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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秦岭山庄

    秦岭山庄当然在秦岭的边上,占地一千多亩的小区端端地坐落在皇峪与白石峪的正当中,东面与西安秦岭野生动物园一步之遥,北临关中环线。出东门不远,向南拐个半弯,连接一段不长的土坡路,可直通白石峪。山庄西南院墙外,隔着皇峪潺潺而下的金沙河,密严寺大雄宝殿的金色宝顶,映衬苍茫的碧海之中,熠熠生辉。正所谓造景不如借景,占居着如此一方宝地,这儿的人如何不快活似神仙呢?

    其实呢,小区美其名曰山庄,却是地地道道的民居楼大杂烩。多半的户型在百十平方以下,像柳林苑、枫林苑,几十平米的单元房也不在少数。要说呢,小区也有大宅,南墙内的松林苑,一字排开,几十余户联排别墅并肩而立,每时每刻奢享着与大秦岭的零距离相生相伴。可是美中不足的是,一墙之外的寺前坡,就是内苑村的坟地。这联排别墅一般为四层建造,由于每层的房间异常狭窄、局促,故被戏称为“炮楼”。当然,这样的刻薄话,枫林苑的王伊是断然说不出口的,这到不是因为他上个月刚刚购进了一套二手的联排,扎扎实实捡了个大漏。

    既名为山庄,独栋别墅又怎能或缺?顺着白峪河的北侧,十几座安达卢西亚风格的豪宅,掩映于一片原生态板栗林的蓊郁之中,白峪中吹出来的原生态的新鲜空气,理所当然地被成功人士所独享。

    而小区最北,也是最低洼处的柳林苑,今天的空气尤其不太友好,闷热异常不说吧,还有股子不知哪来的腐臭味儿。

    一大早,仔仔发现崔家的土蜂全都跑光了。

    对城里人来说,这真是件稀罕事儿。一窝土蜂不请自来,不知何时把蜂窝搭在了崔家小院的土瓮里。这些土瓮是崔先从邻近的内苑村收的,几十块钱一个,一直堆在他家院子旮旯里。别看这些土瓮灰头土脸的,却是地道老物件,拿到西安古玩市场的地摊上,起码得好几百吧?

    土蜂精得很,它们选的地儿,正好是两个瓮东倒西歪上下叠摞着,下瓮的口沿儿隙出一条缝,正好供蜜蜂进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乌鸦也只能干瞪眼儿,拿它们没办法。起先,小崔没当回事儿,他还想着指不定哪天蜜蜂们腻味了就会自己飞走,可没想到这些小家伙们一呆就是快两个年头了,这不,眼瞅着又快入秋了。邻居家有个老神仙,九十多岁的杨老汉,年轻时养过蜂,“为谁辛苦为谁忙”的蜜蜂精神便是老汉逢人便说的传世家风。老人家总惦记着这窝蜂,隔三差五要来看看,用枣木疙瘩拐杖敲敲土瓮帮子,再侧耳细听。“有蜜,有蜜,”他舔舔嘴唇,“奉献精神啊。”

    “仔仔,别找了,跑了就跑了吧。”崔先喊道。仔仔仰着小脑袋,一上午就挨个在院子里的栾树下、屋檐下兜来兜去。

    “叔叔,那些蜜蜂肯定就在五十米范围之内,不会跑远的。”仔仔一脸认真十足的模样儿。

    “你咋知道?”崔先拿着把大剪子在修枝。他东一剪西一剪,完全不得要领,面前一颗被他粗暴打理的龙沙宝石要是会哭早就哭了,这可是他老婆麦娥心爱的藤本月季呀。

    “我查了,其实蜜蜂不是逃跑,是它们分家呢。”仔仔一对儿透亮的招风耳上,根根绒毛毕现。“小蜂王们长大了,其有一只胆大的,率先飞出分窝,并带走一小群工蜂。通常情况下,它们第一次飞不了很远的,五十米之内吧,”仔仔认真地说道,“以后会越飞越远。”

    “哦?那你啥时候和你爸分窝呢?”崔先笑道。

    “仔仔还小。”王伊笑眯眯地走进崔家的小院。这王伊好像是独自一人带着仔仔。没人乱打听别人家的闲事儿,这里的邻居彼此间保持着恰当的社交分寸。

    “仔仔还小。”王伊有好几句挂在嘴边的口头语,这是其一。

    “好久没见喽,”崔先直了直腰笑道,“别墅还是美吧?忘了咱柳林苑的穷弟兄喽。”

    “得了得了,别逗了。”王伊满脸笑盈盈的,一双小眼眯成了两条短缝,女孩们说他与张学友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我们现在不住别墅,”仔仔插嘴道,“回枫林苑的老房子了。”枫林苑与柳林苑挨着,都属于老破小。

    “为啥?”崔先问,“放着豪宅发霉呀?”

