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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五具等身夹纻像

    “你还真是个蛊婆子呀?”可着皇峪寺村上、中、下三营的人,也只有何兴敢和严小鱼打镲。不过话说回来,村里面也没谁家的娘们儿拿他当个男人来提防。“哎,马教授,小鱼妹子的神仙水甜不?”

    “活该你挨篾片。”严小鱼怒道。

    “啊呀,篾片蛊可不敢呀。”何兴赶紧用双手护住下身,丧着脸说,“马教授呀,你跟弟妹有娃了吧?”

    马建设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的情况可能远不如何兴,明显还神志不清。“黑田,哦,是那个唢呐李……”他吞吞吐吐的,不知要说啥。何兴使劲儿摆动贴于胯间的一只手,提醒马建设。贴着洞壁,何兴慢慢往前蹭,水珠子滴进脖领,后脊背上一道道的刺凉。

    “石门是谁关的呢?”顾警官问马建设。马建设摇摇头,捂着肋条骨做出很痛苦的样子。顾警官又抬头问何兴,何兴一惊,先瞧瞧冯思远,再低头看看马建设,也使劲儿地摇头。

    张村长上下打量石门,“这家伙足有半尺厚,没有一把子牛力,真弄不动。”

    “谁?”听得头方在大叫,众人急忙寻声看过去,却不见他身影。石门后,接着的是一段宽阔的洞室,直立的洞壁如刀切斧砍,粗砺的裸岩洞顶足有4、5米之高。只见洞影深处,头方先生缩着脖子且战且退。“你们是谁?”他尖叫道,声音全变了调。

    所有光柱一起打过去,头方抬胳膊挡住晃眼的光线。这下,所有人都立刻看清了,在头方的身后,洞壁的阴影中,立着六个人。

    头方如一头受惊的麂子,一蹦老高跳出阴影,鼓点般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在洞室里震动,大家也都被唬在原地,一动不动。刘文化手里的手电筒啪一声摔在地上,骨碌碌地顺着斜坡滚向了那六人的脚边。

    还得是村长,反应神速,其它人还在犯楞,他早已扎下马步蹲裆的迎击架势。刘文化不知死活,刚要抬脚去捡他的手电筒,被赵德娃伸手一把拽回。马建设心中咯噔一下,“黑暗给了盲人明亮的眼睛?”

    “谁?说话!”张村长大喝一声,扑簌簌洞顶上飘下一阵碎石屑。张村长甩去一头的灰,下盘的架势依然稳如磐石。“壮士,报上名来。”他吼道。喜鹊差点没噗嗤笑出声来,“咋把戏词用这儿哩?”

    而那六个人依然纹丝未动。

    顾警官打着手电靠过去,冯思远也亦步亦趋斗胆跟上。

    “不过是些塑像。”顾警官嘟哝一句。张村长闻言,长长吁了口气,“我就说嘛,难不成还见鬼咧。”他这才非常内行地缓缓收了架势。

    这些家伙的确是六具塑像而已。

    洞廊前进方向左手的石壁上,被开凿出一道长长的壁龛,六具与真人等高的塑像一字排开,并列于壁龛之中。众人围拢了上去。但见这六具塑像面容肃然、壮冠虬髯,有的河目海口,有的日角龙准,全都是奇骨灌顶,一派龙凤之态。

    “小鱼嫂子,你细看,人家这塑像还带着彩哩。”喜鹊仰面观瞧,小心翼翼的,不敢用手触碰。严小鱼冷冷的,未吱声。

    头方站在后面直犯嘀咕,“地藏菩萨?也不像呀?”马教授紧眨几眼,未置一词。何兴贴墙根抻长脖子往前探看。

    张村长叉腰站在最前面,“要是本村的土地爷,那跟我还是同行,都是人民公仆哩。就是这编制过于臃肿,莫非他们那儿也设了妇女主任的岗位?”他嬉笑道。“开个玩笑,我这个人,那还是很幽默的哩。呵呵!”

    紧要关头临危不惧,敢于担当,勇于冲锋在前,顾警官不由暗挑大拇指。是的,社会上对基层干部的种种偏见以至于网暴,难免以偏带全。人无完人,谁还没缺点呢?

