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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余切的决定一

    1983年夏天相当炎热,渝市万县太白岩脚下,一株黄桷兰树前围着一群市民,大家都仰着脸瞧着树干上粘贴的布告。

    布告上说:《红岩》杂志社征求文学作品,每千字五元起,下面盖有鲜红的大印。

    五块钱,可以买三斤猪肉,或是十斤鸡蛋。

    作为川东门户,万县地区的月工资水平在30元到60元之间,这是城镇里的水准,乡村地区更低。

    而一本《红岩》杂志要四毛钱,并不便宜,尤其是围着的人大多穿便宜的蓝灰色化纤、粗布。

    然而,布告面前,有不少定期购买《红岩》杂志的市民,当然也包括其他文学杂志,比如《当代》、《昆仑》以及《川省文学》……

    这是一个《安娜卡列尼娜》这种严肃文学动辄卖出几百万册的时代,大量“纯”文学杂志得以畅销,广大群众对文学的热情难以想象。

    即便物质再怎么贫乏,人们也舍得购买一些消遣。

    不少家庭省吃俭用也要买收音机和电视,它不单是人的饥饿问题,而包含了对精神世界的复杂追求。

    ——

    余切从人群中挤出来,找到他那二八大杠,拨了下铃,匆匆往邮局骑去。

    他要寄送的,正是这次征文的投稿,一篇名为《天若有情》的中篇小说,十来万字。

    得益于刊物和出版条件的变化,大量二三百页页码的文学期刊创办,中篇小说很吃香。

    比如管谟业的《红高粱》、李存宝的《高山下的花环》,阿成的《棋王》,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稿费也很不错。作家在这时候是有钱人。

    余切有个四十年之后的灵魂。

    上辈子他是小有名气的网文写手,正在攻读自己的经济学博士学位;前身则是复读两次考燕大却总是棋差一着的同名同姓倒霉蛋,于高考前夕眼前一黑,挂在了自己的课桌上。

    余切继承了这位的遗愿和记忆,前几天,他如愿拿到了燕大的录取通知书。

    现在读书的性价比很高。

    今年,大陆会毕业第一批完全本土培养的博士生,这些人的普遍水平不高,跟不上世界主流水准,但数十年后,因为占了坑,拿到了远超实力的江湖地位和资源。

    没办法,八十年代的空白太多了。

    文坛也不怎么样,比如这一时期某重要流派称之为“现代派”,主张全盘照抄和文艺复兴欧美自20世纪以来的各种作品,十年二十年走完别人百年走过的路。

    于是出现了涉及“阴暗面”、“猎奇”、“性”、“潜意识”等风格作品,以及创作在道德判断上暧昧不清的人物,尝试意识流,多线叙事,荒诞描述等等。

    你是否感到这些出现在乡土中国十分抽象?

    抽象就对了,本来就是无根之木、东施效颦。

    以余切的知识水平,在这个时代熬十来年,混个智囊进社科院问题不大,再次,他也能创业二十年后上富豪榜。

    他可以有决定一,决定二,甚至决定三,牌太多简直打不完。

    但余切决定,先把自己的天赋带到文坛上。

    83年是个特殊的分界线,似乎正进入到文字工作者的黄金年代。

    往前看,料峭的寒意逐渐消失,对文字的包容度变高,往后看,合法赚钱的路子并不多,因为春风这时候还不明朗,不免会把脆弱的芦苇连根拔起。

    所谓枪打出头鸟,这十年间,做生意不是好选择。

    起码还不是时候。

    有港地户口吗?

    有台胞证吗?

    还是老实写小说吧。

    这次投稿的《天若有情》,是一个后世看来普通的商业故事,剧情、人设相当程序化,然而,放在这个年代会有奇效:

    【涉黑华弟因抢劫案被警方追捕。在逃避追捕中,他挟持了港地来投资的富家女JoJo,两人意外生情。】

    【尽管身份悬殊,JoJo仍选择跟随华弟。然而,随着黑恶团体老大的追杀,他们的生活陷入危机,被迫走上逃亡之路……】

    原剧情出自7年后的1990年在港地上映的同名电影,由华仔和吴倩连主演,拿到近1300万港币票房。

    排在它前面的,是《倩女幽魂》、《赌侠》、《赌圣》等作品。

    故事的最后一幕是极精彩的,富家女穿着华弟给她抢来的婚纱,在马路上狂奔,等着华弟来娶她,因为华弟承诺“天亮了”就会和她结为连理,可惜的是,立下这个flag后,华弟在当晚搏斗中大脑受钝物击伤不治。

    说明什么?

    说明混黑的人不得好死。

    它写成小说会吸引人,不因为余切不错的文笔和润色,而因为现在是1983,令无数人铭记的1983。

    无比的需要一个声音告诉读者:

    当个老实人,别作死。

    要是真有小混混看了小说,改变了人生轨迹,那我就功德无量了。

    不求娶到港地富婆,至少不会吃花生米。

    余切想到这里,使劲儿蹬了两腿自行车踏板!

    我乃佛陀转世是也啊,真真是大慈大悲。

    “让一让!”

