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琰攥紧拳头,指关节捏的发白,强行让自己保持镇定。
乾隆眼神平静,望着自己“唯一的储君选择”,
开始亲自授课:
“告诉朕,汉、唐、宋、元、明他们为何会亡?”
“百,百姓吃不上饭,君王昏聩无能。”
“还有吗?”
“没,没了。”
“永琰你听好了。百姓吃不上饭,会闹事,会造反,但是不会亡国。帝国的精锐军团不听指挥了,从中枢到地方的官吏不听皇命了,才会亡国!”
永琰像泥塑一般,屏住呼吸,咬着牙聆听。
他的这种表现倒是让乾隆有几分欣慰。
……
原本,
乾隆是不愿意讲这些的。
天家无父子!
帝王心术讲多了,万一儿子提前用在自己身上~
作为一个嗜权如命的君王,他不可能在死亡之前将至高无上的皇权分给任何人,哪怕是储君。
然而,
一场暴病,让他意识到了这样不行。
假如自己突然撒手人寰,稚嫩的永琰要被朝中奸臣往死里忽悠。搞不好我大清就要出个“仁宗”了。
所以这缺失的一课得自己亲自补上。
乾隆待永琰稍微消化了一会,才问道:
“想明白了吗?”
“儿臣有些明白了。各级官吏和军队听从皇命,即使有些吃不饱的饭的百姓起来造反,也掀不翻我大清!”
停顿了一下,永琰艰难的开口问道:
“如此,岂不是会留下骂名?动用军队镇压吃不饱肚子的百姓。”
……
“我大清有3亿子民,加之天灾不断,想全部喂饱他们是不可能的。朕自认是千古一帝,文治武功远超秦皇汉祖,也喂不饱这3亿张嘴。”乾隆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所以,假如地方官吏严格遵循皇命,精锐军团士气高昂,刁民起来造反,对于社稷或许是件好事。”
永琰傻愣愣,没有开口。
乾隆的脸上挂满了得意的笑容,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永琰的心上。
“饥荒,就是粮食太少,人口太多。增产粮食很难,减少人口却很容易。所以说,偶发的可控的民乱对于朝廷未必是坏事。若在平原地区,100精锐铁骑可轻松击破5000乱民。就算有几十万上百万的刁民起事,杀起来也如砍瓜切菜。”
“史书上所有的盛世,一般都有个前提——人少。杀光乱民,震慑了活下来的人,也喂饱了他们的肚子,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儿臣明白了。”
“对于帝王而言,只有一种骂名——亡国。对帝王而言,也只有一种美誉——开疆拓土。其他任何事情,都是褒贬不一,众说纷纭的。但永琰你要记住,身为君王尽量不要让自己的手染血。有些事让底下的人去办。”
……
殿内的空气逐渐凝固,安静的令人战栗。
父子俩面对面,沉默了许久。
“当皇帝,难呐。”
“儿臣今日方知皇阿玛艰辛。治理偌大的帝国,太难了。”
乾隆点点头,满怀期待的询问道:
“那你说说,身为皇帝,如何才能牢牢把握住各级官吏和精锐军团?”
“儿臣愚钝,请皇阿玛示下。”
“秘诀就2点,一曰人,二曰钱。归根结底,却只有1项——人。”
永琰思索了一下,问道:
“要用清官能臣?”
……
乾隆放声大笑,笑声传出去老远。
养心殿屋顶的乌鸦吓的扑棱棱起飞,感觉遇上了天敌。
永琰被笑的浑身不自在,尴尬的想找個地缝钻进去。
乾隆收敛笑容,
开始继续授课:
“清官,贪.官的概念,那是对于庶民而言。对于帝王来说,只有听话的臣子和不听话的臣子。听话便重用,不听话便罢黜。把那些愿意做事的人提拔起来,安插到各个重要的位置上,皇权的意志就可以通行天下。”
永琰终于机灵了一回,提出了一个疑问:
“可若是封疆日久,这些人也逐渐不听话了,怎么办?”
“好,你能想到这一层,朕很欣慰。江山代有才人出,臣下也是一样,换!不停的换!这天底下还能缺愿意当官的人吗?”
