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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夜莺公馆的业务考核

    应该赞美女人,而不是爱她们。

    ——夏尔·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尔

    对于一位常年生活在高压环境下的宪兵军官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在外国接受一场灯红酒绿的招待更能让人舒心的了。

    在莱比锡,他不必担心会突然接到上级官员下发的紧急任务,更不用为不知从何处蹦出来的无妄之灾而担惊受怕,更不必提防那些随时可能从同僚口中射出的暗箭。

    在莱比锡,在这个沙皇看不见的地方,他尽可以享乐,而不必害怕由于沉沦在温柔乡和英国佬的糖衣炮弹里遭到当局的政治审查。

    前台正在上演着人类文明的智慧结晶《图兰朵》,而后院则同样在上演着人类文明最原始、最老套的戏剧——酒色财气。

    达尔文可能不会想到,亚瑟自始至终一直认同他长途跋涉上万里才模糊得出的结论——人类这个物种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动物而已,谁也不比猴子更高级。

    亚瑟轻轻拍了拍舒宾斯基上校的肩膀,示意他在刚刚给他预备好的莱比锡剧场包厢内坐稳。

    侍女们端着精致的酒杯上前,身着丝质长裙,笑意盈盈,带着些许诱惑的眼神注视着这位俄国上校。

    舒宾斯基上校似乎已有些醉意,微微晃动着手中的红酒杯,脸上露出满足而放松的神情。他的目光流连在陪酒的几位美人之间,似乎对这种热情接待颇为受用。

    亚瑟微笑着点了点头,确认一切已妥帖安置,随即轻声吩咐侍女们注意照顾好这位贵宾,尽量让他享受今晚的欢愉时光。

    与门德尔松、海涅、大仲马这样的欧洲文化名流结交,接受着与那些真正大贵族同等待遇的服侍,舒宾斯基头一次感觉到跑到国外监视几个不安分的学生,这貌似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舒宾斯基一想起自己先前还参与进了利物浦爆炸案,心中不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舒宾斯基脸上泛着些许微醺的红晕,眼神中带着几分真诚的感激:“老弟,您今日的款待让我倍感荣幸。如此的安排和体贴,真是让我这个俄国军人也要对您肃然起敬。但您有朝一日来了俄国,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直言,我必定尽力而为,绝不推辞。等您来莫斯科,我定会为您设宴,到时候咱们好好喝上一场,我亲自为您斟酒,叫您也尝尝我们俄国的好酒!”

    说到这里,舒宾斯基还亲热的给亚瑟谈论起了他的家庭。

    他仿佛是想要向亚瑟证明,他可不是一般的大老粗军官,而是能够理解文化艺术的全能型选手。

    “如果你是去了彼得堡,可以给我写封信,虽然我在彼得堡没有房子,但是我的岳父就住在那里。你知道什么是岳父吗?就是你嫂子、我夫人的爸爸,你的嫂子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和我这种粗人不一样,她是书香门第瓦尔拉莫夫家族出身。这人啊!就好比是腌菜缸里的酸黄瓜,只要泡得时间长,怎么都能入味了。

    当然了,如果泡得时间太长,那就泡烂了,就好比莫斯科大学里的一部分学生。但是我美丽的卡佳(叶卡捷琳娜的昵称)不一样,她属于泡得时间不短不长正正好。她那个在圣彼得堡大学当文学教授的父亲,从小就教导她拉丁语和希腊语。至于我那个丈母娘,那老太太就更厉害了。

    老太太家里是彼得堡旧贵族,在彼得大帝改革之前便居于宫廷,在社会中颇有声望。虽然她们家族不像是之前那么显赫了,但是老太太还是按照宫廷里那一套来要求女儿。法语、德语、音乐、绘画、舞蹈,还有那一整套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的宫廷礼仪,那些学问简直是一辈子都研究不完的。”

    舒宾斯基说到这里哈哈大笑,没轻没重的一巴掌拍在亚瑟的背上,险些让猝不及防的亚瑟脸朝地面摔断鼻梁。

    亚瑟从地毯上爬起身,差点没忍住狠狠地瞪了这位俄国上校一眼。

    不过一想到将来去了俄国,弄不好还真得找他帮忙,在伦敦无法无天的警察头子只能无奈赔笑:“老太太平时就是这么教育您夫人的吗?”

    舒宾斯基开玩笑道:“那当然了。”

    他捋起袖子向亚瑟展示肌肉道:“俄国人的力气向来很大,要不然我们怎么打败法国人呢?当然,这一点放在男人身上是优势,但是放在女人身上就是劣势了。不过你放心,在结婚之前,她们通常不会向你展示她们的力量。但是等到结婚以后,而且她娘家势力还很大的话,呵,您就瞧好了吧!”

    亚瑟听到这里,顿时豁然开朗。

    这位五大三粗的俄国宪兵上校……

    原来是个赘婿啊!

