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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绝命书

    无星无月的深夜里,夜色深黑如墨,暮春时节的风,突然凉了几分。

    这几日,御林军在汴梁城里到处搜查拿人,弄得鹤唳风声,人人自危,天黑以后,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连州桥的夜市都清淡了许多。

    这几日最忙碌的除了御林军就是大理寺和刑部了,而把守最为森严的却是御史台。

    整日整夜的灯火通明。

    近半尺厚的黑漆大门缓缓打开,金属摩擦的咯吱声像寒冬一样渗人。

    青石台阶上扫的干干净净的,但砖缝里却深藏着擦不掉的血迹。

    经年累月下来,已经结成了厚厚的一层黑红色。

    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拾阶而下,走到最深处的一间牢房。

    牢房里虽然也是干净整齐的,可那股子潮湿的腐朽的气息却挥之不去。

    顾清执坐在一豆灯火下,执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顾太傅,几日不见,你清减了许多。”黑斗篷摘下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兜帽,隔着拇指粗的铁栅栏问道。

    顾清执听到动静,抬眼望去,苍老浑浊的双眼骤然一冷,还没来得及说话,便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黑斗篷走近了一步,偏着头打量起顾太傅的脸色:“看来,太傅大人时日无多了,既如此,咱们长话短说,你写下认罪书,我保你全族性命无忧。”

    “认罪书?老夫何罪之有?”顾清执缓过一口气,虚弱无力的他丝毫不减往昔的倔强耿直。

    黑斗篷似笑非笑的嘲讽道:“顾太傅,你宦海沉浮数十年,竟然还如此的看不清?难怪你会沦落到这台狱中来!”

    他从袖中掏出一页薄纸,塞进牢房里:“顾太傅不愿意自轻自贱也无妨,把这个签了,我方才的承诺同样作数。”

    顾清执接过那页纸,刚看了几句就变了脸色,勃然大怒的骂道:“想让老夫和你们这些卑鄙无耻之徒同流合污,你们休想!老夫就是死,也不会让牝鸡司晨之辈毁了这大虞江山!”

    “顾太傅!”黑斗篷也怒了:“你别不识好歹!你自己死了无妨,你们顾家亲族三百一十四口,可都要陪你一起下黄泉!你可要想想清楚了,黄泉路上,可是要热热闹闹的了!”

    顾清执的身子陡然狠狠一颤,瘦伶伶的脸愈发的苍老了,口中字字泣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顾家人世代蒙受皇恩,死而无憾!”

    黑斗篷显然没有料到顾清执如此的执拗绝情,连自己的子孙都狠得下心不管不顾。

    “顾清执,你唯一的孙子才四岁,叫什么来着?哦,对,顾阿蛮,你放心,刑场之上,我让你俩跪在一起。”黑斗篷冷幽幽道,一字一句皆往顾清执最脆弱的软肋上扎去。

    “阿蛮,阿蛮!”顾清执绝望的闭上了双眼,口中喃喃道:“给阿蛮寻个刀快的刽子手,少受些罪,少受些罪!”

    黑斗篷一开始没有听清楚顾清执的喃喃自语,他凑近了仔细一听,简直是又惊又怒。

    顾清执的确是铮铮铁骨。

    难怪让人厌烦的杀之而后快!

    黑斗篷走这一趟,事没办好,反倒惹了一肚子气无处可撒,戴上兜帽冷哼了一声:“顾清执,看在曾经同朝为官的份儿上,我再劝你一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智者不为!”

    顾清执突然睁开了双眼,冲到栅栏前,双手抓的紧紧的,大声喊道:“让刀斧手干净利落些,老夫多谢你了!”

    “......”黑斗篷一个趔趄,急忙加快了脚步。

    这个老疯子,他得离远点。

    “顾大人,你这是何苦来着呢。”牢头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

    顾清执曾为首辅十年,施政宽容,为官清廉,百姓莫不感念。

    顾清执回头看了一眼,对牢头道:“麻烦小郎君再给我拿几页纸,可好?”

    牢头点点头:“顾大人客气了,上头早有吩咐,笔墨纸砚都由着大人使。”

    拿到了新纸,顾清执思量良久,才郑重其事的落了笔。

    他一字一句写的行云流水,神情悲怆却又有一丝毫无眷恋的笑意。

    夜色深沉,整个宫城寂然无声。

    “干爹,台狱出事了。”小太监压低了声音,隔着厚厚的帘幕道。

    余忠已经好几日睡不好觉了,刚刚打了个盹儿,就被吵醒了,气的额角突突直跳,一把揪住小太监的衣襟,低声骂道:“小兔崽子你叫魂儿呢,台狱被劫了?”

    小太监胆战心惊的:“不,不是,是,顾太傅,死了。”

    余忠顿时面无人色了:“死,死了,怎么死的!”

    “吊,吊,吊死的。”

    余忠心智大乱,完了,这下全完了。

    “干爹,这是,顾太傅留给官家的,你看这,”小太监拿出皱皱巴巴的一页纸。

    余忠扫了一眼,只觉心头又痛又沉,硬着头皮去叫景帝。

    “陛下,陛下,陛下,台狱出事了!”

    赵益祯也是一连几日无法入眠,今日好不容易睡着了,但也睡得不沉,余忠刚叫了一遍,他便倏然醒了,扯开帐幔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陛下,顾,顾大人,自尽了!”余忠颤声道。

    赵益祯的脑中嗡的一下炸开了,茫然无觉的问道:“你说,谁,谁自尽了?”

    他的声音空洞,绝望,如同地狱里的风,没有半分生机。

    余忠怕极了,陡然跪倒在地,不敢哭,死死咬着下唇,把那一页纸捧给了赵益祯,呜呜咽咽道:“陛下,陛下保重啊!”

    那页纸颤抖的厉害,赵益祯眼前发黑,怎么着都看不清楚。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忠君一生,死于台狱,难言不得死所,不憾于天,唯憾于君。臣老迈之身,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执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一祖二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那页纸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落到赵益祯的脚边。

    赵益祯僵坐在地上,只觉心头痛到麻木,双眼酸涩到朦胧。

    他仰首看着黑暗无边的天际。

    黎明前的黑暗是那么的深不可测。

    黎明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但,天光终会破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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