乾隆语重心长:
“要用聪明人,也要用笨人、憨人、直人、恶人。让他们斗,不要怕。他们斗的厉害,你才能安稳坐龙椅。不要轻易的让其中任何一方倒下,更不要随便相信任何一方说的话。皇帝,要怀疑一切!”
“更不要被文官几句肉麻的吹捧给搞昏了头脑。一群狗,也配评价主人贤还是昏?”
……
永琰如醍醐灌顶,感觉眼前打开了一扇可怕的大门。
虽然很多话,他还听不太懂。
可是,他发现,上书房师傅教的那些可能都是错的?
皇阿玛登基数十载,文治武功显赫,肯定是对的!
乾隆又感慨道:
“朕这一辈子见惯了生生死死,皇后,儿子,女儿,一个个的都在朕之前走了。还有朕的忠臣们,兆惠、傅恒、福康安、刘统勋。他们,都走了~”
这一刻,
永琰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凄凉,一种独属于壮士暮年的无可奈何。
“可是朕不能伤感。情深不寿!”乾隆起身,望着窗外的树荫,低声说道,“要想坐稳皇位,不光是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要狠。否则龙椅还是坐不稳。”
“好了,朕有些乏了,退下吧。”
……
永琰起身,郑重的对着背影三磕九拜。
之后才悄然低头离开了养心殿。
乾隆没有回头,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
对于今天的这一节“帝王心术”课,他很矛盾。
不上后悔,上了也后悔。
既怕储君太傻,又怕储君太精明。
当爹难!
当个皇帝爹,难上加难!
……
“奴才恭送嘉亲王。”
“公公留步。”
秦驷打了个千,抬头时一咯噔。
往日里单纯温和的嘉亲王,今日的眼神却蒙上了一层似曾相识的阴郁。
他朝自己瞥过来的那一眼,好似冷宫吹来的风。
秦驷觉得后背一凉,差点尿失禁。
进入东暖阁后,
他低声提醒道:
“皇上,秀女已经入宫~”
“嗯,都召来吧。”
小半个时辰后,望着这些充满青春活力的秀女,乾隆顿感欣慰。
诡异的是,
在场的居然还有喇嘛、道士、和尚、萨满。分别代表不同的神仙体系。
四大天团共聚一堂,信卯十分全面。
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世外高人们按照圣嘱,各自选出了长寿有福、体格健壮之秀女。其中得票最多的2名秀女最终入选,留在宫中。
向外界传达皇帝春秋鼎盛的信号!
……
而乾隆也灵光一闪,立刻授意内务府给永琰也安排了2名宫娥女子,名为侍妾,实为眼线。
终究还是不放心!
天家无父子,不敢大意。
和珅暂时出京去长芦盐场化缘了。
长芦盐商虽然比不上两淮盐商财大气粗,可也是富甲一方,在和大人的诚恳开导之下,他们诚恳忏悔,认捐100万两。
不出意外的话,
去山西的那波人也会有重大收获。不拿下三五个负责抄晋商家产的地方官,不抄出个三五百万两迷路的银子,乾隆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除非王朝末日,否则政治都会遵循“游戏规则”。
哪怕是皇帝也需要一个说的过去的、合情合理的借口收拾臣下。
……
但有一桩消息,京城当中鲜有关注度。
原江宁将军,刚刚出狱的崇道挂了个工部右侍郎的官衔被派去了旅顺,在白玉山南边督造海船。
关外林区有大量的百年木材,材质坚硬。
满人的龙兴之地,向来是禁止汉人涉足的。
可为了大修海船的计划,
经乾隆批准,征发了1万汉人工匠以及1万流放刑徒进山伐木、沤水。
匠人们先修起船坞,然后选材、按部就班的来。
盛京八旗马队一部负责看守警卫。
辽东半岛这地方三面环水,冬季大雪封山,人迹罕至。
偶尔有工匠逃走,要么葬身野兽腹,。巡逻马队和沿途庄子的旗丁,一旦发现逃人会出手抓捕。
最远的逃到了盛京城周边,依旧被抓捕斩杀!
尸体挂在路边,让野兽啃咬。
后来也就没人想逃了!
