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过茶,几人离开马场,按着侍卫的指引,一路向南行。
福锦记虽离马车不远,但附近没有官道,较为崎岖,只能步行。
萧承和长公主走在前面,黎昭和齐容与跟在后头。
两拨人莫名拉开一大段距离。
其余侍从默默护驾。
黎昭牵着胸前系着红花的小马驹,看向同样牵着马匹的齐容与,“我与卖家没打听出价钱,你破费多少,我补给你。”
马场主为了帮齐容与抱得美人归,说什么也不肯对黎昭透露价钱。
想起马场主挤眉弄眼的贱贱表情,齐容与好笑地摇摇头,“算了,当我补给侯爷的见面礼。”
上回送去拜帖,正巧遇见老侯爷,还没来得及送出见面礼。
黎昭觉得不妥,可任她怎么询问,就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无意瞥了一眼青年腰间的竹鞘剑,黎昭想起自家有一块尚品磨刀石,价值连城,不如投其所好,抵消了这份人情。
每个武将,都有珍藏的磨刀石。
后头的小马驹到底是月份小,跳脱调皮,扭着马腚一颠一颠,时不时撞一下旁边的高头骏马。
齐容与闻声回头,想起马场主给两匹马取的名字,风驰与电掣,忽而有种莫名的情绪席卷而来,他皱皱眉,不懂这种欣悦又空落落的感觉从何而生。
路旁的溪流融化开,潺潺不断冲刷大小不一的鹅卵石。
水流环山,相依相伴。
身侧的姑娘安静地走着,耳边一缕微卷的碎发来回拂过白皙的脸颊,静中有动,汇入冬日的山水画中。
后头两人陷入沉默,前方的姐弟也不再交谈,四人安静地走着,周遭充斥风撼树木的飒飒声。
片片枯叶经风吹起,萧承没去注意留在长姐肩头的枯叶,倒是注意到斜后方黎昭的发髻上粘黏了一片,颤巍巍风吹不去。
衣袂下的手不自觉摩挲了下,他收回视线,长眸不再只有清冷,泛起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涟漪。
俄而,一行人抵达取名福锦记的馆子。
萧承望一眼泛旧破损的匾额,意味深长凝了一眼已走进门槛的长姐。
多年前,他无意捡到落在长姐嫁妆外的手札,厚厚一本,摊开的两页纸上,记录着长姐年少时与竹马来此用膳的场景。
那时年纪尚小,不懂情爱的长姐与情窦初开的竹马,度过了一段难忘的青葱韶华。
在接长姐回宫前,萧承曾派人去打探过那个“少年”如今的处境。
只能说,有些遗憾终成遗憾。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①。
蓦地,像是潜意识有所触动,他转头看向站在斜后方的黎昭,却在黎昭看过来时,稍稍偏转视线。
黎昭不明所以,不懂他在看什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鬓,摸到一片枯叶,夹在指尖。
一旁传来齐容与清越的笑语:“柿柿如意。”
“嗯?”
“柿子叶。”
黎昭才懂他用了谐音,不禁露出笑意。
谁不喜欢好彩头呢?
店内传出老掌柜与长公主叙旧的声音,有些激昂,有些感慨。
“是你啊,女娃娃,好多年不见了!”
“是啊,伯伯,许久不见。”
“嫁人了吧,是......与你常来的那个少年郎吗?”
屋外的三人没再听到长公主的答话,女子以沉默回答了老掌柜。
萧承率先迈开步子跨进门槛。
黎昭和齐容与先后跟了进去。
馆子不大,十副桌椅,除了他们,没有其余食客。
慧安长公主带着三人坐在以前常坐的位置,像是东家招呼着客人。
有老主顾登门,老掌柜亲自掌勺,做了几道拿手好菜。
是记忆中的味道,慧安长公主朝老掌柜竖起拇指。
有些味道以为模糊遗忘了,可一旦接触,熟悉感会自现。
怀旧不可怕,可怕的是美好不复存在。
三旬的女子低头咀嚼着饭菜,一度哽咽,她低着头,攥紧筷子。
黎昭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失意的人,至少,那个竹马少年郎在她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或会支撑她走完余生。
可余生还那么长,谁又说得准呢。
气氛一度低沉,萧承历来是个沉闷的性子,不止没有哄过人,也不擅长与人谈心,早在九岁登基前,喜、怒、哀、惧、爱、恶、欲,就被现实削得片甲不留。
帝王情绪不可外露,再苦再痛也不行,是先帝、太后和三师交给他的道理。
倒是齐容与在感受到一桌子沉闷氛围后,笑问老掌柜,“掌柜的,有酒吗?”
