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罪?”
问出这句话时,苏照的语气中充满了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他不仅仅是世家子弟,更是坐镇南陵城的道庭教谕官。
在大乾仙朝,统治制度与赵国那种凡俗社会有所不同,占据主导地位的并非皇权朝廷,而是道庭。
虽然道庭的创办历史并不算悠久,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六百多年,但凭着各大仙门大宗的鼎力支持,以及表现出来的非凡力量,迅速拿捏住了话语权。
道庭教谕官权柄不小,负责地方妖邪治安,以及考核敕封土地山神等,就连城隍对上,也得礼让三分。
关于这些情况,在六安庄上时,陈留白便从刘庙祝、宋家老三等人口中了解到一些。
虽然不够具体,但大概是差不多的。
以穿越者的思维理解,统治与被统治,终究是那么回事。变化的,只是对象目标,但双方之间的那种社会关系,始终跳不出此间窠臼。
说起城隍山神,更不会感到陌生。
在赵国之际,陈留白就没少听闻,甚至接触过。
只是当那儿成为仙道弃地后,鬼神体系就完全崩溃了,几乎没有了有效的约束,从而导致妖邪横行,鬼魅为祸。
为了克制,朝廷就建立了靖夜司。
不过当国力蔽败,衙门贪腐,靖夜司的办案效率自然大受影响……
来到这大乾仙朝后,比起靖夜司,道庭不知要强大多少倍。
然而放在地方乡野上,妖邪为祸的事件依然无法杜绝,倒是耐人寻味。
这似乎又是个无解之题。
面对苏照的咄咄逼人的质问,陈留白淡然道:“我只是路见不平,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
苏照露出讥讽之意,心里更加确定:此子果然是个从无灵之地跑出来的天真少年,居然还抱着如此幼稚无知的念头。
在入道化神后,已是仙凡有别,寻常的百姓人家,即使数量再多,也只算是蝼蚁罢了。
谁还会在意蝼蚁的感受和生存环境?
换句话说,到了这般时候,谁是“民”,谁是“害”,已经变成了个辩证问题。
问题的解法,得看各自的立场屁股坐在哪一边。
显而易见,陈留白的屁股坐向不对。
其明明已化神,可心性上并未蜕凡,还保留着凡俗的那一套行事作风。
在某些关键时刻,这会把他给害死的。
苏照当然不在意这乡巴佬的死活如何,就是认为自己摸透了对方的底细虚实,找到了以此为切入点的契机,从而做个文章。
比如说,将陈留白收之麾下,当成一柄能够杀人的剑……
当下道:“你可知道,黄大仙乃是手持玉符赦令的正牌山神?”
陈留白朗声说:“其强娶民女,又率众攻打村庄,扬言要生灵涂炭。诸种行为,难道不是违反了道庭的律令?”
苏照一耸肩:“那又如何?也许违反了,也许没有。最终结果,都得经过道庭组织的调查研究,才能进行定罪。在这方面,自有相关人员来纠察督办。但不管如何,都轮不到某個外人来插手,所谓的‘伸张正义’,不过是自作主张。你私自杀了黄大仙,此为大罪。”
陈留白目光平静:“依你所言,那行使纠察督办的有关人员,将会是谁?”
“是我!”
苏照笑了,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陈留白也笑了:“如此说来,阁下难道不是失察了吗?”
“非也,因为本教谕正接到举发,准备要对黄大仙进行审查,不料就被你把它给杀了。”
苏照的回应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毛病。
旁边老关等人听着,暗叫一声“妙”。
背靠道庭衙门,等于背靠参天大树,根本不需要打打杀杀,直接抬出体制来,就能把外面的人生生压死。
陈留白只是个外乡人,拿什么来对抗道庭?
一人之身,宛如蝼蚁一般。
陈留白默然,事到如今,的确没什么话好说的了。
苏照看着他:“现在你的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被关进牢房里;另一个嘛……”
说到这,他故意卖个关子,但陈留白并没有接茬,只得自己接着道:“你投入我苏氏门下,待我查清楚黄大仙的罪行,那它便是罪有应得了。”
见陈留白还是没有表态,苏照显得不耐烦了:“痛快点,选哪个?”