    “害怕!”仔仔蹲在土瓮边没抬头,两眼跟着爬进爬出的蜜蜂转动。

    “胡说啥呢?”王伊搡了把仔仔的细肩膀,“仔仔,该回去上网课了。”

    “今天没课。”仔仔扭扭捏捏站起来。男娃的成熟永远没他们的身高窜的快。“老爸,崔叔叔待会儿要割蜜呢,还说请了个专家马上到。老师都说,这种观察大自然的好机会是不可错过的喲。”这娃鬼机灵,他老爸的七寸被他拿捏的死死的。。

    “你就耍你老爸一人吧。”王伊立马没脾气了。“那你可别给崔叔叔添乱哈,小心蜂蛰。”王伊拎着俩垃圾袋笑眯眯的走了。

    “奇怪了,你爸今天居然没提胡兰成?”崔先对着王伊的背影笑道。

    “张爱玲?胡兰成拉她几条街。”这是王伊另一句几乎无人苟同的口头禅,一本《今生今世》,几乎被他翻看成了一叠抹布。

    “仔仔,别墅那边有啥怕的?”崔先一抬眼,却见这小子早不知跑哪去了。正好,养蜂人李木囊驾着摩托乐呵呵地来了。

    “老李,今年回来的早啊,”崔先招呼道,“想媳妇啦?”

    “莫你福气大呀,”李木囊一口的安康话,“咱是下苦人哩。哈哈。”

    “收成咋样?”

    “罢咧,”李木囊从车后座上解下一鼓囊囊的蛇皮袋,“今年陕北的洋槐花、苜蓿花还可以,可到了内蒙却遇到大旱,荞麦花莫赶上多少,急忙就转回来了。”

    李木囊是内苑村倒插门的女婿,就近在白石峪口的东侧看了百十箱的意大利蜂。每年的谷雨后到霜降前,都要约上另几家陕南的养蜂户搭伴儿追花赶蜜。他家的蜜,是真的不掺假,颇受秦岭山庄居民的欢迎。他媳妇也在峪口的娘娘庙前,支了凉皮摊子。

    “这才好嘛,”崔先从手腕上拔下一根刺,“这下子还能帮贤惠媳妇儿照顾摊子了。”

    “哎,咱那老婆,贤惠是真贤惠,”李木囊从蛇皮袋里一件一件往外掏工具,“就是脾气不好。哎,就这么回事儿吧。”

    “那到是,”崔先嘻嘻道,“长安县,出了名的生、冷、蹭、倔,想碰见个温柔点儿的女人,简直是石头上别镢头,想都别想。男人到还罢了,关中女人尤其为甚。”崔先瞄了眼自家窗户,还好,窗门紧闭。要说这西安道北的男人,那可真是一个个义薄云天,没的话说。可就一点,这些好汉一旦进了自家屋门,就都变成了四川人常说的“耙耳朵儿”。崔先就是在道北长大的“耙耳朵”。

    蜜蜂好像察觉到了情况不妙,纷纷在豁了边的瓮沿上爬进爬出,没头没脑的上下飞舞,乱嗡嗡。

    “戴防护不?”崔先问道。仔仔这小子溜哪去了?

    李木囊没搭茬,他按部就班地给自己慢慢套上一顶迷彩防蜂帽,给崔先也丢过去一顶。

    一切准备就绪,就见李木囊双臂围拢,马步蹲裆,双手拢住上瓮的两侧,腰身一晃轻轻给了一点力。上下两个土瓮均纹丝未动。

    “蜜不少,”李木囊对崔先说,“去弄几个脸盆洗干净,再打一盆清水来。”

    “一盆清水?生娃呀?”崔先美滋滋地一路小跑进了屋。

    李木囊半立半蹲于土瓮边,右手抄半拉砖头,左手用力慢慢掀起上面的土瓮。缝隙越张越大,他快速将那半砖楔了进去。好家伙,挂在瓮底的巢础,拉出一丝丝晶莹剔透的蜜糖。

    “哦呦,妈呀!这么长的刀,杀牛吗?”一个女人咋咋呼呼走进院子。

    “嘘。”李木囊做出工作重地不得喧哗的手势。

    “割蜜啦?”江小白一缩脖子,压低了嗓音。

    “小白同志,莫要靠近,小心蜂子咬了脸蛋儿。”李木囊玩笑道。

    “哎呦,这么丁点儿的蜜,还劳驾你这大专家呀?”江小白吐了下舌头。她也是陕南人,江小白是她的微信名,王伊的微信名是皮特。

    崔先捧着一摞盆盆罐罐,丁零当啷地从屋里出来,一不留神,一脚将一颗花枝乱颤的紫色绣球踏倒,江小白笑他等麦娥回来肯定得跪搓板儿。

    “不巧,来晚一步,皮特刚走。”崔先对江小白说道。

    江小白独居一人,邻居们总拿她和王伊开玩笑,都是美意,她也不反感,隐约的还有些期待。在枫林苑,她和王伊家是多年的邻居。

    李木囊早就点燃了根指头粗的芦花香绳。这会儿,他把香绳凑近土瓮的缝隙,鼓起嘴对着香使劲儿吹了几口,沿口边儿的一堆不要命蜜蜂乱纷纷掉进了瓮内,剩下的一群识相的嗡嗡地飞跑了。李木囊和崔先合力缓缓抬起上瓮,巢础离离拉拉脱离了瓮底。两人再努了把劲儿,土瓮被强行拉抬开,平放在一边。