    怪不得这家伙爬的那么快呢!

    亚瑟记得舒宾斯基从前和他提到过:他的父亲虽然打过沙俄的卫国战争,但战争结束的时候,才不过做到龙骑兵大尉。按照俄国的军衔表,这不过是个九品官,属于不折不扣的低级军官。

    而舒宾斯基呢?

    这家伙三年前在俄国使馆担任助理武官的时候,挂着的是九品陆军骑兵大尉的军衔。

    三年之后,却挂上了七品近卫骑兵上校的牌子了。

    这是一个俄国的梯也尔!

    是俄国的迪斯雷利先生!

    一想到这儿,亚瑟就觉得这事情实在讽刺。

    不论自由还是专制,总有一条升官发财的康庄大道摆在那儿,虽然大伙儿的外在表现不同,但内在其实并没有显出多大的区别来。

    而哥廷根大学的进步青年,亲爱的俾斯麦先生,还在热切的希望能够步几位前辈的后尘,通过媳妇儿的娘家势力来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亚瑟与舒宾斯基简单的寒暄了几句,随后趁着这位俄国军官转身的工夫冲着书架旁的两位负责端茶送水的法国姑娘使了个眼色。虽然她们的姿色未必比得上莱比锡剧场里的‘专业人士’,但对于类似舒宾斯基这样混迹于上流社会边缘的家伙来说,会讲法语的姑娘相较于普通姑娘就是有优势。

    在俄国,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高档俱乐部里,成为社交名媛的一大重要标准便是需要掌握德语和法语。

    会说德语,代表你的家庭出身应当不低于中等阶层。

    而会说法语,则标志着你肯定来自上流社会。

    两个姑娘微微冲着亚瑟点了点头。

    即便亚瑟不冲她们使眼色,姑娘们也早就下定决心要把舒宾斯基的秘密掏个干净。

    这群和保王党有牵连的女士,无一例外,都是外省姑娘。

    常年在巴黎摔打的经历让她们明白了:这年头想要讨口饭吃究竟有多不容易。

    巴黎的花花世界确实迷人眼,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能成为那群在巴黎风月场常年出没的妖艳贱货的。

    她们当中最接近成功的克拉拉,在梯也尔身上苦心投资多年,结果这位法兰西内务大臣提起裤子不认人的本领简直叫人大开眼界。而一心想要借此翻身的克拉拉,也沦为了所有人的笑柄。

    男人是靠不住的,唯有到手的钱才是真理。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他难道就比梯也尔更加重情重义吗?

    未必!

    但是,这位英国爵士出手向来大方,而且从来不和姑娘们用感情说事。

    这位爵士私底下在做什么勾当,其实有的姑娘早就看出来了。

    这帮姑娘们可不是那群老实巴交的保王党农民,虽然她们在巴黎没有做过太高端的生意,但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们在巴黎一年见得世面就超过在外省老家的半辈子了。

    再加上她们很少考虑那些所谓的理想、国家又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抽象概念,所以反倒落了个旁观者清。

    当农民们还在对亚瑟感恩戴德时,姑娘们却笃定了这位爵士绝不会那么好心。

    但不怀好意又怎么样呢?

    起码他没有伤害她们的乡里乡亲,而且还给每个同行的保王党农民派发了足够他们重新安顿的生活费。

    而前不久,菲欧娜小姐的到来,又让法国姑娘们认识到了这位英国爵士的另一面——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人物。

    最高曾经做到苏格兰场的三号人物,能够在伦敦地下世界只手遮天的庞然大物。

    她们曾经倚靠的巴黎黑道头目格瓦维如果去了伦敦,这种等级的臭虫,甚至都用不着惊动爵士。

    无论是分管格林威治的托尼·艾克哈特警督,还是犯罪调查中心的汤姆·弗兰德斯警督,都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踩死格瓦维的。

    而且,这帮姑娘们年纪虽然不大,但身上的心眼儿却不是一般的多。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那位穿金戴银、举手投足好像个贵妇的菲欧娜小姐,她肯定是因为搭上了爵士这条大船所以才能走到这一步的。

    或许她可以在别人的面前装的冰清玉洁,但是她的事情在这群法国姑娘眼里却一点儿都藏不住。

    这倒不是她们眼力好,而是因为她们身边刚好有个参照物——克拉拉。

    菲欧娜对爵士的殷勤程度,在他身边看似自然,实则小心谨慎的行事态度,几乎与克拉拉当初在梯也尔身边是一模一样的。如果两个人真是普通的情侣关系,大部分姑娘在正常情况下可都是倨傲的像只天鹅。

    而如果这只天鹅表现的像是只鸭子,那么不用怀疑,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肯定是不平等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平等,她必定是指着他生存的。

    一个拥有着自己生意的女人,她究竟是怎么指着伦敦的地下皇帝生存的呢?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法兰西待不下去,德意志人生地不熟,姑娘们一致认为:大伙儿是时候该换个地方发育了!

