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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谢知世

    大聚义失败,宋怀义的身份败露,自然是不能再返回道门了,只能彻底“落草”。江南道府也发布了宋怀义的通缉令。

    另一方面,吴光璧露了底还在其次,关键是卢先生被抓了。

    儒门之人可能有节操,但是儒门之人有节操不太可能。

    不到真正的生死关头,谁也不知道儒门之人到底有没有节操,到底是水太凉,还是从容赴死,恐怕就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

    作为幕后黑手的谢三公子当然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

    大掌教的女儿亲自到了江南,亲自抓了卢先生,又要亲自断案。

    都说这位小掌教是个混世魔王,但是不可否认,凡是敢于小看这位小掌教的人,都没有讨到好去。

    所以谢三公子从不小看小掌教,反而有些如临大敌。

    江南的局势紧张起来,就如这天空阴郁幽沉,不黑也不白,为整个谢府笼罩了一层不祥的气氛。

    谢三公子的确姓谢,却并非行三,只因他擅长音律、书法、绘画,堪称三绝,被人称为“三绝公子”,谢家三绝公子,如此一个谢三公子。

    真要去谢家去抓三公子,那就闹了笑话。

    谢三公子大名谢知世,谢林渊是他的叔父,他是正儿八经的长子长孙,若论家族地位,甚至比庶出的叔叔谢林渊还要高一些,如今便是由他执掌谢家大权,出面迎来送往。

    在这一点上,哪怕是走得最快的张月鹿,都不如谢知世。

    张月鹿走得这么快,还是多亏了齐玄素的大力扶持,就算有齐玄素的支持,张月鹿也要等到天师飞升,才能染指张家的最高权力。

    姚裴要慢一点,虽然姚令倒了,但还有一个七娘,从年龄上来说,七娘算是七代弟子,所以姚令还要熬上个几十年才能上位。

    李长歌就更慢了,如今在他上面有两代人,分别是国师和清微真人。

    至于齐玄素,他没有家族,上头也没人,不在此列。

    谢知世年纪轻轻便执掌谢家,尤其是在谢家老一辈还在的情况下,可见这位谢三公子的确有些过人之处。

    此时谢知世正在谢园的水榭之中,凭栏而坐,手中轻轻旋转酒杯,望着外面的细雨,牛毛一般的雨丝落在人工开凿的小湖中,激起无数涟漪。

    谢知世眼神恍惚,低声道:“春日春风动,春来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

    便在这时,一名窈窕女子自雨中款款而来,手中撑着一柄油纸伞,眉眼间笼着几分愁绪,行走之间,如扶风杨柳,一时间分不清是人从画中来,还是人入画中去。

    女子进到水榭,收起纸伞,坐在谢知世旁边。

    谢知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将价值千金的“卵幕杯”丢入水榭外的湖水中。这种“卵幕杯”出自制瓷名家“壶隐老人”之手,薄如蝉翼,轻若绸纱,一枚才四十八分之一两,透光性极好,对光看去,如彩云追月,若隐若现,披光含雾,动中有静。毫不夸张地说,齐玄素作为大掌教都没用这么贵重的酒杯,结果就这么丢掉了,可见谢家的底蕴豪富。

    女子伸手揉开谢知世紧皱的眉头,柔声问道:“公子,何故忧愁?”

    谢知世没有拒绝女子的小动作,坦然说道:“老卢被抓了,我担心……”

    女子轻声道:“老卢是个忠义的,定不会让公子失望。”

    谢知世叹息道:“只怕是由不得老卢,道门之人的手段,我还是略知几分,诸如‘度世佛光’和‘道胎种魔’,可以让人性情大变,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如今道门就连本性都能强行修改,还有什么是道门做不到的?老卢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女子轻轻打断道:“公子,我正是为此而来。”

    谢知世挑了挑眉。

    女子稍稍压低了声音:“我此番入京,见到了太后娘娘。”

    谢知世已经娶妻,这名女子显然不是谢知世的正妻,倒像是侍妾一类的角色。

    女子名叫汪瑶迦,既不是侍妾,也不是丫鬟,而是类似外室的角色。

    她最早是野道士出身,并且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人称“秋水仙子”,只是后来因为女子间的争风吃醋得罪了慈航一脉的正宗仙子,也许站在齐玄素或者张月鹿的角度来看,慈航一脉也就那么回事,主要就是长袖善舞,不过站在寻常人的角度来看,慈航一脉就是庞然大物,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就在汪瑶迦险些被慈航一脉压死的时候,谢知世出手帮助汪瑶迦渡过难关。

