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道路泥泞到人都走不稳,却偏偏有个拉着板车的少年人踩着一双烂草鞋,到了河伯庙前。
尚秋河数十万里,沿岸无数河伯庙,此地不过一座小庙罢了。
拉着板车走到庙门一侧,刘暮舟轻轻掀开被褥,将钟离沁拖起背在身后,冲着前方两把剑说道:“没骨头,你看着车。”
说罢,便背着少女往庙里走去。
虽然下雨,但庙里还是有信众香客的。
家里有人生病,前来祈求平安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看见背着少女的少年,不自觉便是一声长叹。
而刘暮舟,则是一如既往的走入大殿前,花钱换一炷香,点着之后恭恭敬敬插进去,之后便转身离去。
大殿之中,守庙的老汉实在是看不下去,便走出来喊道:“孩子,歇歇脚,等雨停了再走。”
刘暮舟转过头,露出个笑脸,答复道:“多谢老丈,但我着急北上,就不停留了。”
都这么说了,老汉也不好再劝,只是长叹一声:“河伯会保佑你的。”
少年点头:“那就谢谢河伯。”
将钟离沁放回板车,刘暮舟便继续朝着北方去了。一来是路途遥远不敢停留,二来是得赶在正午之前,到个无人之处。
已经四个月了,钟离沁没有半点儿苏醒迹象,刘暮舟又怎么会不着急?
一路走来,刘暮舟每天只在中午歇息半个时辰,在子时歇息半个时辰,之后就一直在赶路。每日至少要走二百里,今日三月初三,他已经走出一万八千里路了。
过河之后就要往东北方向去,而积雷原是往西北方向。此地到飞泉宗,若按照当下脚程,赶在九月之前是能到的。
不过只要过了这条河,就属于瀛洲北部了。
踏着泥泞,刘暮舟步速还是飞快,不久后便到了渡口。
尚秋河春汛涨水,若实在是没有渡船,刘暮舟只能扛着车过河了。
还是与往常一样,见山见水皆要叩拜。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已经快要巳时了,刘暮舟无奈转身,笑道:“对不住,又得将你折腾起来,我背着你,扛着车过去。”
一路走来,车坏了不知多少次。刘暮舟一遍一遍加固,为了让板车不那么像棺材,刘暮舟给板车加了个雨棚,三面是她最喜欢的青布帘子,一面对着刘暮舟的后背,他一转头就看得见她。
正准备背起钟离沁呢,河对面却划来一只羊皮筏子。
很快,羊皮筏子靠岸,上面站着的老人问道:“过河吗?”
刘暮舟瞅着快散架的筏子,神色古怪,问道:“我的车也要过去,拉的下么?”
老汉笑道:“你也太小看我这筏子了,待会儿,我去放个东西就来,你想法子把车弄上去吧。”
说罢便往上方黄土坡去,刘暮舟盯着筏子看了许久,还是将板车搬了上去。回头看了钟离沁一眼,刘暮舟笑道:“我家那里的梨花三月便开,这都四月了,此地梨花才开。”
钟离沁当然不会答复,但这一路走来,刘暮舟总是会这么跟她说话。
低头看了一眼情丝咒,其实他不是没想过,剑魂说的对,自己那点儿奇怪感觉,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可不管怎么样,还是将钟离姑娘送到的好。到时候解开情丝咒,若是没了这种感觉……也挺好。
况且即便不论这个,光是拼命帮忙杀黄术,刘暮舟就一定要救她。
不多一会儿,老汉回来了,问了句准备好没有,见刘暮舟点头,便往北划去了。
老汉回头看了一眼板车,估计是没压住心中好奇,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上,这么问的人不在少数,刘暮舟也早解释习惯了。
“妹妹得了一场病,要去北边求医。”
老汉闻言,微微一叹,问道:“看这车,走了很远了吧?累吗?”
刘暮舟闻言一愣,这一路上碰见了不少人,还是头一次有人问他累不累。
沉默片刻,刘暮舟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多累,只要能治好她就行。”
事实上事至如今,连那痛,刘暮舟都觉得不怎么痛了。
老汉伸手到衣服里,取出两枚吊坠转身递去,轻声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平安符拿上吧,算我点儿心意。我看你有两把剑,当剑穗儿,也不错。”
就是两枚缠着铜钱的吊穗儿,还是钟离沁喜欢的青色,当做剑穗儿还别说,挺合适。
刘暮舟也是真喜欢,当即就要掏钱。结果老汉摆了摆手,摇头道:“你还有很远的路,省着点儿吧。到了,下去吧。”
刘暮舟一愣,定睛一看,居然真的到了。
他一脑门疑惑,心说怎么这么快?
