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回答永祥的疑问。
按照乾隆年间的正常市场价,一担生丝在300两左右。
派去的人和江南商贾谈判,从200两一直往下降,降到了不可思议的区区20两,还是没能打动对方。
永祥颓废的坐在生丝堆里,闻着那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突然问道:
“其他的仓库怎么样?”
“番禺那边有几间仓库的货收的晚,品质尚好。其他的都在腐烂发黄。”
……
永祥一咕噜跳起来:
“我们不卖了,我们自己生产?对,把生丝都制作成丝绸,放2年也照样卖。我们还有希望的!”
几名家奴低着头,艰难的开口道:
“主子,怕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爷可以招募匠户,不白干,给他们发工钱!”
“主子有所不知,咱大清国的丝绸作坊6成都在江南。现在广州所有的丝绸作坊都在加班加点的干,可即便这样,再过5年也消耗不掉市面上的生丝原料。”
永祥的脸变的灰白。
一股血气从脚板往上涌,噗!
雪白的生丝被喷出的鲜血染红,红白相间,十分醒目!
“主子~”
永祥大口的吐血,喃喃自语:
“爷这几个月一直想不明白,江南商人为什么不接盘?爷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这局就是他们设的,他们太狠了,太狠了。”
“乾隆爷,您不该啊~”
……
一群家奴惊恐的望着内务府能人、和珅的亲信、四九城大名鼎鼎的永祥咽了气。
与其说他是被气死的,不如说是被如山的债务压死的。
永祥在粤海关监督任上,十分看好海贸。
遂拿出了全部身家还借贷了银子,重仓持有茶、丝。
如果没有“骗子使团”这档事,他本可以赚足十辈子花销的,或许前门楼子都能买下来。
而现在,
晋商死了,可他们创立的票号还在。
来自京城的神秘人士强势接管了票号,换了个招牌,换了个名字就继续营业。
以前的存银一概不认,有存单也不认。
但以前放出去的欠银必须讨回来。
……
2日前,
1位亲王的管家已经向永祥下达了最后通牒!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就算你是和珅的狗,是皇上的狗,也照打不误。还不了当初从票号借贷的银子,你就还命!
乾隆爷每年都把银子放给盐商,收取利息。
和珅更猛,日常向穷京官以及即将外放地方的京官放京债!
永祥他不是外人,正是内行人。所以他才绝望,知道自己绝无生路。
假如,永祥可以不还钱!
扬州盐商也可以不还钱!
借京债的官儿们也可以不还钱!
所以,两位主子爷绝对不会帮自己,反而会默认债主可以行使一切手段。
在这件事情上,
主仆情分抵不过债务债权关系。
谁说我大清不讲契约的,在这件事情上,乾隆、和珅会特别讲契约。
……
永祥不是第一个被逼死的,也不是最后一個。
这些人统统被报了个“暴病身亡”,然后吏部重新拟定人选,排候补的人求之不得。
不过,
正如李郁所料,
清帝国一年生丝产量的6成最终腐烂变质,沦为了土壤的肥料。
而种植桑树、养蚕也缫丝也成为了农户们避之不及的营生。
半年后,
四川、广东、福建多省的桑农们流着眼泪砍掉桑树。
无人收购生丝,就无人养蚕,无人养蚕,养这桑树还有何用?
农户们辛苦一年半载,没有收成,就必须立刻改行。
不是农户们短视,而是饥饿的胃不会给你长视的机会,催粮的公差们也不会给你长视的机会。
……
这一砍,
就意味着3年内,
除江南之外的所有区域,丝绸产业齐刷刷断代。
因为一颗桑树苗从种下去,到成熟可以收获桑叶,需要3年!
对于封建小农经济来说,
种植桑树本就是一项投资巨大的营生。砍掉之后,这户人家在10年乃至20年内都不可能再种了。
而武夷山的茶农们相对而言好多了。
只是熬了1年的价格低谷期,后面又继续如旧了。
因为茶砖这种玩意在大清朝没有市场。正经人谁喝砖茶啊,必须要喝新鲜茶的!
……
养心殿,西暖阁。
和珅跪在下首,一言不发。
“拿给他看。”
“是。”
总管太监秦驷将几本奏折递给和珅,然后悄悄退到了一边。
“皇上,这,这~”
和珅脑门都是汗,表情惊诧。
“关于这几份南方军情,你怎么看?”
