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门外的城堡大酒店,单从其笨拙的、不伦不类的外观上而言,与其说是座酒店到不如说是更像一座行政大楼。那中规中矩、方正老派的建筑风格一点也没有所谓外资企业的洋气劲儿。灰脊碧瓦的屋顶,既非歇山亦非四阿,无论远观近瞧,更像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巨大木斗,被头重脚轻地倒扣在人们的头顶上。如此巨斗重压,谁还敢想东想西?传统古建之美被阉割殆尽。
塔楼上四角飞檐的阴影渐渐偏东,越扯越长,如四把钝剑,从斜刺里杀入永宁门外绿草如茵的南广场。精致的行政客房内,牛自发依然雕塑般板板正正地跪立猩红提花地毯的正当中,“他”完全沉缅于对自己痛下杀手的这最后一刀,迟迟舍不得攮进去。既然跳下了清水寺的舞台,那就必须死的漂亮。正午已过,北窗外的永宁门城楼正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中。
“都结束了。八坂琼勾玉端进端出的仪轨结束了;郑重其事的“即位礼正殿之礼”结束了;岚团的“小石头变成大石头”之歌也结束了。
“令和”是开启还是结束呢?
牛自发与严小鱼的结束如同开始一样,不声不响,毫无声息。她是该游走了。她从来都不是一条被把玩的小金鱼,自由有自由的代价。
“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天坑里,一看见顾警官手心那玉虎符的背面铭文,牛自发心里就一切都全明白了。极右翼的所有铺陈与心机全在这十三字上。一郎先生与阴阳师、‘宫内厅’与‘永田町’、头山满与黑龙社,所有的一切,无不是为了斩断这悬在日本人头顶上的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一举抹去千百年来大和民族的心里阴影。
可小石头就是小石头,怎么也成不了大石头。
冰凉的二条城之怀刀顶在牛自发的丹田。牛自发双膝并拢,双手反握刀柄。他身体前倾,目视前方,为的是使切腹后的尸体保持住一点必要的严肃性。毕竟,鸟居的另一边也是讲规矩的,一本正经才是所有圈子的不二法则,当然,也是通行证。
“即使没有介措人,我自己也得切的漂亮。”牛自发深吸一口气,“可是,用战国刀法,还是用江户刀法呢?”牛自发并没再犹豫下去,他毅然决然选择了不那么花哨的战国切腹的刀法。所谓日本意气,简而言之无外乎:我不同意你,我就杀了你。我不同意我,我就杀了我。
他没有追上周密,可他知道周密绝逃不脱弓幺儿的手心。
一郎先生再见了,玉虎符再见了,“令和”,再见了。
一道寒光闪过,血腥味凝固了空气。永宁门外巨型环岛上的车水马龙沙沙而过。牛自发的腔体以非常严肃的姿态向前倒下。
亡魂散开处,房间里并排立着三人。
“没有大介措,即使是三岛由纪夫前辈也干不成这事儿吧?”弓幺儿凝视着手中的“关孙六”咧嘴道。滴血不沾,的确一把好妖刀。
“没成‘抱首’之姿,算不得什么好刀法。”雪村小声嘟哝道。别看周芸一个女人,她也懂。那年,她年轻的父亲三岛由纪夫,为了“拥立天皇“、”振奋武士精神“而切腹自戕,当时要是有这把“关孙六”,何至于死前吃尽介措人—森田必胜的苦头。
“干嘛非成全他呢?”周芸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那具皮囊问。
弓幺儿用两根并拢的手指来回拭着刀刃。“‘宫内厅’认为不能让一郎他们知道的太多。无论对阴阳师还是那些五花八门的左翼、右翼,以及打着各种‘志士’、‘勤王’、‘爱国’旗号的社团,都一样,他们归根到底都是不可靠的。”他低头嗡嗡道。
“怎么办?毁了它吗?”弓幺儿将那把“关孙六”轻轻放在紫红绣花的床笠上,掏出了玉虎符。牛自发的尸体像一节枯木桩子般杵在一边,再没人理会,如同一团手纸在等待清除。
周芸接过虎符,握于手心。
“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她与雪村异口同声逐字念道。
“‘宫内厅’有信息吗?”她一脸迷茫地抬头问。弓幺儿摇摇头,反问她:“一郎先生呢?有消息吗?具说阴阳师是有意欲将勾玉带回日本的呢。”
“带回日本?”周芸顿时怒眼圆睁。“带回日本干什么用?合符吗?然后呢?”她连珠炮般地发问道,“难道真的要遵照秦始皇之圣旨‘令和’,全体日本人重新归顺中华吗?”周芸一把将玉虎符塞还给弓幺儿。
“毁了吧。”雪村正言道。“‘宫内厅’下了死命。这也是没办法,他总不能向全日本宣布,大日本的历代天皇都是山东芝罘海边的一个江湖骗子,秦朝方士徐福的后裔吧?”雪村的一头青皮涨得通红。“再说,《兰亭序》真品之谜虽然水落石出,却可望不可及。以后,任谁恐怕也只能远观不能亵玩喽,一郎先生从此也不用再做梦啦。”
弓幺儿狞笑道,“那六代目司忍和他的山口组也该就地解散了吧。可笑的传世圣物《任侠奥传》。”。他用牙使劲咬了咬手中的玉虎符,坚硬无比,险些崩飞了他的两颗黄獠牙。
“用这个砸了虎符吧。”雪村从挎包里取出一件东西黑乎乎、沉甸甸的小物件放在地毯上。
一只小铁臼,关中人搉辣面儿的辣窝子,婆娘家必备的厨房神器。“真有你,把咱家的祖传家伙什儿都豁出来了。”弓幺儿冲着周芸呲牙一笑。周芸看着窗外,没搭理。弓幺儿将手中玉虎符投放进乌亮的铁臼,好似一只翠鸟落入了虎狼之口。
“永宁门外居然也有一座鸟居?真没想道呢。”周芸似乎对房间内将要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她双手扶着窗棂,闪着一双大眼看着窗外,满脸的惊讶。
雪村掂了掂铁杵,交给弓幺儿。周芸依然盯着窗外,“那应该是吊桥上的闸楼,不是鸟居。”她怅然地自语道。
这个女人当然懂得啥是鸟居。在日本,五花八门的神社门外都竖立着鸟居,总数量有上百万座之多。日本人愿意相信鸟居是神域之入口,人、灵之分界。他们绝对避讳贞节牌坊之说,可又有那个日本人不是心知肚明:鸟居就是牌坊。只是无人知晓,日本人世世代代在为谁守节?
幻觉又现。五山送火,烧起的鸟居和船型,“开大船来日本太妙不可言了”,稻荷神社时隐时现的秦氏家族,《神奈川冲浪里》的滔天巨浪。
“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
“日本人终将是守节的祭品。”三颗脑袋里如陈老六家的一锅搅团,混沌一团,分不出稀稠。
傍晚时分,客房门被轰然踹开,顾警官带着巡警冲了进来。房内的情景,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一女三男,四具尸体围成一圈,跪卧在一个小铁臼前。铁臼中的勾玉虎符,已化成一撮灰白的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