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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右符君,左符臣

    初秋的新雨后,秦岭山脉峰峦叠翠,白云出岫,恰似一幅青绿山水的卷轴,铺展于关中大地之南。

    周密飞也似地跑下北坡,又一次来到了通往石佛小路的三叉口前。右下是凉风垭,左拐往上翻过翠微山峰走独孤原,直插白石峪,可取道阎福寺、内苑村一带下山逃跑。可眼下最急迫的事并非逃跑。

    他要毁掉手中那块儿勾玉。

    他四下张望,见身后阵阵鸟雀惊起。是谁?牛自发?还是那个小个子男人弓幺儿?

    他顾不得许多了,一头冲进了凉风垭。大水已完全退去,蒿叶、芦苇倒伏成一片,哪里还有路啊?河对岸,皇峪寺村上营隔河相望,可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周密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心生一计。他故意噼里啪啦地先是径直冲着河岸方向跑去,脚下的草甸滋滋冒水,正好隐去了所有马脚。在凉风垭草甸上兜了个圈,眼看离着河岸不远,他突然向北一拐,蹩进了二道沟。进了沟,刚想停下松口气,却不料脚下突然一个鬼使绊,他一个马趴向前扑倒在地。他哪还敢出声啊,只得咬牙忍着剧痛扭头一看,却发现是半边土蜂桶倒扣在地上。周密心中一惊,弓幺儿家的养蜂场不就在这附近吗?此地还是不能久留。

    周密一骨碌爬起来。横在二道沟上的半截梁,打眼看去像是翠微山脉一条发育不良的短腿儿,从斜刺里戳将出来。翻过半截梁是白石峪。周密无从判断,顾警官他们大队人马是否还是按原计划从独孤原出山。

    再等不得了。周密看准方向,哈下腰手脚并用,扯藤揪蔓向上攀去。前几天,他和冯思远发现在这半截梁的崖壁上,有一处不起眼的所在。

    这是一座悬在垭口下的纯木风雨亭。这古亭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风霜,早已破败不堪。满布灰色筒瓪瓦的单檐悬山顶,眼看着摇摇欲坠。额枋斗拱、翘檐翼角完全与山景融为了一体。如果说这是子午古道上打尖歇脚的风雨亭吧,可那唯一完整留存的转角莲花斗拱,那独特的古代营造法式却令人浮想联翩。斑驳的立柱上,一对楹联尚可辨别:三山石洞光玄箓,玉峤金銮镇紫薇。是一处唐早期古刹的遗存吗?

    周密顾不得许多了,他急火火掏出勾玉。勾玉大小宽窄正好可稳稳放置在亭子柱顶石的边棱上。周密找来一块卵石掂在手中。他掏出手机,开启电源。也许是这里地势较高,手机居然有一格信号。虽然他的手有些抖,可依然快速地按下了一行字,手指头一点,发了出去:“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

    一切就要结束了。他必须按那边的死命令将这勾玉砸得粉碎,并要在第一时间将毁尸灭迹的完整录像给阴阳师发过去。据说,宫内厅的大佬整日地惶惶不可终日,眼巴巴的守着呢。哈哈,余生将从此打开外挂模式,什么内卷、外卷的,全都一边儿玩儿。伊豆的温泉水滑、银座的一笑百媚,业已撩拨着这位年轻的内鬼。毁尸灭迹的录像就是他的投名状。

    粱下的草甸里有个活物窜动,周密居高临下探头一看,那不是牛自发吗?周密暗自庆幸,多亏早一步躲上来,否则这家伙一身的蛮力,还真不好对付。半截梁下,牛自发像一只脱兔,连跳带窜地越过凉风垭,眨眼功夫就冲到了河岸边。没啥犹豫的,只见他三下两下甩掉上衣,一个猛子扎入河中。湍急的河水中,一颗灰黑的脑袋上左右划拉,漂漂沉沉游到了对岸。没一会儿,白喇喇的碎石滩上,一溜水渍很快就被午后的阳光烤干了。

    没见弓幺儿呀?周密心里泛起嘀咕。这一向,这哼哈二将老是捆在一起蹦跶。不知为啥,周密心里更怯唬这矬子,摸不清他是哪一路的,但这家伙定是个心狠手辣之徒。

    周密放下卵石,重新掂起那块勾玉。扎扎实实一块好玉啊。个头不大也就盈盈一握,却沉甸甸的十分压手。玉质温润细如凝脂,玉色介于羊脂玉与青玉之间。玉中粉絮状青雾,飘飘渺渺的,如有万千气象在其中。从外形上看,与其说其状如勾,不如说像一条蝌蚪更为逼真。再细看处,那勾玉头部有一颗筷子头般粗细的圆形凸起,这不就是一条八卦阳鱼吗?

