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
某小区的毛坯房内。
陈兴华和姚兰正在刮腻子,夫妻俩一个刮房顶、一个刮墙壁。
“滴滴滴滴……”
BB机的声音响起。
陈兴华把刮刀扔到腻子桶里,取下腰间的BB机查看留言。
“带上债本。儿子。”
陈兴华反复读了几遍,实在没看明白啥意思。
他跳下架凳,把BB机递到妻子眼前。
姚兰也不知道儿子要干啥,但还是说:“你去回电话,这里交给我。”
陈兴华叮嘱几句,快速下楼离开小区。
他没有前往出租屋取债本,直接寻找附近的话吧回电话。目前还欠谁多少钱,他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良良,你让我拿债本做啥子?”陈兴华问。
陈贵良没有绕弯子,直接说道:“爸,我今天赚了五万块钱。”
陈兴华听得一惊:“你没做坏事吧?”
“我用一些商业创意,卖给表叔的老板朋友,”陈贵良解释道,“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表叔。”
陈兴华沉默。
他并非不信儿子,只是过于惊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陈贵良道:“爸,你把姓名和金额念一下,我这边记下来直接还了。如果债主目前在羊城,你自己从卡里取钱去还。”
父子俩有同一个银行账号的正副卡。
陈兴华说道:
“有两个在羊城打工,我自己坐车去还。从给你存的大学学费里拿,能省下一笔异地取钱的手续费。”
“你记那些剩下的。我们村一组的杨爱军,欠他2360块;四组的刘跃进,2250块。下丰村二组的唐光耀,2280块;下丰村二组的刘刚……”
这些都是七年前拖欠的工资。
陈兴华被合伙转包工程的老乡坑了,必须自己掏钱把工资给补上。幸好当时工程已经做完,工资也已结了一部分,老乡只是卷走尾款跑路。
整整七年时间,陈兴华、姚兰夫妻俩,一直在努力偿还剩下的工资。
陈贵良说:“爸,别打工了,你跟妈回来吧。”
“手里的装修活还没做完,等干到年底就回家。”陈兴华说。
陈贵良道:“行。等你们回来过年。”
陈兴华看了看通话时间,掐着分钟数说:“我先挂了,超过整数又要计费。”
“再见。”
父子俩的语气,都显得比较平静。
没有什么激动欢喜,也没有哽咽哭泣,更不必嘘寒问暖。
波浪翻涌的情绪,往往藏在平淡背后。
陈兴华从话吧走出,只觉今天的阳光格外灿烂。
压在他身上七年的大山,一朝被搬走扔去海里,全身骨头都仿佛轻了几斤。
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
陈兴华疾步回到正在装修的房子,迫不及待把消息告诉老婆。
姚兰听罢长舒一口气,默默走到阳台坐下休息。她背对着丈夫的时候,悄然抬手抹掉眼泪,但眼泪却越抹越多。
多年的压抑和委屈,都在顷刻间化作泪水。
姚兰休息几分钟,泪水不再往外涌了,她又回客厅继续刮腻子。
债虽然已经还完,但日子还得继续过。
儿子读大学需要花钱,老家的破房子也得重修。
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刮了一阵腻子,姚兰突然笑道:“今天早点下班,我去买点肉,好久没吃肉了。”
“猪肉、羊肉、鱼肉都买点,”陈兴华也露出笑容,“把隔壁老张两口子也叫来,以前都是他们请客,也该轮到我们回请了。”
陈贵良突然赚到5万元,这种大事夫妻俩竟也不多问,甚至都不给冯涛打电话确认一下。
因为他们信任彼此,也信任儿子。
并且,从不干涉儿子的事情,尊重儿子的一切选择。
鞭长莫及。
七年不回家的他们,干涉过问再多也没用,陈贵良属于彻彻底底的被放养。
……
挂掉电话,走出话吧。
陈贵良蹲在街边,开始思考该怎么操作。
就算是还债,也有不同的还法,所能达到的效果截然不同。