    冯思远绕着每一个塑像,仔仔细细看了一圈。他又一次啪地一声猛拍一记后脑勺,瞪大两只眼珠子,惊奇地大叫道:“邵师兄真神,没想到真有这六具塑像在此现身啊。”

    众人都疑惑不解。顾警官蹲在第一座塑像的侧后方,借着微弱的光线,眯着眼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抬头说,“哦,说说看,小冯。”

    冯思远打量着眼前比他高出半头的塑像,沉吟片刻,说道:“这就是唐高祖李渊的‘等身夹纻像’。”

    众人听的是一个个云山雾罩,冯思远清清嗓子,加快语速解释。

    “我有一同门师兄,算是个居士,多年在沣峪的净业寺挂单。去年暑假,我们一干学弟学妹来秦岭修学,师兄曾领着我们去拜访了白峪阎福寺的宽渡主持。用过斋饭,宽渡法师请大家在灯盏泉对面的高台山一边吃茶,一边吹着山风讲了一些关于翠微宫、翠微寺、阎福寺的前世今生,末了,还送我们一本《翠微史略》。这本书是他的弟子,宏涛释子所著。书中,就有一段关于唐高祖李源等身夹纻像的详细记载。”

    “你师兄姓邵?蒿芦居士?”张村长问,冯思远点点头。“那是个撩人,有年七月初五的青华山娘娘庙会上,我跟他有一面之交,唢呐李跟他也熟,卧佛寺跟净业寺近近的嘛。还有,栖霞草庵的碧桐尼师,也跟你们邵师兄蛮有缘。哦,对了,还有那个美国老外,听说后来出了大名儿,叫个啥比尔.波特的,那会子就是跟蒿芦师傅一道儿去了栖霞草庵,拜见了碧桐尼师。”张村长瞅了眼严小鱼,“还是我派你家老牛给美国佬引的路哩。”

    “可不是吗?这个波特先生凭借着一本《空谷幽兰》而享誉世界,名利双收。横亘在中华大地脏腑之地的秦岭,生生不息几千年的隐士文化,一直默默地平衡着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主流价值观。出世,不是简单的躺平与自我解脱;入世,更非恶俗的跪舔和驭民要术。这是两个决然不同的生活态度和哲学观。这个外国人直切要害,也算是领会到了阴阳平衡、中庸之道里的文化密码。”顾警官一边侃侃道来,一边从第一座塑像边站起身,拍去手中的灰屑,点头示意冯思远继续。

    “嗯。”冯思远使劲点点头,却一时忘了从哪里接下去。“嗯……《翠微史略》这本书里记载,说是在玄武门之变之后,太宗李世民登基伊始,即以‘为高祖祈福’的名义,将自己在皇峪太和宫的旧宅舍为龙田寺,并敕封在唐初佛道之争中具有突出贡献的法琳法师为第一任寺主,继而‘诏断屠杀,每岁以三月六日为蔬素,凡昔日征讨行阵之处,必置佛寺’。这些举动的用意是在向世人宣称自己异于高祖的宗教政策,这在当时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也不失为一个巩固政权、拉拢人心之良策。然而,李世民毕竟是弑兄篡位,其一系列的佛教政策又与高祖的行为大相径庭,对此,他亦有妙计用来掩饰自己目无尊长、弃毁忠孝的嫌疑。据长安西明寺僧道世法师所撰《法苑珠林》所载:

    “太宗为太武皇帝,于终南山造龙田寺,并送武帝等身像六躯,永充供养,又为穆太后造弘富寺。寺成后,帝亲幸焉。另外,法琳法师在其《辩证论》中也提到了‘送太武及主上等身夹纻像六躯,永镇供养。’”

    “是啊,是啊,法琳乃护法菩萨,功德无量呀。”赵德娃喃喃道。

    “那这么说来,这龙田寺不成了李家祠堂了吗?”顾警官微微笑道。说话间,顾警官已挨个将六躯等身夹纻像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

    “可不是吗?这样一来,李世民既可安抚宗教、巩固政权,同时也向世人昭示了自己的忠孝之心,为自己洗脱‘杵逆’之罪名。”冯思远答道。

    喜鹊眼睛一眨不眨,虽未得全然听懂,却完全入了迷。冯思远更来了劲儿。“太和宫就是后来的翠微宫,乃是唐贞观年间四大行宫之一。太宗后,翠微宫日渐凋敝,高宗遂舍翠微宫、龙田寺合为翠微寺。”

    冯思远手指洞顶,对张村长笑道:“这些皇家宫殿和寺庙的原址就在咱们头上边,张村长的皇峪寺村啊。”

    “谁说不是的呢?”张村长只要一激动就使劲搓手。此刻,他脑子里顿时涌出无数的点子,两耳边已呼呼地吹响起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哞哞号角。

    “书中说,白石峪的阎福寺乃是当时的翠微寺之下寺,也是由闫立德、阎立本二兄弟负责监造。由于紧邻秦岭山脚下的皇家苑囿,交通便利,其烟火更是盛极一时。”冯思远走近喜鹊,专门给她解释道:“闫立德、阎立本是唐朝的将作大匠和大画家,将作大匠就是现在的建筑师,专门负责盖宫殿,一般的居民瓦舍他们可不管。”