“有,自然有。”老掌柜打开一个大酒坛,舀出棕黄色酒水,又撒上干桂花,端到四人桌上。
齐容与给其余三人舀酒,最后满上自己的酒碗,“世间大多不如意,唯有美酒解忧愁。”
他没劝人饮酒,自顾自品尝一口。
是桂花酒啊。
萧承抬眼,“你腰间不是有酒。”
“烈酒,不适合姑娘家。”
谁知,低头沉闷的慧安长公主突然扣住齐容与的小臂,重重一攥,“拿来。”
世间大多不如意,一醉可解万千愁。
酣畅过后,事事休,阻我逍遥,我偏逍遥。
郊外一间小菜馆,午日到黄昏,生意冷清,檐下两盏纱灯渐渐荧亮,稀薄的光,渲染凄冷。
老掌柜年纪大了容易打盹,趴在帐台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四人还未离开,他咧嘴一笑,敲打算盘,假装忙碌。
慧安长公主喝得醉醺醺,怀里抱着个空了的酒葫芦。
齐容与和萧承对饮数杯桂花酒,喝空了几小坛。
黎昭滴酒未沾,安静坐在一边,虽余光多次捕捉到一抹若即若离的视线,可她目不斜视,假装不知道。
她猜不透萧承为何频频打量她,也不在乎。
可后来,她察觉到有两道视线交错而来,不解地扭头看向另一边的齐容与,轻轻“嗯”了声,带着疑问。
有些薄醉的青年摇摇头,开始闷头喝酒,不知自己为何从起初视线穿梭在黎昭和陛下之间,到最后只盯着黎昭,许是酒气上头,意识迟钝了。
他单手撑头,另一只手敲打着桌面,配合着老掌柜哼的小调,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与黎昭初见那日,少女手提金缕鞋的场景。
见过太多壮阔山河美景的他,深信一点,震撼是一种感觉。
青年不自觉浅笑,又饮下一口酒。
身边的老将嫌弃皇城的酒不够味道,他倒觉得刚刚好。
辛辣回甘。
**
长公主醉酒酣睡,忘愁忘情,只是苦了其余三人。
萧承体恤皇姐,知她在此间小馆里有太多回忆,远比身处深宫快意,便没有急着回宫,默默陪在一旁。
这是帝王为数不多能够体现人情味的时刻。
帝王不离席,其余两人只能作陪。齐容与单手撑额,瞥了一眼长公主怀里的酒葫芦,知这酒葫芦不合适再收回了。
还要再寻个钟意的葫芦才行。
来的路上,他瞧见附近的架子上爬满枯萎的葫芦藤,经过秋日,成熟的葫芦会被栽种者收割,想必老掌柜这里就有售卖。
询问过老掌柜,齐容与得知小馆后头有一条不算宽的小河,顺流而下可抵达一处四面环水的汀渚,其上有一座老掌柜名下的地窖,堆放许多晾晒而成的葫芦。
无人问津。
老掌柜笑说,能不能挑选到钟意的,得看缘分。
洒脱之人,仗剑天涯,一双草鞋、一个箱笼,还要搭配一个酒葫芦。
是齐容与打小的心愿,可随着年纪增长,肩上的责任愈重,青年没了仗剑天涯的憧憬,但想做到大隐隐朝市。
他走到酒桌前,轻声道:“末将想要去一趟屋子后头的汀渚,选一只酒葫芦,不知陛下有无兴致?”
守护在周遭的侍卫们纹丝不动,都已知晓答案。
萧承独自饮酒,拒绝了邀约。
可他拒绝邀约,尴尬的就是黎昭。
长公主酒醉不醒,老掌柜哈欠连天,侍卫个个隐在暗处,她可不想单独与萧承相处。
“我随你去。”
齐容与一愣,没想到黎昭不打算借机与陛下独处,他缓缓点头,狐疑着走向小馆后门。
黎昭起身越过某人时,眼尾不留余光,不知那人压下了唇角。
留在暗处的侍卫们面面相觑,曹顺更是闭眼装傻,根本揣测不出圣意,怎就忽然抛下一摞摞奏折,来这里受冷遇?
这哪里是陛下会做的事。
黎昭和齐容与走出小馆后院没多久,就听到潺潺淙淙的流水声,河畔停靠一叶竹筏,其上有桨。
月如沉璧,随着水波碎碎合合。
齐容与站在岸边,双手拢袖,朝着水流方向看去,眺望到了一座汀渚。他看向身侧的黎昭,笑道:“还以为你愿意留在陛下身边呢。”
黎昭冷着俏脸问道:“我为何愿意留在那边?”
“额......”
女儿家的心事,也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齐容与笑笑不打算再多嘴,纵身跃上竹筏,竹筏一沉一浮,溅起不大的水花。
青年稳稳站定,朝黎昭伸出手,“来。”
黎昭站在岸边没动,想与他解释一句自己同萧承的关系,又觉得没必要,他二人才有过几次交际,熟识未满。
“不敢?”齐容与当她怕水亦或晕船,垂下手,“那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
周遭全是侍卫,蚊蝇都飞不出他们的监视范围,黎昭留在此处不会有危险。
岸边还未吐新的柳条荡来荡去,淅淅索索,几缕漫浪,径斜之中,悠然宁静,柳亸花娇的少女心情不错,还有几分新生的惬意,看青年跃身洒脱,也起了效仿的心,迈开莲步一跃而下,落在青年的身前。
可她不是习武之人,掌握不好分寸,才一踩上竹筏,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来回摇动。
几乎是求生的本能,她一把握住齐容与伸来的手臂。
两人相互“搀扶”,在竹筏上寻找着平衡,渐渐趋于稳。
其实,一直是黎昭在寻求平衡,齐容与脚力够稳,无形中成了她的靠山。
看黎昭手忙脚乱略显慌张的模样,男子心头像被羽毛挠了一下,痒痒的、酥酥的。
他凝着偏头看向河面的少女,无意瞥见她白雪似的脖颈,登时移开眼,轻咳了声,“站稳了吗?”