乾隆一直没放弃对造海船的投入,哪怕费时许久,哪怕有些不符祖宗之法。他也在默默的推行这项工程。
……
京城。
贾笑真终于要离开了,他告别了师兄灭空和尚,还有收留他们的法慧寺。
蒋天木则是继续在京城潜伏。
他被刘千任命为情报署京津地区行动组长,得了2000两赏银。
过些日子,
会有30名行动人员陆续进京归属他指挥,还有一笔不菲的行动经费,用于租赁房屋,结交京城人脉。
为了长期潜伏,
在派来的人当中,有3人正经的在茶叶铺子里做了3个月的学徒。
在京城开设一间规模中等的茶叶铺子,作为情报组织的掩护!
并购买一处僻静四合院,囤积兵器。
……
贾笑真日后必定是大权在握。
所以,蒋天木也存心巴结讨好。
“贾大人,您这趟立下大功,陛下肯定会把署理去掉,位列我吴国6大重臣。”
“岂敢岂敢。和另外5位大臣相比,外务部是最末尾的。”
“您过谦了,外务部看似不显赫,实则意义重大。陛下肯定是要大开海贸的,无非就是金山卫、宁波港、还有松江府竞争港口位置。”
贾笑真夹起一筷蒜泥白肉,蘸了蘸调料,笑道:
“这你都知道?”
“我们搞情报的,有点风吹草动都要关注着。金山卫那边时常有南洋夷商船光顾!目前算是最成熟的港口。只不过杭嘉湖的商人想推宁波港,甚至承诺修筑码头所需费用他们出,赵国丈也在里面暗暗推动。”
“胡国丈呢?”
“胡国丈很头疼。他当然不想成全赵国丈,可是他也算绍兴人呀,不帮宁波,会损名声的。”
蒋天木很殷勤,主动倒酒。
今日算是正式的送别酒。
贾笑真听了这些,若有所思。
他诧异的发现,情报署这帮人消息灵通的吓人。
自己这个大臣都不如他们门清。
难道是因为出来太久了,和老家脱节了?不对啊,蒋天木是和自己一起北上的。
……
他借着酒兴,问道:
“你们不会在各部门安插眼线了吧?”
“绝对没有。监视重臣的罪名太大,我们刘署长也担不起。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望着突然严肃的蒋天木,贾笑真也不再继续这个敏感话题。
而是聊起了经费。
“外务部是最穷的,衙署最小,办公经费最少,今年一年只有可怜的2万两。”
蒋天木点点头:
“好歹是个部,这点经费是少了点。”
贾笑真笑笑,再不作声。
蒋天木赶紧帮着盛汤。
“这是什么食材所炖?竟如此鲜美?”
“我手底下有个弟兄,云南人,在老家是做厨子的。他煲的汤里也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谁吃谁上瘾,鲜的手停不下来。”
……
说着,
蒋天木迫不及待地给自己也来了一碗,里面有土鸡、海参还有许多菌子。
菌子,就是蘑菇。
但是云南人执着的称呼这种食材叫“菌子”。
俩人稀里哗啦吃了个肚子圆。
突然,门外有下属报:
“和府那位姑娘又去了法慧寺,说是找无真师傅。”
蒋天木贼兮兮的笑了。
贾笑真则是一脸肃穆,吩咐道:
“准备青盐、柳枝、还有清水,这蒜泥味太冲,恐污了佛门净地~”
……
前段时间,
蒋天木派人跟了一下,弄清楚了所谓的旗人女施主的来路,竟是和珅府邸的宠妾。
为了不惹麻烦,贾笑真一直躲着。
直到现在他准备离开京城了,想着见一面道个别也无妨。
毕竟,光天化日,
和女施主在法慧寺的大殿敲敲木鱼,讲讲佛经,也算是正常的友好的信卯交流。
这种雅事,
在京城并不少见。
许多富贵人家的妻妾,都有信卯和精神的双重空虚。
家教严格的就去寺庙里烧烧香,献上一笔不菲的香火银子,可以和眉清目秀、聪慧能辩的年轻大师们对坐饮香茗聊佛学,手抄点经书。
一般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文连同标题共计268个字。
家教不太好的,就喜欢认识一些爱穿露肩装的西域番僧、又或者方面阔耳、眼露精光的野生仁波切。
体验异域风情,了解旁门左道。
总之,18世纪是一个极度保守的时代,也是一个极度野性的时代。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