    “你当我啥都不知道呢?多少懂一点。”喜鹊脸一红,低头摆弄衣角。

    “可不是嘛,山下的村子现在还叫个内苑村,郭警官的那个派出所也还叫个御苑派出所,最可惜的就是派出所对面的上林苑酒店,最近把名字给改了,改成了连俺农村人都觉得俗不可耐的什么美轮美奂酒店,你说瓜不?哈哈!”张村长扬起头,朗声笑道。作为一村之长,在刚才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就筹划出了关于加快振兴皇峪寺村文化旅游产业的初步方案,他甚至想到能不能重修唐翠微宫。他盘算,咱不能学北郊大明宫,花那么多钱,建个什么不伦不类的微缩景观,不够丢先儿的。那资金咋弄?他也想好了,首先动员山下周边的大棚草莓养殖户入股,那些个浙江老板,见了好项目,就像红眼狼:“我再加一磅!”张村长由衷佩服他们那种火中取栗,把投资风险当油泼辣子夹馍吃的劲头儿,皇峪寺村就缺少一个这样的致富带头人。资金的缺口部分,再分家分户想办法找农村合作社办贷款。唉,一想到要找银行办事儿,张村长不免立马有些泄气,看来,这事还不能太心急,再想想,再想想。

    “那这些个塑像为啥摆放在这黑咕隆咚的洞子里?听你说这先人可不是一般的先人,是李世民,皇帝他亲爹哩,对吧?”喜鹊眨着双眼问冯思远。赵德娃又要站起,喜鹊忙过去搀牢。

    “都怪李世民的儿子,唐高宗李治最没出息,是个怕老婆的主儿。武则天一手遮天,动不动就煽惑往洛阳跑,咱这儿可不就撩荒了嘛。”赵德娃摩挲到塑像前,伸双手去触摸,皱巴巴的手背上,根根爆筋纵横。

    “这里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冯思远搀住老人的另一条胳膊。

    “有啥不一般?不就是个废弃的防空洞嘛。”张村长问道。眼前这小伙子挺对路的,以至于在他村长的振兴蓝图中,已将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安排给了这个高材生。这得看喜鹊,这丫头鬼的很,我是她亲大,对不起她妈,再不能对不起娃。她的心事瞒不了我,就是单怕咱们这丫头心气盛、攀高枝儿,到时不免自寻烦恼。

    偷看了眼喜鹊,张村长心头起了酸。他揉着鼻子,侧眼打量冯思远一番。他脑筋一转,暗自寻思到,根据当前的形势,通过滦镇区政府,向上级申请,为皇峪寺村争取个挂职文化副村长的名额,应该不是多难的事儿。北大高才生,用到咱这儿才是正道,省得他们不是出国就是出家的,白白浪费了咱国的栋梁之才。对,这事立马就去办。

    像张村长这样的干部,一般还真都是那种把困难不当事儿,勇挑重担、敢想敢干的汉子,他们的毛病是不少,但办法更多。乐观、豁达是家风,勤恳、守拙是本份。就说眼下这如此凶险的困境,一时间居然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顾警官,根据这六躯夹纻立像,”冯思远认真异常地说道,“能不能判断,咱们现在身处地宫之内?”

    “地宫?”张村长睁大双眼,“谁的地宫?难不成咱这儿埋了唐高祖李渊,再不就是李世民?我的妈呀,这么说献陵、昭陵都是空陵?是疑冢?”他兴奋地要蹦起来了。作为一心为民的村干部,哪一个不是挖空心思带领村民一起奔小康?

    “可不是嘛村长,”刘文化附和道,“要是李世民埋在这儿,咱们这儿碎碎的皇峪寺村,想不世界闻名都难哩。”马教授也对严小鱼玩笑道,“可惜呀,那个兰亭序被唐太宗从这里带进了昭陵,不然的话,真够你们村世世代代吃喝不尽。”严小鱼谁也不搭理,抬头看洞顶。

    “大学生,咋瓷咧?”喜鹊把手在冯思远眼前挥挥。冯思远沉思着,目光越过喜鹊姑娘满头浓密的乌发。六具干漆夹纻立像,面容各异,神态万端。

    “那可不一定呢。”冯思远喃喃自语道。马教授又疼了,忍不住呻吟了两声。严小鱼走过去看了看,伤口情况还那样,也没啥别的好办法了。

    “张村长,顾警官,这里可能就是翠微寺地宫。”冯思远一字一句,脱口说道。

    “跟扶风的法门寺一样?”张村长一缩脖子,“倒是希望如此,但这怎么可能呢?”张村长将五根粗手指头抠进刷子般的厚发下使劲挠,“七十年代的战备工程,那可是战天斗地、轰轰烈烈呀,能挖不到东西,挖到了东西敢不吭气?”他把指头放嘴边使劲吹吹。