    接下来就是老套路了。如果被救女子没有看上救命恩人,那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如果看上了,那就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谢知世被称为三绝公子,又一表人才,堪称才貌双绝,更不必说家世摆在这里,就算比不上秦、张、李、姚这几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是一流世家。汪瑶迦自然选择了第二条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甘愿做了谢知世的外室。

    谢知世并没有把汪瑶迦视作玩物,反而在汪瑶迦的身上投入了很多资源,让她代为处理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务,比如这次前往帝京。

    现在的汪瑶迦与其说是谢知世的外室,倒更像是谢知世的助手。

    谢知世问道:“太后怎么说?”

    汪瑶迦说道:“太后说,如果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步,那么就请公子去帝京避难。”

    谢知世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以掌心覆住了汪瑶迦正在揉按眉心的右手,两人就这般互相依偎着,享受片刻的无言温存。

    过了好一会儿,谢知世才缓缓开口道:“走,容易。可是一走之后,再想回来,那就难了。难道我要只把他乡作故乡吗?”

    顿了一下,谢知世又道:“我这一走,江南的谋划怎么办?”

    汪瑶迦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可以代公子留下来。”

    谢知世握紧了汪瑶迦的手,摇头道:“太危险了。道门已经疑上了我,而且如今坐镇江南执掌大权的是天师张无寿,只要有机会,张无寿不介意将谢家满门抄斩。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汪瑶迦道:“不至于如此吧?天师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谢知世苦笑道:“过去多年,三师一直是并列齐名,难分伯仲,西洋人称呼他们为‘三人议会’。如今国师反了道门,姚令谋害两代大掌教,同为三师的天师会是个好人,你信吗?”

    汪瑶迦沉默了。

    谢知世问道:“你还要留下吗?”

    汪瑶迦坚定道:“我还是要留下,这里总要留一个人。如果我们都走了,那么人心就散了,那些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人必生二心,公子这些年的诸多谋划便要付诸东流。若是我代公子留下,别人还以为公子仍在江南,人心便不会散,公子在帝京遥控指挥,仍旧可以图谋大事。”

    谢知世望向外面雨幕,幽幽一叹:“无论大事成或不成,留下的人都是九死一生。”

    汪瑶迦不由一笑:“公子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自古以来,成大事哪有不死人的。自从那日公子把我从慈航一脉贼婆娘的手中救下,我便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公子的手中,一生归宿萦于公子一身。就算是死,只要是为了公子而死,我虽死无憾。再者说了,我也不仅仅是为了公子,更是为了自己,我要找慈航一脉报仇,这应该是我此生唯一的机会了。”

    没了酒杯,谢知世直接拿起酒壶灌了一口酒,长叹息道:“自二百余年前帝京一败,皇朝更替,道统鼎革,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之主,儒脉万马齐喑。时至今日,三师内斗,又有英明神武之皇帝陛下和程相奋起抗争,天下千万士子,皆侧目以视,当此之际正是吾辈捐躯济难之时,取义全节以为楷模,唤天下有识之士同声相应,只是……”

    谢知世顿了一下:“我的确还有不能死的理由。我可以死,却不能死在当下,也不须长了,只要一年半载,我便可成仁取义。”

    汪瑶迦轻轻唤了一声:“公子。”

    谢知世又望向汪瑶迦,满目柔情:“只是苦了你,你非儒门弟子,自是没有为道统而死的道理。”

    汪瑶迦微微一笑:“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谢知世站起身来,望向水榭外,长声吟诵道:

    “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几见降魔道愈高?

    “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异说纷纭,民命仍悬,国本仍飘。人生落落,黄流已失,天浪滔滔,斗角钩心意气高。

    “朱门绣户藏娇,令瘦影婆娑弄腰。乍长羽毛,便思扑蹴;久贪廪粟,犹肆牢骚。放下屠刀,归还完壁,朽木何曾不可雕。”

    吟罢,谢知世将酒壶中的一点残酒饮尽,朗声道:“吾可死矣,祝诸前进,一上当朝。”

    恰逢此时,春风裹挟着料峭寒意袭来,又多几分凄清。

    天色愈发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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