“奴才愚钝,对于军务不甚了解。一时间竟是不知谁对谁错。”
乾隆没有发火,他觉得和珅不懂军务很正常。
一个理财高手,再精通军务,朕还能睡的安稳吗?
“赐座。”
乾隆慢悠悠喝了一口参茶,开口道:
“朕估计江西全省或者是大部沦陷只是时间问题,绿营兵挡不住吴贼!好在集中在湖北的蒙古马队已有2万。荆襄平原暂时无虞。”
“皇上圣明。”
……
乾隆若有所思:
“马忠义这个奴才还是有脑子的。他说江西基本守不住,晚进山不如早进山。朕准了,军机处拟旨吧,让他兼任江西布政使!”
“奴才马上就办。马忠义在苏州任上待过,想必对伪吴王有所了解。”
“嗯,他和朕讲过实话,对李逆的评价颇高!”
和珅没敢继续接话,总之,马忠义目前简在帝心,不宜进谗。
他最关心的是阿桂。
果然,乾隆盯着他问道:
“阿桂的想法,你怎么看?”
“奴才觉得阿大人的西守北渡战略很精妙,但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嗯,你虽不懂军事,可最后一句话说对了。如此大的局,何时收网,时机很难把握。”乾隆似乎很有感慨,“火候最重要。火候不到,就是夹生饭,火候过了,又会焦。”
屋内陷入了寂静,
乾隆突然低声说道:
“阿桂这个奴才是个合格的统帅。只不过,他让朕失望了~”
……
和珅和秦驷都明白,皇帝所谓的失望是指的什么。
帝病危,召前线统帅归京。
统帅却迟缓拖延,见了多位前线将领,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危险。
你到底是操心战局,还是别有所图呢。
乾隆无法排除后者存在的可能性。对于帝王而言,臣下的忠诚高于能力。
所以,阿桂必须出局。
乾隆接下来的人事安排,很惊喜:
“传旨,阿桂剿贼不利。剥夺京城一切职务,褫夺爵位,即日出京,任云贵总督。告诉他,在任上当简拔军官,操练士卒,打造军械,提防缅王入侵。”
“奴才遵旨。”
和珅心中窃喜,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阿桂是他头顶的一座大山,终于搬走了。从此以后,京城乱不乱,自己说了算。
……
“户部的差事难度颇大,伱要多费心把摊子撑住。”
“是。”和珅眼眶微红。
乾隆也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前线将士的军饷要保证。”
“奴才立军令状,若不能保证军需,奴才提头来见。”
“好,好。”
乾隆显然兴致不错,居然起身要去巡查养心殿造办处。
太监们抬着软辇、撑着遮阳伞。和珅、皇十五子永琰随行。
养心殿造办处,
乃是内务府下设机构之一,生产种类繁多,火绳枪只是其中一种。
见到明黄御驾前来,
乌泱泱的大群人连忙下跪迎接,山呼万岁。
“造办处郎中,明恩,拜见皇上。”
“督造情况如何?”
“回皇上,从去年腊月12奴才接旨开始,一共督造火绳枪3100杆,抬枪800,子母炮50位。花费银61500两,精铁料4万5千斤。”
和珅对数字很敏感。
瞅了这家伙一眼,面如表情的说道:
“皇上查验造办处,你,配合验枪。”
“嗻。”
……
几名蓝翎侍卫从库房中随机挑选了4支火绳枪,2支燧发枪。
然后熟练的装填、射击。
周围的枪匠们看的眼角抽搐,心想这些侍卫真是大胆,装药量大,还贴脸瞄准。
砰砰,枪声陆续响起。
厚木靶被打的碎屑横飞。
火绳枪威力很大,技术也很成熟。
然而,
到了燧发枪试射,画风就突变了。
1名蓝翎侍卫掰开击锤,瞄准,然后扭头,射击。
铅弹毫无意外的脱靶了。
乾隆皱眉:
“为何如此胆怯?铅弹都歪到天上去了。”
没辙,
蓝翎侍卫重新装填,以标准姿势瞄准射击。
砰~
枪声响起的瞬间,惨叫声也响起。
炙热的火药气体从传火孔喷出,烧到了他的眼睛,倒霉的家伙捂着眼睛满地打滚。
……
众人都傻了。
很快,受伤的侍卫被抬走去看御医。
不出意外的话,京城茶馆里又多了一个独眼常客。
和珅一言不发。
造办处郎中明恩则是扑腾跪地,磕头不止。
“你就是这样办差的?”