    “唉,也说不来。那时破四旧,这些东西任凭他谁都避之犹恐不及哩。”赵德娃说道,“就比方说,我从师傅李十三手里存下的皮影老戏本,那可是从雍正一朝传下来的十大孤本呀,三百多年的遗存哩,能咋?还不是跟贼似的,谁敢声张。”

    “嗯,”顾警官点点头深表称许,“再说,眼前这洞子也不一定就是战备洞,张村长也是听说的,猜测而已,是吧?张村长。”张村长正嚼着光杆儿烟嘴儿,翻着眼睛盘算啥好事儿呢。

    “小冯,你说这六躯等身夹纻像都是唐高祖李渊的吗?”顾警官问冯思远,“既然同为高宗的夹纻立像,那六具塑像的形制应大体一致吧?比如高度。”

    “文献上是这么记载的。一千四百多年来,自李世民驾崩以降,咱们也许是第一批瞻仰者呢。”其实,冯思远也注意到了,阴影之中,有一躯塑像明显异于其它。他慢慢走到那座塑像旁,与顾警官并排细看。

    明显得很,眼前是一座女子等身立像。

    此座像身着通肩大氅,自右肩回绕左肩,覆盖全身的衣褶舒缓飘逸而浩荡,显示出健美、厚重的质感,以及如音律般的道道曲线。衣褶处残留敷彩,肌肤裸露处平滑光洁,充满弹性,有明显的贴金痕迹。虽然它的体量高度要比其它五座像矮很多,却丝毫无损其母仪天下的威严与风度。大而弯的眉线和微微浮起的唇线,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及鲜活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马蹄形的神光和宝珠样的头光,一派器宇轩昂之势。跃动的火焰以及飘然的飞天给人以舒适悠然之动感。长长的耳垂内削而下坠,使其更加清丽幽静、厚重庄严。那永恒、恬淡、慈祥、智慧的目光,顿时令心境空灵升华、大彻大悟。

    “卢舍那。”冯思远禁不住双手合十。

    “咋跟凉风垭的石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张村长叉着指点道。

    “这里有文字呢。”顾警官蹲在石像侧后方,手电筒举在脸颊旁。冯思远闻言立刻将脖子伸得老长,马教授忍着伤痛也想侧身蹭上去,喜鹊搀着她爹往一边挪挪。刘文化凑不上去,不免讪讪道,“吃屎都轮不上热的,哎,人背不能怪社会。”一抬头,见严小鱼冷冷倚在洞壁边愣神儿。蛇,菜花洛铁头,这个女人。

    顾警官用手掌蹭去石像胯部的泥土。“看,又是这个字。”他说道。众人定神一看,可不是吗?正是那个“曌”字。

    张村长乐了,“这字好,‘日月当空照,神仙没处跑。’一目了然,这字很好。”他扭头问严小鱼,“啥意思?”严小鱼头一扭,根本不招式他。

    “奇怪了,这‘曌’字咋又跳出来了。”冯思远的脸几乎要贴在塑像上,眼镜架儿被鼻子给挤歪了。“按说,武则天创造发明此字,最早也要到载初元年了。载初虽是她儿子唐睿宗的年号,但实际当权者是她这个皇太后。”冯思远站起身,扶了扶镜腿儿继续说道,“就是在这一年,太后改周历,并制定若干新字以取代旧字,由其表兄凤阁侍郎宗秦客奉命起草,发昭敕命令天下使用。其中,这个‘曌’是最著名的一个字,从颁布之日起,武太后也将自己改名为‘武曌’。可以说这个‘曌’自诞生之日起,就成了武则天专用,其他任何人只可仰视的禁字。”

    “是啊,按理说,这个曌字确实不该在这里出现。”顾警官眉头紧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武则天贬皇子贤、哲,废睿宗,自封‘圣神皇帝’之后,又悄悄从洛阳溜回了皇峪寺?”顾警官摇摇头,哈哈一笑以示自嘲。“她老人家那时都已经七十多岁喽,虽说是风流不输韶华,但她故地重游所谓何来呢?就为了在此刻下这‘曌’字吗?”

    他们聊得眉飞色舞,喜鹊听得似懂非懂。她好奇地弯下腰去见识一下那个似乎不同凡响的字。不看不要紧,她这一看,又有了出乎预料的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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