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阮山涛确实没杀过人,但他也没少打架。
这一点从这柄怪剑之上也能看出来,剑身上那些砍劈刻划的痕迹多到几乎数不清,但凡换成任何一柄寻常的剑,恐怕都要当场断裂了——也就是这把异常厚实的“方正之剑”,才能经历如此之多的战斗,却依旧安然自若,甚至愈战愈勇。
“所以说你这就不是剑吧?”
又是一天的比剑之后,终于有挨了打的学子忍不住抱怨起来。
“你这就是铁锏没错吧?”
“这就是剑。”
年轻的阮山涛举起方正之剑,据理力争。
“你对我的君子之剑有什么不满吗?”
“有”
面对着高举厚重剑刃的阮山涛,那被打倒在地的学子却点了点头。
紧接着,抬手一拍腰间带扣。
仓朗朗利刃出鞘,一点寒芒径直削向阮山涛的腕子!
“还偷袭!”
阮山涛瞳孔骤然收缩,手中厚重剑刃更是猛地劈下。
“卑鄙小人!无耻之尤!”
铮——
厚重的剑刃凶狠的砸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但这一次,无往不利的方正之剑,却没能将眼前的这柄剑当场砸断。
原来,这却是一柄缠腰软剑。
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柔软的剑刃在那学子的奇巧劲力之下弹出一个弧度,点在阮山涛的小臂上。
小臂吃痛,重剑脱手,这一场,却是阮山涛输了。
“哈哈!这一场是我赢……你要干什么!”
那使软剑的学子刚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准备炫耀战绩,却只见那阮山涛竟已经双拳紧握,猛地扑了过来!
重拳打在脸上,这学子登时便头晕眼花。
“卑鄙小人!竟敢暗剑偷袭!我今日便是要教你做人的道理!”
“哎!你这狗畜!输了就是输了!怎么还输不起!”
这阮山涛擅使重剑,本就有着两膀子力气,那学子能将面条一样的柔软利刃操控自如,却也是有着一身古怪功夫,一时间两人拳脚交加,竟是打得不分胜负。
如果说比剑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这场拳脚比试,却是打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天色将晚,明月初升,两个鼻青脸肿的人这才躺在了地上。
一边是暗剑伤人,另一边是输了不认,两边都多少沾点理亏,也就不再提这场莫名其妙的比斗了。
而年轻的阮山涛,在这偌大的建康都城中,也有了自己的第一個朋友。
虽然他总想要给这个朋友的脸上来两拳。
朋友的名字叫向戎,和阮山涛一样,都是在太学念书的寒门学子。就像“向戎”这两个字一样,这位朋友虽然身形纤瘦,平日里却是个喜好武事的,和长了一副武将身材,却偏偏在学问方面造诣颇深的阮山涛,几乎算是两个完全对立的反面。
但就是这两个几乎南辕北辙的人,在很多问题上,却聊得颇为投缘。
比如,关于大陈朝堂上新弄出来的国子学。
和面向天下所有学子的太学不同,这国子学却只招收那些贵胄子弟。于是,为了看看这国子学的成色,阮山涛和向戎便也找了机会,与那国子学的学子们交流了几场。
学子们交流的方式无外乎辩经,辩不利索了就干脆比剑,觉得比剑太血腥那就角抵,反正动手的方法有很多,总有几款是能拿出来的。
但交流的结果,令阮山涛和向戎很是失望。
“我本以为这国子学,是那些贵胄们准备独占经典,绝了太学这有教无类的门路……谁能想到,他们居然比我想的更加不堪。”
与那国子学的学子们打了十天之后,阮山涛终究还是叹息一声。
“他们连普通的太学生都比不过,这就是一条给他们贴金的路子罢了。毕竟这国子学出来,却是与太学生一般无二的,这……”
“伱以为的那些其实也没错,毕竟现在国子学只是初立,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抽调这太学的书籍和博士,去到国子学那边?”
同样打了十天的向戎,也连连摇头。
“好了,阮兄,不用多想了,我看这大陈啊,怕是要到头了。”
“不,还没到这种地步。”
阮山涛却没有认可向戎的想法,而是目露坚定。
“就算这大陈出了问题,可还有你我在,还有诸多满腔热血的太学生在,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吾等怎能轻言放弃!”
