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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节 一念地狱

    地下矿洞深邃,幽暗,潮湿,闷热,成厚伸长舌头,舔\/吸着粗砺的岩石,补充身体散失的水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熬了多久,一身肥肉瘦了下来,衣衫松松垮垮,饥饿攫取了他的胃,无休止地折磨着他,地脉之气一点一滴破坏他的身体,他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那一天,记忆犹新,如在昨日。大敌忽然从天而降,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先后击溃掌门和七殿殿主,将连涛山搅了个翻天覆地,方圆数百里,无一幸免。

    从掌门陨落那一刻,成厚就知道不对,一颗心跳得像擂鼓,疯了也似地奔往风雷殿,从后殿传送阵逃入矿洞避难。

    通往矿洞的传送阵向来由姜克爻和文转蓬轮流执掌,每逢初一,七殿殿主联袂前往矿洞,按门下弟子人头取用鱼眼石以作月俸,这是楚天佑定下的章程,雷打不动。直到成厚携瀑流剑归来,拜在风雷殿门下,姜、文两位师兄另有要务,楚天佑才将开启传送阵的手法传于成厚,委以重任。

    传送阵一旦开启,能维持一炷香的工夫,成厚第一时间逃遁,便宜了后来人。

    七殿弟子机警的不止他一个,逃得如此干净利落,义无反顾的,也不止他一个,但能够想到矿洞而不是四散飞遁,却为数不多。没有及时避入幽深的矿洞,使尽手段,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到头来,太一宗上上下下,只有一十九人逃脱一劫,在矿洞会合。

    而后,地动山摇,五峰七殿尽毁,传送阵亦随之四分五裂,众人被困于深不见底的地下,走投无路。

    这一十九人中,风雷殿门下只有成厚一人,姜克爻和文转蓬不愿弃师逃生,落得个尸骨无存,除此之外,山泽殿有九人,凌霄殿有五人,斗牛殿和玉露殿各二人,天风殿和沉鱼殿没有幸存者。

    矿洞深藏于地下,规模不大,鱼眼石产在有限的几处矿道内,地脉之气郁积沉聚,法宝和符箓威力大减,对脏腑也大有害处,众人找不到出路,亦无力凿开一条通往地面的生路,只能苦苦求生。论起忍饥挨饿,修士当然比凡人强得多,但凡事都有个限度,十天半月水米不进,无妨,再久就顶不住了。人身毕竟不是妖兽,修士吸风饮露,全赖有辟谷丹支撑,这回躲入矿洞避难,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携带辟谷丹——当然也有可能私下里藏起,不愿与众人分享——果腹之物遂成为了大难题。

    矿洞里除了不能吃不能穿的鱼眼石外,什么都没有,连老鼠都找不到一只,在饥饿面前,矜持友爱怜悯什么的都是浮云,人一旦饿得眼发花,也就跟禽兽差不多了。

    一开始,一十九人凑在一起,这是身处险境时群居的本能,一段时间后,众人按亲疏远近不同,分成几个小团体,各自抱团,到最后,一个个离群索居,谁都不愿跟别人凑在一处,生怕中了暗算。

    在这些人中,成厚是最快转换角色的,一方面,他有充足的脂肪储备,扛得住饿,在别人走路发飘时,还有充沛的体力,另一方面,他打小挨饿,沉睡的记忆迅速苏醒,让他摆脱矜持友爱怜悯这些负面情绪,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觅食这样一项艰巨而略显生疏的工作中去。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他转换得那么彻底,从人到茹毛饮血的禽兽,没有丝毫犹豫。

    一十九人变成了一十八人,一十八人变成了一十七人,再然后是一十六人,一十五人,一十四人……当众人终于意识到危险就存在于他们中间,再度汇聚到一起时,一切都太迟了。成厚变得足够强大,而他的猎物已经饿得头昏眼花,沦为砧板上的肉。

    成厚,成胖子,侯江城,无牙儿,他是一个肉食者,生吞活剥,敲骨吸髓,用牙床磨烂血肉的食人者。

    ——相士说他是妖孽转世,克父克母的征兆,亲生父亲狠心要把他溺死。

    ——煮饭的瘸子把他要了去,拔去头发,敲掉牙齿,留在身边当猫狗养活。

    ——跑江湖卖艺的不把他当人使,动则打骂,饱一顿饿一顿,吃了很多苦。

    ——他整日笑嘻嘻,打他骂他也不恼,混在贼汉子堆里,没心没肺地过活。

    ——煮了一大锅毒蘑菇鱼汤,提了一把刀,把他们一个个都割开喉咙,血淌了一地。

    ——他当了一名死间,在仙都蹉跎了许多年月,到头来一事无成。

    ……

    吃人这件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既然有人肉可以果腹,为什么还要忍饥挨饿?既然猎物都是潜在的威胁,说不定什么时候醒悟过来,变得跟他一样,那就趁其不备,趁早下手,把他们变成肚中食,肠中屎。

    成厚只留了两个人没杀,都是女子,一个是山泽殿的胡轻衣,一个是玉露殿的范锦蓉,禁锢了真元,挑断手筋脚筋,供其淫乐。不是杀得手软了,怜香惜玉,也不是苦中作乐,聊以解忧,这是雄性的本能,在死亡一步步逼近前,留下自己的后代,保留一线繁衍的希望。

    不知是不是地脉之气的缘故,胡、范二人谁都没有怀上身孕,绝望慢慢降临,然后,成厚把她们也吃了。

    他眼珠发绿,日渐消瘦,整日介吮吸岩石上的潮气,命若悬丝,迟迟不肯死去。

    他胡乱敲击法器,发出“叮叮”的声响,寄希望有人能够听到。

    有人听到了,然后又离开了。

    成厚昏昏欲睡,过往种种,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凌乱,跳跃,重复,他的一生值得回忆的东西并不多,痛苦和虚伪交替主宰了他的人生,如果说在一片黑暗中还有那么一抹亮色的话,也只有在仙云峰才能找到。

    在仙云峰后山的秋桃谷,他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终日跑腿的是邋遢齐云鹤,长髯鲁十钟,黄衫张景和,至于那个无齿侯江城,根骨上佳却没能凝成道胎,沉默寡言意气消沉,他要做的仅仅是照料山谷深处的墓地,押送马队往返天都峰,运送米面菜蔬。谁都不在意他,他有足够多的时间看天,看云,看桃花,只是看,什么都不想。

    那些平和的日子远去了,一念之差,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连涛山,陷入一场泼天大祸中。

    如果没有妄动心思,老老实实跟着周戟返回流石峰,拜在秦子介秦长老门下,继续当一名死间,会不会更好?

    成厚虚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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