    眼下万县城区遍布的大马路还没有出现,经过邮局的是一条狭长泥土路,时不时遇见少量客车、货车和自行车。

    万县城区和乡村之间的运输更多依赖渡船或小型货车,长途运输则主要通过长江的水路航运。

    本地人南下鹏城打工,抢到火车票之前得先抢到船票,哪怕是十年后,如果有冒险家去往魔都,得先祈祷水底下无数暗礁不让你船毁人亡。

    这种现状,要等到三峡工程的提出,炸了从万县到临省的无数暗礁,才能够得到大幅改善。

    这就是他现在的家乡,诞生过何其芳、刘孟伉的地方,如果把下边儿管辖的广大区县也算上,那还有个文坛大哥马识途。

    作为小地方,此地似乎有点大帝血脉,然而,如今大帝血脉已有枯竭之势。

    据他所知,四十年后,最有名的本地人是直播网红冯提莫。

    文学?

    四十年后还有文学吗。

    去邮局的路格外漫长,天色渐黑,余切扭开手电筒取亮。

    路灯?

    别做梦了。

    迎面的人不觉得他是远光狗,倒觉得他舍得用电池,天还没全黑呢。

    白象牌电池两毛钱一个,两节叠起来才管三四小时,多么奢侈啊。

    现如今,自行车是他家里唯一的大家当,不仅如此,家里唯一的手电筒也被借走,留给余切赶夜路。

    余切是这个家庭的宝贝,也可能是这个县的宝贝。

    1977恢复高考以来,他是这个小地方第一个上燕大的学生,消息迅速流传,身边的人都知道了,轰动一时。

    那么,谁是现在本县最有名的人?

    遗憾的是,并不是余切。

    小小万县,竟有卧龙凤雏。

    路过写有“万县中德商店”的地方,余切停下来看了会儿。里边儿出来一个秃了前额,穿白衬衫、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招呼他进来,神神秘秘,“看货?”

    “不是。”

    中年人介绍道,“我们这里卖座钟,和魔都的‘555’牌一模一样,但是价格便宜很多,你放心的买,不会出事,也可以送人,上档次。”

    “买钟送人,不吉利。”余切摆摆手。

    中年人立刻变得警惕了,“那你在看啥子?”

    “听说这个地方有名,路过看看。”

    中年人随即赶他走:“不要来消遣我,我生意做大得很,莫来烦我、搞我。”

    “看你长得挺俊,怎么喜欢消遣人?”

    余切:“我算命的,看你店的风水不好,你可能要遭一劫。”

    “爬!”

    余切大笑,挥挥手告辞。

    中年人是牟期中,有可能在不久后和他这个燕大生一起登上本地报刊。

    因为牟期中马上要坐牢了。

    “炸开喜马拉雅山一个大口子,让青藏高原变成鱼米之乡”是牟期中的名言。此人在未来当过大陆首富,可能具有表演型人格,对装逼有瘾。

    不过说真的,谁不喜欢装逼呢?

    9年前牟期中在锅炉厂做工人,因为喜欢讨论且宣传自己观点,锒铛入狱,而后悟道了,79年受关照提前出狱,创建了万县中德商店,做起了最初版本的百货商店和经销商,最畅销的商品是藤椅。

    今年年初,牟期中拜托兵工厂仿造魔都“555”牌座钟,25块钱买收购,32块钱卖给经销商,几个月赚了7万块钱,之后因“采取非法手段,买空卖空,牟取暴利”即将再次入狱。

    余大师说他风水不好,一点儿没错。

    所谓个人的命运,固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倒爷这一行人才济济,南方的鹏城特区,后世鼎鼎大名的王石头眼下也在寻找机会,倒卖玉米,也赚着钱,据说有数百万之巨。

    王石头凭什么能全身而退?

    不因为在鹏城嘛,特事特办,有巨佬愿意欣赏他。

    所以,还是写小说吧!

    去挣那靠自己双手劳动,自己剥削自己,不依赖任何人的文学工作者。

    赶着中美蜜月期,说不定还能拿个外国文学奖玩玩!最少,也能挣点刀乐!

    余切这样想着,不久,他面前出现邮局的标识,从自行车上下来,余切捏着十多万字的文稿走进去。

    柜台的人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抓了一把胡豆,赶他走:“放信箱,下班了。”

    大厅里有挂钟,余切一看:“还差五分钟。”

    “我,下班了。”对方想要强调这个事情。

    不仅要强调,而且已经在做其他事情了,他拿了本双月刊小说翻开,有折页,说明没看完。刊物封面是黑白边,上有俩大字。

    正是《红岩》刊。

    在渝市乃至于川省的任何一个单位,怎么会没有《红岩》呢?

    有可能整个白天,这位也是在工位上学习和批判通俗文学。

    “我是来投稿的。”余切扬了扬手上的手稿,“投的是《红岩》杂志。”

    “投稿?”

    对方楞了一下,语气不由得变得客气些许。

    中国这个时候有两千万待就业青年,也即所谓的无业游民,他们大多有过无业游民该有的梦想,譬如,写小说出人头地。

    但绝大部分人不会把梦想的第一站放在《红岩》,那是省级刊物。

    这种表面的客气在看到余切确切的,工工整整遒劲有力的字迹后,终于认真起来。

    他捧起纸,粗粗扫了一眼,摸回眼镜,吊在鼻梁处,看了几页被吸引住了,抬起头说,“同志,你要装订吗?你这个看起来是好文章。”

    “麻烦你了。”余切说。

    显然,《天若有情》的吸引力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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