凭借久远的记忆,陈贵良走向一条老旧商业街。
二十年后,这条街被改造重建,此时却还人气十足。街道两侧的店铺摊位,目标受众是城市底层平民,以及进城买东西的农民。
印着《流星花园》剧照的休闲裤,只要十元钱一条,讲讲价六七块也能拿下。
陈贵良买了一条红塔山、一些叶子烟和几斤烤蛋糕。
随即取来现金,坐出租车来到城乡结合部,找到一家卖电视的小店铺。
“这种彩电多少钱?”陈贵良问。
老板热情接待:“长虹,名牌。小伙子要是看上了,1800成本价拿走,我就赚你几十块辛苦钱。”
陈贵良又问卫星天线价格,这种天线形似直径一米的雷达。俗称“锅盖”。
老板说道:“锅盖500块一口,两公里内包安装,超过两公里要加安装费。”
陈贵良直接拦腰砍价:“给你2500,我买两台彩电。全都要配锅盖天线,必须送货上门包安装。”
老板叫苦连天:“唉哟,不能这样讲价,我连本钱都……”
陈贵良懒得废话,转身就往外走。
“小伙子,不要走嘛,价钱还可以谈。”老板连忙喊住。
陈贵良已经走到店外。
老板追出来问:“送到哪里?”
“姚家乡前锋村。”陈贵良说。
老板又开始抱怨:“姚家乡太远了,我加钱都不会送……唉,你别走啊!我送,我送。你要先付钱!”
陈贵良回到店内,快速掏钱付款。
老板把彩电和天线搬上三轮车,让自己的老婆留下来看店。
他一边发动,还一边抱怨,说这笔买卖亏本了。
陈贵良塞过去一支烟让他闭嘴,随即跳进三轮车的车斗,跟两台彩电坐在一起。
颠簸好半天,三轮车从县道驶入村道。
村道更加崎岖不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翻车。
陈贵良默然观察着乡村景色。
他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自己的村子。
关于这里的记忆,大部分都不怎么美好。
陈兴华、姚兰努力打工,一笔一笔结清拖欠的工资。但被拖欠工资的村民,却把怨恨都算在他们头上。因为卷钱跑路那人已经失踪了,咒骂一个失踪人口属于白费劲。
连带着陈贵良也被看不起,甚至不让自家孩子跟他玩。
债主们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很多没有被欠钱的村民,也莫名其妙歧视陈贵良一家。
当然,更多村民则纯属看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直至十多年后,整个村子因修高铁、建新城而拆迁。陈贵良看着面目全非的老家,看到家乡父老全都被迁走,他终于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其实有些村民对他不错,只可惜少年感受到的善意,完全被满腔怨愤给蒙蔽了。
在族里跟他辈分相同,年龄却比他父亲还大的三哥,半夜里用自行车载他去医院挂急诊。
家住水田对面半山腰的谭婆婆,每次路上遇见都会给他糖吃,即便已经读初中依旧给他发糖。
还有副业打渔的李二叔,卖鱼回来总是故意经过他家,把剩下的餐条半卖半送……
没哪个地方是全员坏人。
“前面竹林停一下。”
没等三轮车停稳,陈贵良就腰马合一跳下去,冲正在路边农田干活的喊:“梁四叔,过来帮帮忙。”
村民大多沾亲带故,这位“梁四叔”跟陈贵良拐着弯是亲戚。
梁四叔扔下锄头过来,惊讶道:“贵良,你买彩电啊。”
陈贵良塞给他一盒红塔山:“给娘娘(奶奶)买一台,给家公家婆(外公外婆)买一台。”
“孝顺!”
梁四叔喜滋滋把红塔山收下,非常卖力的跟老板一起抬彩电。
大概走了两三百米,就已吸引来四五个村民。
彩电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买彩电的人,陈贵良家里还欠着债!
当即就有村民悄悄跑回家:“快去通知杨爱军他老婆,陈贵良买了两台彩电。让她赶紧过来要债,拿不到钱就用彩电抵!”