结果老汉说了句:“等我请你吃饭呢,快午时了,我也要回家,快些!”
刘暮舟只得扛着板车下去,放稳之后刚要转身付钱,可转身之后,河边那里还有人影?
也是此时,耳边传来了一道声音:“挂上剑穗之后,接下来的日子每隔三天可以让她清醒一个时辰,哪个时辰让她醒来,你自己来选,但选好之后可就不能改了。想要真正苏醒,还是得到你的目的地之后。”
看来是遇上高人了,刘暮舟一脸喜色,恭恭敬敬抱拳:“多谢前辈,能不能是未时?”
说罢,半晌没见答复,刘暮舟便有些着急了,急忙说道:“只要不是午时,其余都可以。”
但那声音答复道:“好,就未时吧。”
刘暮舟望着尚秋河,突然想起来什么,便再次跪地,沉声道:“多谢河伯!”
那人只叹道:“不必,赶路吧。”
云海之上,两道身影就望着少年拉车北上,身后是这一路山山水水所赠与的,或多或少的气运。
云上两人皆是布衣白发,不过一男一女。
老汉自然是河伯,他望着少年,叹道:“傻小子,你不让人看见你每日痛楚,人家怎么知道你做了多少事情?”
老妇人笑了笑,摇头道:“冯老头儿,是你不懂。真要因为对方做了多少而感动,那是绑架,不是喜欢。估计他是怕一旦被知道万剑穿心之事,到时候解开情丝咒,不是钟离姑娘喜不喜欢他了,而是不好意思不喜欢他。”
不久之后,雨停了,一片梨花之中,少年停下了步子,望着大片雪白,微微一笑,转身往边上走了几步。
盘坐之后,少年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但现如今他已经不会再疼的满地打滚,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只是依然会青筋暴起,浑身颤抖。
剑魂一如既往的一边出剑一边破口大骂,但刘暮舟已经听习惯了,心中不起半点儿波澜。
从前是痛到懒得听,现在是压根儿不理会。
足足一刻钟,即便已经很能忍了,刘暮舟的衣裳还是被汗水打湿了。
往常他都会先休息片刻,但今日没有。
他拉着板车一路走到梨花深处,之后便静静等着,等未时到来。
可等了一会儿,他又瞧见了自己的草鞋,于是忙跑去水塘边上洗了脚换上靴子,又换上只穿了几天的青衫,洗了一把脸之后才回去。
可他一转头,就见到一个很久很久没动的姑娘站在车前,望着自己。
少年微微一怔,却很快露出个笑脸,询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钟离沁则是望着远处又长高了几分的刘暮舟,摇头道:“不饿,这是哪儿?真好看。找个高一点的地方,陪我看看呗?”
刘暮舟点了点头,快步走过去,问道:“能走动?”
钟离沁点了点头:“就是困,别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很快,两人已经上了一处山丘,板车侧停着,刘暮舟坐在车把前方压着,钟离沁靠后,两脚挑空,前后晃动。
刘暮舟滔滔不绝,将这一路所见所闻竹筒倒豆子般说给钟离沁,而姑娘就是静静听着,那双桃花眸子也一直望着刘暮舟。
等刘暮舟说完之后,她才开口道:“对不起,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我不想那么快到积雷原是因为如果去的早了,你的体魄承受不住天雷。如果是那样,即便救了我,你也会死的,我不想你死。”
刘暮舟咧嘴一笑,“我知道的,喏,现在我也先天三品了。”
钟离沁眨了眨眼,故作诧异:“你不会真喜欢我吧?”
刘暮舟一愣,干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但眼瞅着一个时辰就要到了。
钟离沁撇了撇嘴,转头看向剑穗儿,轻声道:“挺好看的,时间快到了吧?下次我要醒来前,你找个地方,我要洗个澡,我都快馊了,你闻不见啊?”
说着,她往刘暮舟身边靠了靠,呢喃道:“烟花放了吗?”
刘暮舟点头又摇头,“放了一半,另一半我想等……”
话没说完,钟离沁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了刘暮舟身上。
少年抬起左手,自言自语:“另一半想着解咒之后再放。”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呢喃道:“快了,到了飞泉宗,你就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