伴身边就好。

    邢岫烟自入府以来,寻常都是和姊妹们一起,出入贾琮的院子,两人很少有单独相会的时候。

    ……

    像现在这般相伴而坐,奉茶相处,对她来说已是极合心之事。

    虽值豆蔻之年,但情窦初开,檀郎在畔,一颗芳心,怦然而动,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脸上也觉得有些发烧。

    她为掩饰自己的羞态,提过茶壶,又帮贾琮续满茶杯。

    提壶之际,衣袖拂动,鬓角青丝,颊生胭红,贾琮能闻到她身上淡淡脂粉香气,还有那一丝清甜动人的少女芬芳。

    他目光掠过,还能看到女孩的茶杯沿口,尚留一抹粉艳的唇红,让人心旷神怡。

    手中茶香四溢,身侧女儿娇俏,阁外春阳脉脉,正是一片好时光。

    ……

    登仙阁下向南坡地,是一片去岁末新种的梅林。

    这里种植的梅树,是芷芍应允黛玉所请,从姑苏玄墓山移植而来。

    使得隆冬之季,让黛玉在神京之地,欣赏到了故地梅花绽放的盛景。

    因此,黛玉对这片梅林十分钟爱,常常过来徜徉赏梅,闲时还会来剪枝洒水。

    如今已将至三月,去岁末绽放的梅蕊,已纷纷谢落满地,梅树枝头已绽放星点新绿翠叶。

    黛玉带着紫鹃在梅林中走动,笑语时有,裙倨飘舞,捡拾满地凋谢的落花,装入备好的绢带,那树下还倚着一把紫竹柄花锄。

    这些来自姑苏的梅树,对黛玉来说是故土印记,这些凋谢尘土的落花,曾经取悦她整个寒冬。

    如今让它们腐朽泥泞之间,似乎也颇有不忍,于是便起了捡拾葬花的兴致。

    两人正在忙碌,听到梅林边缘,有脚步声传来,见到英莲和龄官正提着裙倨,快步跑入林中,手中似乎还拿着东西。

    黛玉笑道:“你们两个急忙忙的,这是做什?”

    龄官手中举着一个浅黄的袋子,上面还有极细密的孔洞,样子有些古怪。

    说道:“前几日梅花开始凋谢,三爷就让五儿姐姐找人去做这种袋子,今日见姑娘在收拾落花,三爷就让我取来给姑娘用。”

    黛玉从龄官手中接过那古怪袋子,发现入手轻飘飘的,恍如无物一般,袋子触手有明显的粗粝之感。

    她心中奇怪,问道:“三哥哥做这种袋子,可有什么讲究的,还能用来装落花?”

    龄官笑道:“三爷说用绢袋装了落花,埋入土中,绢布紧密,许久都不会破损,倒是白白呕腐了落花,并不洁净。

    三爷让做的袋子,是用上等生麻丝做的,姑娘用它装了花瓣,再埋入地下。

    用不了多久时间,细麻袋子和落花都会化入土中,还能抚育泥土花根,岂不是更加洁净。”

    黛玉听了满脸惊讶,问道:“这倒是太奇怪了,难道三哥哥早知道我要收拾落花,竟早早做了这新奇袋子?”

    英莲性子憨直,从来思虑事情,能直着来,就不会曲着走,随口笑道:“这有什么稀奇,少爷能为大,什么事都能想到罢了。”

    黛玉莞尔失笑,她倒是不像英莲那样,对贾琮一概崇拜盲信,不过这终究是个好事。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向登仙阁望去,正好见到贾琮和邢岫烟,正倚着阁畔栏杆,对着她招手。

    黛玉也笑举着手中细麻小袋,对着贾琮挥舞示意。

    ……

    梅林之中,贾琮和邢岫烟也来帮忙收拾落花,黛玉还好奇问道:“三哥哥莫非能未卜先知,竟早想到做这得用的花袋子?”

    贾琮笑道:“这算什么未卜先知,我见妹妹极爱这片梅林,不过是和妹妹想到一处罢了……”

    黛玉虽心中还有些疑惑,但转而再想,便是满腔情思煦暖,大概是上天有灵,让三哥哥竟能如此懂我护我,这一辈子也值了。

    贾琮想起前几日,宝玉房中那场闹剧,最终将原先脉络之中,最后一丝宿命阴霾消弭殆尽……

    梅林之中,春光明媚,满地落英,黛玉身影婀娜,笑语嫣然,俏美如仙。

    今生依然有葬花之事,却再无前世断肠悲怆,亲恩犹在,情爱重铸,人间只余清欢。

    ……

    神京城西,春华楼。

    威远伯府中四处春光烂漫,处处温馨旖旎,宛如遗世乐土,府门之外的世间,却时刻有风云涌动,处处却不平静。

    随着春闱之期临近,参照往年春闱时序规程,距离春闱主考圣谕颁布之日,已经屈指可数。

    或许是那流传市井的蓝皮册子,在无形之中推波助澜,这段时间赴考举子投帖拜谒,聚宴清谈,呼朋唤友,变得日益炙热。

    而因那蓝皮册子的引导,受到学子追捧一众官场精英,昔日的科场骄子,也在这股风潮之中,渐渐显现出各自举动风范。

    那些年高德勋,资历深厚,视为春闱主考的热门人物。

    在举子风起拜谒之中,大都言行相类,或闭门谢客,或应对谨慎,不破藩篱,不留话柄。

    而那些资历不足,不过是后辅主考人选,或官职位份只配春闱属官者,就没有这么多顾忌讲究。

    他们在春闱中的作用,因自身官身资历有限,多半处于无足轻重的境地,如能参与春闱,最大的用途,便是仕途资历丰润积累。

    往届春闱,这样一批官员,极少在春闱之前,受到举子的追捧拜谒。

    但今岁春闱之前,因那蓝皮册子缘故,这些非春闱主角的官员,也意外获得许多被举子拜谒结识的机遇。

    究其原因,不过是本届举子,手中有蓝皮册子引导,因着对科举及第的炙热,抱着博采众益的念头。

    但凡在蓝皮册子上列名的官员,因其官位、才华、士林声望等,或多或少皆受到举子拜谒追捧。

    这对没足够资历成为春闱主官的官员,也是提高人望,营造声誉,拓展人脉的极好良机。

    加上但凡入选蓝皮册子的官员,即便资历浅陋,也都曾入二甲以上,是不折不扣的科场骄子,本身都是才学出众之辈。

    于是,他们面对后辈举子拜谒结识,有人谨慎应对,有人热情相待,有人言语小心,有人好为人师,各种形状不一而足。

    即便开门迎客,交流高谈,剖析春闱走向,热衷提携后进,声势沸扬,也都不乏有人。

    其中不少行为逞才豁达的官员,本着自身学识,以及搏名科场的经验,对本届春闱履考试题走向,也纷纷提出自己的推断猜测……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往届春闱也并不鲜见。

    在一些较小的师生范围,这样的情形便越发司空见惯。

    比如,临近春闱之奇,柳静庵就给自己关门弟子,拟定各种应试方向的拟题,也是贾琮日常揣摩写文的重心。

    每年春闱之前,大周名儒高士,各州知名书院,都会编撰时文集子,或因此贩卖书集谋取暴利,或是引导开智提升学子中试机率。

    这些时文集子,不仅收录往年流传的科举名篇,还有许多猜度本年春闱的八股拟题,与后世各类大考猜题模拟类似。

    于是,愈发临近春闱,这些因在堂官员推测的春闱拟题,在不同群体的赶考举子之间,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层出不穷的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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