“皇上,不是奴才不尽力。而是燧发枪实在难造。”明恩连忙为自己辩解,“火绳枪都是仿制现成的,图纸房有现成的图纸。这燧发枪的部件太精巧,1支燧发枪要花3支火绳枪的时间。”
乾隆问道:
“江南的贼兵,又是如何做到人手一杆的?”
“皇上,那都是西夷提供的。西夷擅造燧发枪,奴才建议重金招募~”
“闭嘴。”乾隆冷冷道,“我泱泱大国,不需要学夷人。集中人力生产火绳枪,燧发枪暂且搁置。”
“嗻。”
明恩擦着冷汗,跪地望着御驾离开。
他是太后那头的远房亲戚,平时办差不是很勤勉,也不算太扯淡。
在内务府系统中算是合格旗人。
对于上三旗的这些奴才,如果没有特大过错的话,乾隆一般是不会动的。
毕竟,
这些都是爱新觉罗氏的基本盘啊。
……
“皇上,奴才有罪。内务府这一摊子平时忙不过来,疏于管教了。”
“这不是你的错,户部那摊子就够你头疼的了。这样吧,让和琳来帮忙,挂个内务府鸟枪处总承办,把归入养心殿造办处的景山枪炮处也划给他。”
“谢谢皇上。”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和江南贼匪作战的关键是银子,是时间!告诉和琳,火绳枪、抬枪、子母炮,多多益善。”
“皇上圣明。奴才兄弟俩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乾隆欣慰的点点头回去午睡了。
经过了前段时间的重大挫折,他感觉自己距离圣人又进了一步,原本极度敏感的自尊心和荣辱感也降低了许多。
轻易不会再动怒动气,不能因为贱民们闹事伤了自己的龙体。
……
刚回到东暖阁,
一名宗人府的奴才就来了,低声下跪说道:
“皇上,和硕和恪公主殁了。”
乾隆一愣,随即问道:
“是何缘故?”
“大夫说,是肝虚肺燥,咳嗽吐红,消耗日久以至痨症。”
“朕,知道了。”
……
宗人府奴才如蒙大赦,连忙溜出养心殿。
乾隆呆呆的望了一眼窗外,
见到了正在流泪的永琰,他和九公主和硕和恪公主是同母(令妃)所生,自然悲痛。
“秦驷,让嘉亲王进来。”
“嗻。”
永琰一进来,就跪在地面,悲痛万分。
“皇阿玛~”
“擦干眼泪,坐下。”乾隆望着窗外绿茵茵的树冠,语调平静,“令妃这辈子给朕生了3子2女,如今只剩下你和永璘还活在世上。只可惜,2年前她竟也撒手人寰。”
永琰一脸泪痕,望着皇阿玛的背影和白发。
“人的寿,乃天定。莫要伤悲。悲,则伤身短寿。身为皇族,要看淡世间生死。”
“是,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
“永琰,你在江苏任上的那些事朕都知道了。你太稚嫩了。”
说出这句话后,
乾隆回头,望着有些发懵的儿子。
秦驷见状,立马低头退出养心殿,同时要求侍卫们不得靠近50步内。
……
乾隆的脸色逐渐严肃,随手拉过一张锦凳坐下。
“永琰,你认为一个好皇帝应该是什么样的?”
“仁义道德,爱民如子。”
乾隆哑然失笑,一头花白的头发跟着发颤。
“这是朕的过错,疏忽了对你的教育。朕今日要郑重地告诉,仁义道德乃是世上最大的障眼法,是我爱新觉罗家族给天下人编织的一张大网。”
永琰后背发寒,紧握双拳,瞪大眼睛聆听。
“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没有哪一个君王是因为仁义道德有亏而沦为亡国之君。相反,他们都有一个通病,不够狠!”
乾隆的语调陡然变的激烈:
“他们对臣子不够狠!对天下人不够狠!对自己也不够狠!”
【公司开经销商季度大会,天南海北的孙子们齐聚苏州,特此请假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