    为了赢得去伦敦混出个人样的机会,今天她们必须得搞定舒宾斯基,向爵士展现出应有的业务水平。

    亚瑟看到姑娘们干劲满满的样子,歪着脑袋冲她们比了个手势,意思是:看着来,没必要太勉强自己。

    毕竟该问的他都问了,就算把舒宾斯基拧成麻绳估计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

    但姑娘们却没有一个搭理他的,她们心里现在只记得要去伦敦过好日子。

    亚瑟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撇了撇嘴退出房门。

    他刚刚出门便取出烟斗打着了火,岂料刚刚抬头便看见了菲欧娜正拿着把象牙扇站在不远处盯着他。

    亚瑟抽了口烟,沉声问道:“带她们去伦敦有必要搞这一出吗?在夜莺公馆干活,有把子力气,能抡鞭子不就行了?”

    菲欧娜用扇子掩住下半张脸,眯着眼睛挪着步子走到亚瑟身边,凑到他耳边问道:“心疼了?那你进去护着呀,出来干什么?”

    亚瑟叼着烟斗,瞥了她一眼,但没有说话。

    菲欧娜见他不说话,上前挽住他的胳膊道:“亲爱的,你不明白,做这一行的没有哪个姑娘是善茬。她们不像是你和我,从来不曾同生共死过,她们直到现在只享受过你给的好处,但却不曾替你做过什么,这样的关系是不牢固的,更是无法信任的。夜莺公馆从来不缺姑娘,我们缺的是可靠的姑娘。过了今晚,她们就算纳了投名状。这就好比你在伦敦塔下挨了一枪,我从明天开始,就可以放心的给她们戴上‘哥廷根大学学监’和‘国家特别代表’的帽子了。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更是为了我们好。”

    亚瑟听到这儿,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怪不得大伙儿都叫你伊凡小姐呢,你这作风确实证明了你有俄国血统,菲欧娜,你简直和伊凡雷帝一模一样。”

    菲欧娜嗔怪道:“我哪里像那个暴君了?你才是主子,我只不过是个在你手下听差的弱女子。”

    “弱女子?”

    亚瑟笑着摇了摇头:“奥地利的玛丽亚·特蕾莎女王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她刚说完这话,就联合法国和俄国发动了七年战争,还说什么‘我宁可卖掉最后一条裙子,也绝不放弃西里西亚’。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希二世为此还气的大骂这是‘三条裙子的阴谋’。由此可见,女人是不弱的,只不过你们喜欢利用弱势的借口牟取好处。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们,因为这世人真有不少蠢货会信了你们这一套,然后把普鲁士不惜赌上20万军人守卫的西里西亚拱手让出。”

    菲欧娜挽着亚瑟的胳膊伴着他走下台阶:“你不能全在指责我,明明你也变了很多。从前你的志向没有那么大,所以我便也可以随遇而安的做做自己的小买卖。但是自从你在伦敦塔下叫人打了一枪,仿佛你眼前的世界都变了。嘴上说着去国外是度假、是消遣、是劳累生活中罕见的放松。

    但是自从你的脚离开不列颠以后,你每时每刻都在打听伦敦的消息,你的信笺一封接一封的从欧洲传出,然而其中对于我的问候很少,对于国王陛下、格雷伯爵和帕麦斯顿子爵的问询却异乎寻常的多。你是被他们下了药,还是被哪个黑森林里的女巫用了毒?一颗子弹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多,现在又想着往炮管子前面凑?”

    菲欧娜的这句话仿佛触动了亚瑟的某件伤心事,他的胳膊搭在扶手上,停下了脚步,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在离开英国之前,我去见了一次塔列朗先生。”

    “他又找你做生意了?”菲欧娜把脑袋靠在亚瑟的胸膛上:“离他远一点,那是个老狐狸,比蛇更奸诈,比狼更狡猾,你玩不过他的。”

    亚瑟微微摇头道:“他只是托我帮了个小忙,但那不重要,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金钱上的来往,我的报酬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菲欧娜好奇道:“几句话?他的话很值钱吗?”

    “比你想象的要值钱,为了那几句话,我放弃了十万法郎。”

    “十万法郎?”菲欧娜下意识的主动回避:“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否则我会忍不住拿这几句话去卖个高价。”

    “那也要你能寻到个聪明的买家。”亚瑟淡淡的开口道:“临行前,塔列朗先生问了我两个问题。我觉得这两个问题不仅适合我,也很适合你,菲欧娜。”

    “什么问题?”

    亚瑟笑了笑,侧过脸盯着菲欧娜的脸,他的两只眼睛就好像是今晚朦胧夜空中闪耀的繁星:“假如你是有能力的,又为什么心不在焉呢?假如你没有能力,为什么要野心勃勃呢?菲欧娜,我得承认,在这两道题的解答上,你比我做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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