衣摆有些打湿的黎昭皱皱眉,很快恢复淡然,“站稳了。”
之后,由站在竹筏前头的齐容与划动木浆,缓缓朝汀渚漂去。
天高气爽,水流涓涓,两人借着月光,仿若驶入缥缈的世外桃源。
前方男子的背影秀颀飘逸,让人心生安全感,黎昭闭上眼,任隽爽清风拂过面颊,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到了”。
她睁眼之际,面前再次伸来一只大手,掌心纹路清晰,隐隐有颗小痣。
黎昭没扭捏,递出右手,提裙上岸。
两人短暂交握的手自然而然地分开。
齐容与环顾一圈,指了指不远处的茅草屋,“按掌柜说的方位,应该就是那里。”
两人走过去,齐容与先叩了叩门,再谨慎拉开,让黎昭跟在后头。
他探进自己的衣襟,取出火折子吹燃,借着火光查看环境,发现靠门的一侧墙上挂着一盏破旧灯笼,他拿起点燃,视野瞬间大亮。
“跟紧我。”
这边没有侍卫监视,他不能留黎昭一人在陌生的环境。
黎昭紧紧跟随,沿着灯笼照出的光路,步下地窖的木梯,越向下越寒凉。
密闭的空间里充斥花香,黎昭一时无法辨认那是什么花。
不大的地窖内堆放好些陈旧的物件,都是老掌柜口中无人问津的售卖物品。
齐容与来回找了两圈,才发现堆放在角落毫不起眼的黄色葫芦,葫芦上都系有绳子,足见老掌柜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给予顾客行方便。
他蹲在地上仔细挑选,拿起一个别在腰间,刚要起身,发现一旁的青釉瓶里插着一把干枯的浅红蔷薇。
反正都是售卖品,让老掌柜多赚些吧。
他抽出蔷薇,举到黎昭面前,“不白来。”
自己得了酒葫芦,也不能让人家姑娘白来一趟。
哪知,黎昭吸了一口干枯的花香立即退后,脸上凝起沉重之色。
是不想收花吗?
嘶。
让人家误会了。
齐容与将蔷薇花插回青釉瓶,转身时,发现黎昭已跑开。
安全起见,他大步追上去,与之一同走出茅草屋。
黎昭在室外深深呼吸,心有余悸,那会儿下了地窖才发现里面存放好些干枯的蔷薇花,汇成的香气令她头晕目眩。
“你怎么了?”齐容与扶住摇摇欲坠的黎昭。
黎昭也不相瞒,“有些晕。”
看她身形摇晃的厉害,齐容与意识到不妙,绕到她身前,曲膝下蹲,“我背你。”
还是尽快回去就医为对。
黎昭扶住额,双脚虚浮难以支撑身体,轻声道了句“麻烦了”,就栽倒在他的背上。
齐容与背起黎昭快速起身,大步流星朝河边走去,跨步跃上竹筏,一手划桨,一手勾在黎昭的腿弯。
背上的女子轻得没什么分量,齐容与时不时会扭头看一眼,确认她没有凭空消失。
陷入昏睡的人儿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像是在湍流中抱住一根救命浮木,她有些气喘,偶尔哼唧一声,猫崽似的委屈巴巴。
齐容与感受到一股浓郁的忧伤,不知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怎会在失去意识后展露出悲伤的气息。
听父亲提起过,这丫头出生在南边关,双亲皆是武将,在一场守城战中惨遭敌军偷袭,双双战死,小丫头当时不足一岁,傻兮兮坐在血泊中盯着敌军举起的屠刀,幸得屠远侯及时赶到,救下了她。
之后十五年,她在皇城长大,没再见过腥风血雨,不足一岁的记忆也不会留住,怎会忧郁?
另一边,曹顺看眼天色,躬身凑到萧承身边,“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不如陛下先行,老奴会派人护送长公主回宫,也会派人知会小九爷和黎大小姐。”
萧承坐着没动,已经不知喝了几杯,如崖顶古松浸润在孤独中,胃开始微微灼痛。
从不买醉的他,不知自己因何如此,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与黎昭有关。
蓦地,后院传来侍卫的禀告。
“陛下,小九爷和黎大小姐快到河边了,黎大小姐她......”
萧承厉眸扫过,“说。”
片刻,一袭锦衣的男子穿过蜿蜒小径去往河畔,腰间羊脂玉佩来回摇曳。
荡起从未有过的摇曳幅度。
子夜起雾,星月不再璀璨,躲进云层。
萧承最先来到河畔,在薄雾中望见一叶竹筏快速驶来,当他瞧见一对身躯相贴的男女时,眉心骤然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