外公正在院坝里用高粱杆扎扫帚,这种扫帚可以拿去集市售卖。
陈贵良看着“复活”的外公,笑容变得格外灿烂:“家公,我给你买了叶子烟。”
“好。”
外公乐呵呵继续扎扫帚。
陈贵良又说:“还给你买了彩电。”
外公这才惊得站起来,眯着老花眼看向陈贵良身后那些人。
陈贵良对老板说:“彩电抬进去放到卧室。”
“走这边。”外公连忙引路。
没有电视柜,便清理一张破桌子,搬去卧室用来放彩电。
闻讯而来的村民,人数越来越多,聚在院坝里闲聊。还有几个长舌妇远远站着,对陈贵良指指点点。
又过几分钟,外婆和小舅收到消息,匆匆忙忙从地里赶回家。
至于大舅夫妻俩,则一直在沿海城市打工,把孩子也接去读农民工学校。
“陈贵良在哪的?陈贵良在哪的?”一个农妇飞快跑来,正是债主杨爱军的老婆。
陈贵良主动问候:“朱三嬢,你好啊。”
农妇手里拿着工资欠条,揪住陈贵良的衣服说:“你有钱买彩电,就没得钱还债啊?今天说啥子都要还账,不给钱就把你彩电搬了!”
陈贵良面带微笑,掏出一沓钞票,高高举起对着众人说:“我爸妈发财了。他们让我回家,把欠的旧账全部还清!”
此言一出,村民们议论纷纷。
有人好奇问道:“贵良,你爸做啥子生意发财了?”
陈贵良的谎话张口就来:“我爸妈在搞装修队,前不久接了个大生意,半栋楼的毛坯房都让他们做装修。”
这下村民们彻底炸锅。
“我就说陈兴华不是赖账的人,这几年一直都在还债。”
“何止哦。村里面出去打工的,就数他跟石强混得最开,好早就在羊城那边当包工头。”
“你不要提石强。就是那个狗日的,把工程款都卷跑了!”
“贵良,你爸的装修队还缺不缺人?要是跟着他做装修,一年能挣多少钱啊?”
“贵良,你爸回不回来过年?我明年也想出去打工,就是不懂装修手艺,跟着他做学徒可不可以?”
“……”
几分钟前,陈贵良的父亲还被村民看不起,这些年不知被多少人暗地里笑话。
但转眼之间,就从老赖变成村里的能人!
那农妇也不再揪着陈贵良的衣服,但语气还是不怎么好:“拖了七年才还钱,要是存在银行,利息都有几百块。”
1996年的银行存款利息接近10%,亚洲金融风暴之后才猛降。
真要严格计算利息很吓人的。
但还债嘛,利息意思意思就可以,稍微给点已是意外之喜。
陈贵良多数了两百块钱,跟本金一起递给那农妇:“朱三嬢,这两百块是利息。我爸发财了,该给的都会给。以前还债没给利息的,过年时都可以来我家,肯定把利息全部补上!”
农妇顿时喜笑颜开,连忙用欠条来换钱,还奉承道:“我早就晓得陈大哥耿直,而且有办法得很,肯定能把债还上。贵良你也有出息,以后是大学生,怕要留在大城市上班。”
捧高踩低,人之常情。
陈贵良今天折腾这些,当然是为了父母回家之后,能够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做人。
如果只是把债给还上,照样会被长舌妇给诋毁!
所以,父母必须“发财”。
外婆和小舅此刻笑得合不拢嘴,他们被看热闹的村民围着,耳畔传来各种各样的恭维话。
尤其是那些听说陈兴华发财了,想明年跟着一起做去装修的村民。众人一个劲儿的捡好话说,全然忘记了以前背地里讲的恶语。
“家婆,我给你买了最爱吃的烘蛋糕。”陈贵良拎着蛋糕过去。
外婆更加欢喜,对左邻右舍说:“我外孙孝顺得很。”
邻居们纷纷附和恭维。
陈贵良也跟着笑,但心里有点想哭。
他重生之前,外公外婆已相继病逝。
尤其是外公过世的时候,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赶回老家时只能直奔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