“你这……也罢,你就是这输不起的性子。”
向戎叹息一声。
“但我还是要说,阮兄,圣贤书上也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圣贤书上还说过,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阮山涛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
“若是连自己的仁都不能贯彻,又何以作为君子呢?”
一番辩经之后,阮山涛和向戎谁都没能说服谁,毕竟这已经不止是什么学问上的分歧,更是理念的不同。
于是,在学成之后,那向戎因对大陈朝堂没什么好感,便挂印辞官,云游去了。而这阮山涛,却秉承着自己的理念,选择出仕,从一州主簿做起,历任侍中、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等职,甚至一路升任司徒,而在这段时间里,阮山涛也不断向大陈朝廷举荐贤能,也让更多尚且还有一腔热血的学子们,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在这阮山涛的不懈努力之下,这大陈,竟似乎真的有了中兴的迹象。
但是,好景不长。
眼见得大陈各地都有逐渐发展起来的迹象,朝堂之上便出现了削减各州武备的声音,至于理由的话,当然是如今海清晏平,自当化剑为犁,休养生息——但阮山涛可听不得这个,一向关心家国大事的他可是还知道,不管是北边的草原人,南边的蛮人,还是西边的夷人,东边的海寇……就连着大陈境内,各路匪患亦是时有发生。
眼下的大陈,可谈不上什么安全,又何谈什么削减武备,化剑为犁呢?
但就在阮山涛接连上书,准备驳斥此言之时,却有皇帝派来的秘使,来到了他的府邸之中。
“阮司徒,陛下有话问你。”
那宦官来到阮山涛的书房之中,学着皇帝的腔调。
“阮卿,汝所言之物,朕已了然。可是,阮卿,朕也要问你一句。”
说到这里,宦官的声音顿了顿。
“你是要为那边疆各州说话,还是要为了朝堂说话?”
此言一出,阮山涛不禁哑然。
宦海沉浮多年,他本就已经人老成精,此时此刻,话都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很明显,这位皇帝陛下,对于边疆各州,就从未放心过。
想来也是,虽然理论上来说,眼下大陈实力最强的军队,必然是驻扎在建康都城的天子亲军,可真要说百战精兵的话,还真是久经战事的边疆各州才有可能练得出来。到时候如若谁心生反意,想要去那龙椅上坐坐……这位皇帝陛下,又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所以,归根结底,削弱各州武备,其实是一个必然。
哪怕只是为了让这位皇帝陛下,能睡个好觉。
“这……”
直到宦官离开之后,阮山涛依旧久久不能言语。
虽然他在此之前就已经隐隐有些预感,但直到宦官到来之前,他都不愿意相信,最大的阻力,居然来自于那位皇帝陛下。
说到底,这位皇帝陛下,终究不像当年的太祖高皇帝一样,有着远超常人,甚至堪称碾压众生的勇武,眼下做出这种举动,倒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走吧。
既然这朝堂之上已经不需要他了,那他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呢?
于是,收拾了本就没有多少的行装,叫上加起来不过一掌之数的家小,这阮山涛便辞官而去,回到了老家兖州的山中,隐居起来。
隐居归隐居,但这阮山涛终究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干脆便办了个书院,来为那些年幼的学子们开蒙,又或者教那些年长一些,但却不通文墨的人,该如何读书识字。
就像是一棵大树,扎在滋阳山中,生根发芽。
只要能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他们自然会明白仁的道理,而这一颗颗种子,总有一天会结出果实。
正如同老话说的一般,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只要他不放弃,只要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不放弃,那这大陈,这天下万民,总会有好起来的时候。
“所以这兖州,还是太平一点比较好。”
这样说着,已然垂垂老矣的阮山涛,提笔在兖州武库的最深处,写下一个“仁”字。
紧接着,便将这柄陪伴了自己不知多少年的方正之剑,挂于字下。
只是一个字,却凝聚了阮山涛的全部意志。只是一柄没有杀过人的剑,却是阮山涛的毕生写照。
一字一剑之下,整个兖州武库中的刀兵煞气,尽皆被镇压于此,再无波动。
“就是要辛苦你了,老朋友。”
老迈的阮山涛拍了拍剑鞘,权当告别。
这柄剑会和他一起,维系整个兖州的安宁。
毕竟念书这种事,还是需要一个平和的环境。
哪怕只是相对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