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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六代目登场

    田冈满要求黑田忠之立刻跟他一起回中营。

    “到了你就知道了。”田冈满闷下头,顺着牛家西墙根下的土路向中营走去,丢下黑田兀自愣神儿。此刻的皇峪寺村,像是掉进了枯井中,死一般的寂静,一切都断了生机。戏班怎么哑了?群山退于幕后,夏虫都闭了嘴,风婆娘也不闹了,树梢更是被捆住了手脚。可就是空气愈发的沉重,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甚为不美。

    “可是,”黑田到底还是跟了上去。丝弦声欲起又灭,满世界的萤火虫画着毫无逻辑的线条。“可是,救场如救火,戏还没唱完呢。”黑田跟在田冈满的身后,边走边嘀咕。

    “煽起,煽起!”陈老六撕扯着嗓子煽火。“鼓劲儿,鼓劲儿!”有人带着酒劲儿帮腔。关中人家过白事儿,看重的是“打怕怕”,要不停的闹腾,尤其夜里戏班子更不能有分秒的停歇。当然,主家与看客都得大气,十元、五元的票子,必须时时给戏家续上。

    田冈满放缓脚步,边走边说。“黑田君,坟既塌,则天机必露,你难道没嗅出最近村里的空气有多么的不对劲吗?”

    “天机?风雷七十二钉阵吗?”

    田冈满一摆手,“扯淡的厌胜术,都是别有用心、转移视线的愚民鬼话。”他凑近黑田道,“到了再说,他们都在屋里等你呢。”田冈满扭头迈大步而去。

    黑田一愣。

    “他们?等我?谁等我?”黑田不敢迟疑,紧跑几步。牛家那盏白炽灯晃来晃去却发不出多少光亮,门洞内愈发昏暗。窸窣声响处,有人影闪出,一丝淡香拦住去路。黑田刹住脚定睛一瞧,见对面站着严小鱼,手摇麦秸团扇,一声不响地上下打量着李少波。一小枝金桂挂在扇柄上跳来跳去。

    “哦,是牛嫂呀,”李少波笑言笑语道,“咋不看戏?”

    这女人怔怔地看着黑田,未吱声。女人的裤脚边现出一只兰猫,那猫好大,两颗溜圆的眼珠子炯炯放光,歪着头瞧着黑田。

    “天下灵人哄闷人,有啥看的?”严小鱼轻轻扬了扬潲色的扇子,过肩的发梢被捋到月牙般的耳后。背后那盏白炽灯突然发神经似的爆亮,却哪里真有灯花姑娘跳下来?山里的电压高低无常,考验所有电器的皮实度。严小鱼打了个哆嗦,门洞重归昏暗,猫也不声不响走了。草窠中,一头虫子像傻子似的在嘶鸣,脾气暴躁的很,看来,哪一行也不缺易怒的二把刀。

    “嫑开小差哦。”这女人迷迷糊糊的半句话,也不知说的是啥。而后,她神经质般蓦地一转身,冲李少波点着扇尖一字一句念道:

    “红伞伞,白杆杆,全村躺板板儿。”

    几句女儿国的歪经念毕,她眼皮子始终未抬,扭身朝着薛家白煞煞、空无一人的席棚走去。女人的腰身被碎花的短袖衬衣绷得紧紧的,浑身上下的小扣子也像是要挣断细线,飞出去了事。

    按说,今儿一大早已然出殡,过事的席棚立马就该拆的拆,该搬的搬。就因为薛家的孙子加钱续了几场皮影戏,孝棚子就只能再立些日子,以备不时之需。可说实在的,现在谁还不都是忙忙儿的,哪儿有那么多闲功夫。这不,来吃席的外村人,一通酒足饭饱后,立马就大呼小叫开着蹦蹦车撤了。到了夜黑,就剩下几条有人家、没人养的土狗围着七星灶台开例会。炉膛中的余烬偶尔噼啪爆响,能把它们惊得跳起来,这例会的严肃性也就根本谈不上了。

    黑田赶到村口,在大板栗树下追上了田冈满。蒿沟里传出来低沉的呼啸声,听起来不像是风声。

    石拱桥上有个人站在那里,是冯思远。小伙子睡眼朦胧地站在石拱桥上,不知在干啥。一头失群的麂子立在桥下东张西望,发出嘤嘤的鸣叫声。冯思远抻起双臂、张大嘴来了个大哈赤,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闪电如刀劈般划过夜空,紧接着一个炸雷,差点惊掉小伙子的下巴。小麂子吓得弹簧般跳起,一窜一窜地顺着河边逃去。

    黑田哈腰跟在后面,躲开大道,顺着乔家的竹篱笆墙外,绕到最西头。柔软无刺的南瓜藤蔓上,朵朵肥厚的黄花盛开。两人一前一后骗腿跳入院子。乔正海家乌漆嘛黑没一丝亮光,山墙根下,一堆半拉子棒棒桶歪了一地,剩不多的几只蜜蜂,粘在脏乎乎的筒帮子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乔正海这一向跟弓幺儿学习古法养土蜂,也不知道今晚出了啥事故,光顾着看戏,这一河滩的土蜂看来全部翻车了。

    几滴雨点试探着落在遮阳棚上。乔家的朱漆铁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两家的场院紧挨着,无任何分隔。俩人正悄悄要过去,黑暗中,有个声音突然发问,把两个男人吓了个哆嗦。