说实话,他能跟陈留白说这么多,主要是起了惜才的心,已经给足了面子。
陈留白沉吟道:“让我选的话,我选第三个。”
苏照双眼一眯:“看来你是敬酒不喝喝罚酒了。”
说罢,浑身气势开始蓬发出来。
老关,以及其他三位锦衣青年俱是各自站好了方位,以提防陈留白逃走。
陈留白的手握住了剑柄……
就在此时,楼梯声响,一人急步跑了上来。他明显是苏照心腹随从之类,见到楼上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站住了。
苏照一眼扫来,沉声问:“何事?”
那心腹这才过来,凑到苏照耳边低声说了起来。
“嗯?”
苏照脸色一变,来不及多说,便听得楼梯一阵响动,好几个人鱼贯而上,出现在楼上。
领首一个,身穿圆领玄衣,大腹便便,一张圆脸,三缕短须,看上去,颇有几分圆滑之意。
而一双眼睛时常眯着,那眼眸深处却隐藏着某种精光。
“不知祭酒大人大驾关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苏照这时候顾不上陈留白了,大步上前来见礼。
那位祭酒大人似乎来头不小,目光一扫,立刻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苏教谕,本官好像来的时机不对,可是打扰伱们了?”
苏照忙道:“其实祭酒大人来得刚刚好,下官正在处置一名要犯。”
“要犯?犯了何事?”
“此人自称是从无灵之地来的,闯入仙朝地界,气焰嚣张,还出手斩杀了六安山神黄大仙,证据确凿。我正要将他拿下,打入大牢中接受判决。”
“哦,连山神都敢杀,还真是个胆大包天的。”
那祭酒大人冷笑一声,目光放在背向坐在那儿的陈留白,竟莫名地感到似曾相识,口中叫道:“你是什么人?且转过身来。”
陈留白起身,转面,然后拱手做礼:“七师兄,好久不见。”
这一句出,满楼皆惊。
那祭酒大人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一笑:“小白,居然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步上前,给了陈留白一个热情的拥抱。
见到这一幕,苏照眼珠子都差点要瞪得掉出来了,心头涌起一股浓浓的荒谬之意,觉得很不真实。
他当然知道这位祭酒大人的出身来历,而陈留白亲切地喊其为“七师兄”,毫无疑问,两人都是那座山上的……
这,这怎么可能?
为何陈留白说来自无灵之地赵国,难道是故意挖的坑?
专门来钓鱼的?
苏照猛地想起某些流言蜚语,不禁冒出了冷汗:如果对方两个是特地来演自己的,可如何是好?
望着眼前的七师兄,陈留白颇有些百感交集。其实在山上时,他与这位师兄的交集并不算多,但对方对他颇有照顾,以及指点,一直记忆犹新。
七师兄“莫轩意”一手搂着陈留白的肩膀,转头去问苏照:“苏教谕,你说我家小师弟是要犯?”
苏照浑身一个激灵,立刻道:“卑职刚刚查清楚了,原来是一场误会。事情的真相其实是那黄大仙仗着当上了土地山神,于是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罪大恶极。然后陈……陈少侠路见不平,仗义除恶,替六安庄除掉了这一祸害,实在乃大快人心。”
莫轩意微微颌首:“原来如此……嗯,你是真得查清楚了吧?咱们道庭办事,一向秉公无私,绝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查清楚了,千真万确,卑职绝无半句虚言。”
苏照飞快地说道。
莫轩意赞一句:“如此甚好……我家小师弟前些时日回家探亲,而今才回来,我要跟他说些话,就不在此耽搁了。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好,好的,大人慢走。”
目送他们离去,苏照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心里暗自庆幸刚才来不及动手,否则的话,就不可收拾了;
另外,也排除掉莫轩意和陈留白合伙演双簧的可能性。
整件事看起来,应该是适逢其会,纯属偶然,完全的撞在了一起。
想到这,当即恶狠狠地瞪向管家老关。
作为负责调查摸底的老关,他没有做好相关工作,差点酿成大祸。
这个锅,他不背,谁背?