    江小白迫不及待把头探过去。“哇!”她惊呼一声,浑身上下因兴奋而不住地荡漾。

    老寿星杨老汉所言不谬。土瓮内一茬一茬亮晶晶的土蜂蜜,看上去足有几十斤重呢。

    “哪个是蜂王呀?”江小白侧脸问道。

    “莫慌噻。”李木囊从崔先手中接过一盆清水放在瓮旁,再将割蜜刀和猪鬃蜂扫递给立在一旁的崔先。李木囊蹲下身,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猛吹几口,大股的浓烟再次被灌进土瓮。他这才撸起袖口,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探进蜂巢。

    “土蜂脾子一般挂在蜂窝顶上。”李木囊边操作边讲解。“刚才挪瓮底,估计连蜂带脾大都掉了下去。要的就是这效果,否则盖子打不开,咋割蜜吗?”

    “要不咋说咱是把式嘛?”崔先连连附和不已。

    说话间,李木囊已从土瓮里拎出一块儿粘搭搭的蜂脾子。脾子上蜜蜂虽然挤成了团,但它们并无惊慌失措之态,依然按照各自的和平共处路线图在蜂球上爬来挤去。

    “你看看,美地很。”李木囊嘴中啧啧有声。他把蜂脾子交待到自己的左手,右手接过猪鬃蜂扫,放在清水中浸了浸,然后抄起蜂扫照着脾子的两面快速向下扫去,只见蜜蜂团像塌方一般纷纷落进了土瓮。

    几个脑袋全都探过去,“嘭”地一声,崔先的脑袋被碰的眼冒金星,皮特也疼的直咧嘴。都在忙活儿,不知王伊啥时候又来的。江小白这会儿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热闹。

    原来,这土蜂脾子,也就是蜂巢,是一片一片等间距沾挂在蜂巢的顶部的。土蜂巢自然没有人工木制的巢框,所以一旦失去顶部的沾合,所有蜂脾就会垮塌在一起,所有蜜蜂也被压在了里面。

    “那蜜蜂不都压死吗?”崔先焦急的问道。

    “问题不大。”李木囊用割蜜刀指点着手中的蜂脾,为大家继续说明哪里是蜂蜜、哪里是仔脾以及哪里是蜜蜂储藏的花粉。

    “蜂王在不在?”崔先又问,“杨老汉想给他也分一窝。”

    “你舍得呀?”李木囊卷出舌头,舔舔上唇。“现在这土蜂可值老钱哩。”说着,他抬手用那把Z型割蜜刀,从蜂脾上割下一块挂满蜂蜜的蜜蜡,稠糊糊琥珀色的蜜汁眼看要从巢础上流淌下来。

    崔先推了一把王伊,“皮特,这头茬蜜最甜,你和小白分了吃吧。”

    王伊的脸本来就黑,这下子胀的更黑了。“大家一块吃嘛。”王伊一说话就脸红,也不知他那些年是怎么干到麦肯锡合伙人的。对于现在的赋闲在家、专职带娃,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突然厌恶了对财富无止境的脑残追逐。

    江小白大大方方走过来,她从刀尖上小心翼翼地将蜂蜜团捋在手心中,然后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里尝尝滋味。“真甜。”她顺手将蜜块儿塞给王伊,“给仔仔去。”王伊双手接过蜂蜜,“仔仔呢?这小子溜哪去了,还上网课呢。”

    像变戏法一样,蜂脾子一片接着一片被李木囊从土瓮里取出。等割下大大小小的蜜块儿后,脾子再被他小心翼翼地竖立放回瓮内,片与片之间,放置了几根枯树枝以隔开通风的间隙。

    “看,这不是王台吗?”李木囊指点着一块小拇指头大小,像塑料壳一样的东西说道。

    “是处女蜂王吗?”崔先急切地问。

    “还没看到蜂王,估计是出台了。”

    “出台?”几人异口同声道。崔先在挤眉弄眼的坏笑。

    由于割去了大量的蜂蜜,数不胜数的蜜蜂立刻填满了刚刚被腾出的空间,硕大的蜜蜂球在不停地蠕动,却不见几只蜜蜂乘机逃跑。

    王伊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凉。“难不成这地球真是外星人的动物园吗?”他心口像堵了块石头。“果真如此,那在他们眼中,谁才是地球人的蜂王呢?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先知,还是那些一本正经的领袖们?”

    “这不是蜂王出来咧吗?”李木囊大声道。

    “哪里?”几个脑袋又伸过去。

    李木囊立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零碎。“咦,怪了?”他皱皱眉头。

    崔先一眼瞧见了那只蜂王。好家伙,这头蜂比普通的工蜂足足大上一倍,颜色也深的多,几乎呈黑色,通体晶亮。它在蠕动中的蜂球的表面不停地左摆右摆。

    “咦?翅膀呢?”崔先转头问李木囊。眼前这头蜂王的确有点怪,它居然没有翅膀,仅在蜂头后一点点的地方,左右留下两道翅膀的齐茬。

    “翅膀被人剪了。”李木囊蹲在土瓮边,自顾自点上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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