    “吃面不呀?”干瘪的声音从地下冒出来,一口浓痰在井底翻滚。“优丽,客来咧,赶紧下面。吭…吭”撕心裂肺的咳嗽将半截子窗帘布掀起,老牛般的喘息,细弱游丝的哼哼。这马优丽的婆子妈,身子从来就没个舒坦的时候,夜里尤甚,秋后更加不堪。

    田冈满领着黑田来到自家的门前。这老天憋了太久,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毫不客气地砸了下来,雨脚落在地面上,登时腾起灰蒙蒙一片,尘土的腥气味儿立刻充满鼻腔。紧接着,地面上瞬间就泛起大片的水沫,水沫迅速聚拢在低洼处,跟着汇集的水流匆匆忙忙打上几个旋涡,找对方向后,立刻毫不迟疑地纷纷向着金沙河冲去。挂在外墙上的几根落水管,像是一泡尿憋了大半夜的老汉,紧要时也就不三七二十一了,哗哗地只管向外喷水。

    何家与乔家,两墙之间有个窄道,仅可容一人勉强侧身通过,这小小的空间被乔正海见缝插针,各种不常见的家伙什把这里塞的满满当当的,像个杂货铺。

    田冈满也早就洗白了身份。不谋而合,他也是通过平台上东南某系无所不能的神操作,花了一笔不菲的代价,得到了宁陕县江口镇油榨沟村一个老光棍何兴的身份。那油榨沟到底能榨出多少油,田冈满不清楚,反正,除了户口所在地去不得,其它地方都无妨碍。多年前,他赁下乔家东隔壁的空房,基本上也都闲着,门前的场院则任由乔家两口子做农家乐的营生。

    一道闪光照亮木门。田冈满摸出一把钥匙,将脸凑了上去,闪电过去了,一道黄色的光从门缝中射出,蜡黄的宽脸被分成阴阳两半,湿漉漉的黑发搭在脑门前,一条斜疤劈过鼻梁。田冈满咔啪一声打开了铁锁,悄悄推开木门,没发出一丝声响,老门轴当然被膏了蜂蜡,难怪一股泡桐花的甜味扑鼻。屋内亮着灯,黑田跟在田冈满身后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半边盖的厦房,仅一间桩子宽窄,没门楼更没厢房,与隔壁乔家联排的三间桩子比较起来,寒碜的不是一点两点。看起来前面的主家日子过得也恓惶,搬到山下的滦镇重新来过,也许是个好机会呢。

    一盏白炽灯泡发出若明若暗的黄光,直溜溜挂在厦房的正当中,房间内无遮无拦没有顶棚,黑黢黢的木梁裸露,成了蛛网的天下。一面坡的灰瓦顶铺的还算规整,遮风挡雨不在话下。屋内空荡荡的,一张变形严重的八仙桌靠在南墙的正当中,桌沿儿四角磨得溜圆,左右两把木凳更是不堪,虽是官帽四出头的款式,不过谁有勇气去尝试落座呢?抬眼看,一副中堂两边挂,却是颜公正楷,墨迹虽已发白模糊,但丰腴雄浑之神韵犹存,凛然不可侵也。

    上联:行到水穷处

    下联:扑通一声响

    横批:你来了吗

    一道雷电闪过,灰瓦的顶棚四处漏光。黑田大吃了一惊,见一男人面朝内,腰板儿笔挺地站立在那里。门外的雨声大作,屋内却无丝毫凉意,又潮又热。田冈满只管低头弹弄身上的雨水,黑田打量着那个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那个背影说道。“这天要热死人哩。”背影转了过来,冲黑田咧嘴一乐。

    黑田惊得目瞪口呆。

    “马教授!”他几乎要惊呼起来。

    “嘿嘿,唢呐李,好把式呀。”见马建设逼了过来,黑田下意识地连退几步。“一曲‘黄土情’吹得感天动地,让人心潮澎湃不能自己,真不愧是滚地雷呀。”

    “这……他……”惊慌失措的黑田,扭头去找田冈满。

    田冈满双手将头发向后一撸,浓密的黑发间水光闪闪。他咧嘴笑了起来。这是那种有理有据的笑,是可以被挂在脸上计量的,要多少都有,只是不要离开那个特定的圈子,否则就一文不值。

    田冈满把马建设教授介绍给黑田,郑重其事,好像递交国书。

    “马建设,马教授,”田冈满耸耸肩膀,朝二人两手一摊,冲黑田道,“他,就是你们山口组的头目,六代目,司忍先生。本名,筱田建市”

    “啊?”黑田傻了,脑袋里登时涌进来一窝蜂,嗡嗡地乱响个不停,他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分辨能力。田冈满则丝毫不理会呆若木鸡的黑田,像是枝头上的一只鸟雀,不停地聒噪:“司忍接替了五代目渡边芳则,现在是山口组的六代目,……”

    马建设一摆手。

    “不才司忍,山口组六代目正是鄙人,大陆化名马建设,震旦大学天文学客座教授是也。”这司忍双腿并拢,一脸肃然地对着黑田侃侃道来。不用说了,这搜肠刮肚地卖弄生僻词汇,可不就是山口组的金字招牌吗?这一招儿,对付小毛贼特别灵。“组祚即位礼正殿之仪在新开地的凑座举行,那是在乙酉年的仲夏,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夜,永田町来了三位大人,他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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