说起来,老关那是有苦难言,他已经尽心尽力地来调查了,可像陈留白这种人物,仿佛是一棵突然冒出来的野树木,谁能起他的底子?
况且,也是陈留白自己说的,来自无灵之地的赵国,谁知道这小子是回去探亲,真是扮猪吃老虎,纯是来戏耍人的。
难怪一路来都有恃无恐的样子,有着这般出身,哪个敢来欺负到他的头上?
其实在这件事上,倒是冤枉了陈留白,他的情况颇为特殊,一时半会根本说不清楚。
不怕人笑话,他甚至找不到回山的路了。
所以,关于陈留白的身份定义,那是相当模糊。
自己都觉得模糊不清,又如何清晰地告知别人?
……
下了楼,骑上胭脂马,跟随着七师兄莫轩意走。
并未出城,依然在城中,只是穿街过巷,来到另一座宅院中。
此地并非莫轩意的官署,而应该是一处私人府邸。
作为堂堂祭酒大人,在南陵城中拥有房产,那是相当合理的事。
很快,堂上就剩下莫轩意和陈留白两个人。
莫轩意上下打量着他,眼神越看越亮,嘴里啧然有声:“真没想到短短两三年光阴,你竟然真得在外面化神入道了。”
陈留白谦虚道:“我运气不错。”
莫轩意哈哈一笑:“山门长者果然说得对,你的那一线天机正在世俗红尘,万家灯火中。”
想到那一句赠言,陈留白心中颇为触动。虽然早就知道山门长者乃是真正的得道高人,高山仰止,可当高到了一定的程度,很多事情就无法以常理揣测。
本以为有了一定的理解,可当事态发展后,忽然发现那些理解只称得上皮毛而已。
所谓的“高深莫测”,大概如此。
莫轩意目光灼灼:“所以你这趟回来,是想要回到山上?”
“是。”
陈留白毫不讳言。
莫轩意伸手摸了摸短须,沉吟道:“下山容易上山难……对了,你怎地一回来,就斩了一头土地山神?”
陈留白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莫轩意呵呵一笑:“任侠意气,看来你化的神,走的道,与别人有些不同。”
陈留白并不否认:“七师兄,道庭现在,怎地成了这般样子?”
莫轩意淡然道:“任何体制内,都会有着害群之马,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当组织建立运行的时间越久,其中关系,就越是错综复杂,缠绕不清。慢慢地,彼此之间的妥协,相互之际的算计,也会越来越多,最终便成了这般模样。”
陈留白默然,两世为人,对于这些腌臜操作,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总之一句话,天底下没新鲜事。
莫轩意笑道:“小师弟,我知道你正年少,血气方刚,意志激昂,总想着凭一腔热血来改变天下。这想法是好的,但做法嘛,就得讲究方法才行。”
说到这,顿一顿:“好比这次的事,你就显得莽撞了,很容易就被人抓住把柄。如果没有碰到我,你准备怎么办?拔剑出鞘,血溅五步?但你要明白,化神之境,放在仙朝和道庭中,并不算得什么。你未必杀得了苏照,更难以冲出南陵城。闹将起来,最后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听得出来,他对于陈留白的境界实力并没有太大的信心,说这番话,也是为了表达关心。
对此陈留白并没有辩驳什么,有些事情,自己门清即可。
莫轩意也没多说,点到即止,说多了,反而显得唠叨啰嗦,起了反作用。而小师弟不是笨人,自会明白的,便道:“关于你回来的事,我会尽快传讯回山,请长者定夺。你就暂且住在这里,等待消息。此地布置有灵阵,颇为适合你现在的修为,正好趁此机会,好好稳固一下境界。”
在进入宅院的时候,陈留白就施展出法念,感受到一股不同一般的气息,凝聚于此,缭绕不散。
如斯情形,与外面的境况截然不同,要好得多。
于是道:“多谢师兄了。”
莫轩意笑骂了句:“你我之间,何须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