    周密直勾勾盯着这块玉,眼前突然一亮:胚胎崇拜。

    周密再将手心中的勾玉翻了个个儿,手感更觉圆润贴合。这次看得更加真切了。阳刻秦篆十四字:“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并排两列小篆,疏密恰当,章法险峻,字形细而雄劲,端庄肃穆,刀法犀利而不失笔意,简直跟《峄山碑》脱胎于一个模子。是的,错不了,典型的李斯小篆。

    周密又发现了新细节。既然阳刻,这勾玉背面的刻字当然均从背景下刀,以使笔画凸显。但这面篆刻,其背景用刀如此之深,令人十分不解。最有甚者,十四字,所有笔划都被刻意断开,绝无任何粘连,就更不用说什么连笔、叠笔的技巧了。“除非……”对这莫名其妙的雕刻手法,周密陷入沉思。

    “除非是为了‘牝榫、牡榫,相套合’?”周密的脑子在飞转。“刻意地断开笔划只有一个目的:阴阳合符、子母相扣。”

    他将勾玉换到左手,手感立刻不对,硌得慌很不合手。“果不其然呀。”

    自秦朝以来,所谓虎符,右符为君,左符为臣。如阳陵虎符:“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阳陵”。再比如更著名的杜虎符:“兵甲之符。右才(在)君,左在杜。凡兴土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周密蓦地一惊:这是秦始皇的虎符啊。

    握着勾玉的右手越攥越紧。是的,一定是的。手中的这枚勾玉,正是那半边右符,也就是保留在秦皇宫大内君王之侧的君符!

    左符呢?那个能证明虎符持有者臣子身份资格的左符呢?

    “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周密反复念诵着。“立倭国,立倭国……”他不禁大喊道,“原来如此呀。”

    全通了。

    是的,日本天皇的圣物八坂琼勾玉,那神叨叨的继承仪轨,唬人的赶尸双臂平举,奇葩的咸鱼不翻身,更有那将冷泉天皇一举吓疯的史上第一的著名偷窥,全都源自于“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这段虎符铭文。

    这就是秦始皇遣徐福率五千对童男女,并五谷、百工赴东海寻长生不老之药的全部秘密:徐福奉秦始皇之御旨立倭国。徐福,这个秦朝方士,他就是第一代日本天皇,即所谓神武天皇。

    秦始皇给徐福发出的兵符,就是被日本天皇奉若至宝的八坂琼勾玉。换句话说,八坂琼勾玉就是证明日本天皇臣子身份的臣符,也就是左符。

    假如宫内厅敢于将勾玉公开展示,其上阴刻两列十四字李斯小篆必将大白于天下。作为臣符,那每道阴刻笔画,无时无刻不在翘首以待,期盼着君符那凸兀傲隆的阳刻线条的临幸。万世一系的神话从此土崩瓦解。

    他们有那个勇气吗?所谓的物哀、侘寂和幽玄,只不过是自泣自怜的幌子;所谓的意气,更是缺乏民族自信的遮羞布,意气用事而已。

    所以,他们一定要毁掉勾玉,毁掉自古为臣的证据。所谓史物共参,这勾玉就是实物铁证啊。

    时间紧迫,移动信号时断时续很不可靠。周密不能再多想了。他在古亭边的岩体凸起处,找了个恰当的位置立住手机,啪地一声赶紧点下了录像按钮。然后他退后半步,将手中的卵石高高举过头顶,照着砧在柱顶石楞边上的勾玉劈头盖脸地狠狠地砸了下去。

    走到这一步,他只能豁出去了。太紧张,完全没听见手机的风铃提示音。即使听见也晚了。阴阳师从阿慧酒屋发出的短信是:“勾玉带回,不得毁。”

    等到周密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他的身体已被一脚踹下了半截梁。他像断了线的风筝般从崖顶翻滚下去。四肢在空中打转,头发一根根竖在头顶上,如同物理课上,女同学们的静电实验。死亡将至,他却体会到从未有的愉悦,就好像绝症患者,全都放下了。他瞥见弓幺儿在崖边探出小脑袋。小个子养蜂人狞笑着走回莲花斗拱的阴影中,拾起勾玉踹入怀中。

    周密看见自己被摔成了齑粉,化作一股没头没脑的青雾。灵魂还年轻,哪里会甘心。要是没有那次东洋游学多好呀?现在懂了,可也晚了。年轻不是无底线的借口,也不是每次教训都真的是教训。云雾渐渐散开,一切成了永远的谜团。

    不卷了,不卷了,到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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