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下了车,站在相府门前,脑子仿佛卷成了毛线团,发散出千头万绪。
今天他借机接近李明,表面理由是和自己名义上的主君兼学生熟悉一下,多少应付一下“曹王府长史”的职责。
事实上,他确实是来熟悉李明的,更深入的那种。
结论让他惊喜而纠结。
惊喜的是,这熊孩子的能力远超自己预期,不但有德行,还拥有足够施展自己德行的手腕和才能。
属实有才有德了。
但这也是让自己纠结的地方。
而一代名相纠结的点在于——
是否奉李明为主君。
不是挂个名,而是真正全心全意辅佐的那种。
让他成为真正的亲王,然后,成为太子,再然后,更进一步……
房玄龄知道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也知道朝廷对这种想法有一套完整的刑法。
但他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因为从龙之功实在太诱人了,让他忍不住体验第二次。
房玄龄本就不是安分的人。
确切地说,参与玄武门之变的从龙之臣,就没有一个是天生安分的。安分的人也不会谋反。
只是上面压着一条强龙,才让这些乱世奸雄俯首帖耳,乖乖成为治世能臣。
但步入老龄的房玄龄觉得,自己如果再不搏一把,房家就要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了。
因为不论是太子李承乾,还是最受陛下宠爱的皇子李泰,都是长孙皇后所出,都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
也就是说,不论他俩谁继位,长孙无忌都会摇身成为当今圣上的舅舅,成为最有权势的外戚。
而长孙无忌和他房玄龄,在朝堂上也是老对手了。
虽说和他在尚书省的副手萧瑀不同,长孙无忌并不是自己的政敌,还没到事事唱反调的程度。
但权力天生是排他的。
一山不容二虎,待新皇登基、长孙无忌独揽大权,房家必定难逃清洗。
而历史上也确实如此,虽然李承乾和李泰谁都没当上皇帝,但新皇帝李治仍然是长孙氏的儿子、长孙无忌的外甥。
结果就是,长孙无忌以房遗爱谋反为名,杀房遗爱、流放房遗直和房遗则,彻底清除了房家的势力。
要想挽回房家注定走向末路的命运,除非……
“扶持一位庶出的新皇,我来辅政!”
房玄龄自己都被自己狂野的想法吓住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站队”李明,简直相当于直接下场参与夺嫡!
是一念权倾天下、一念死无葬身之地的绝险之境!
他也一把年纪了,如果诸皇子不过尔尔,房玄龄也许会就这么安分下去。
但是李明横空出世,给了这位野心家太多遐想的空间……
“阿爷,我今天算是自食其力了吗?”
房遗则在施粥摊忙活了一整天,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唯独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
房玄龄从沉思中被拉了起来,微笑着对房遗则说:
“和明哥好好学,你一定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真的?”平生第一次,房遗则从不苟言笑的父亲那里得到正面的肯定,用力地点头。
“嗯!我会辅佐明哥,把大唐建设成没有流民、人人凭双手的劳动就能吃饱饭的繁盛之国!”
房玄龄一怔,慈爱地抚摸小儿子的头。
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跨过府门,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是另两个年长的儿子,间或能听见诸如“我的梁国公”、“是我的梁国公”之类的字眼。
大概八字不合,从会说话开始,老大房遗直和老二房遗爱就一直在争抢。
两个人懂事以后,这种争抢变本加厉。老大迟钝寡恩,老二强横霸道,为了争夺继承权,经常吵得不可开交。
对于兄弟阋墙,房玄龄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穿过外庭,只是苍老的身形更佝偻了些,仿佛微风中的枯枝。
“遗则,你先去吃饭。我去趟书房。”他温柔地拍拍三儿子的脑袋,问老家仆:
“他俩吵多久了?”
老仆委屈巴巴:“大约从申时开始……”
房玄龄苦笑:“那还得再吵一段时间。你让下人们先吃饭吧,不必管他们。”
“阿郎……”老仆干涸的嘴唇有些颤抖,几次欲言又止。
“何事?”房玄龄温和地看着这位跟了自己半辈子的仆人。
“那个……我见识少,不懂军国大事。”老仆鼓起勇气:
“但这几年,我眼看着阿郎越来越劳累,总是心里不得味。阿郎,您歇歇吧。就像庭院总有落叶,地上总会蒙尘。活,永远是干不完的……”
房玄龄耐心地听完老仆的絮叨,微微点头:
“我会注意的。”
回到书房,他盘腿坐在堆满书简的桌案前,仰头望天。
“哪有时间歇息啊……”
大唐的辽阔疆域,已经趋于农业时代管理能力的极限。
边境战事不断,财政捉襟见肘,河北道二十四州不服中央……
加上他还要抓紧时间,趁自己还没老糊涂,为不成器的子孙铺路……
房玄龄稍作养神,便立刻投入到书山文海之中。
和李明瞎混了一天,除了更深入了解这位名义上和实际上的主君,他还得到了意外之喜——
根据流入西市的高昌王宫器物、以及那突厥商人的传言,不难推断出,侯君集治军不严,纵兵劫掠了高昌国。
“那武夫能力虽强,但弱点在于天性贪婪,且浮夸不知遮掩。兵士劫财,根源大概出在他这个主帅身上……”
侯君集和他同为秦王府幕僚出身,对老伙计在前线犯了贪污的老毛病,房玄龄甚是痛心。对他带歪了大唐将士,房相很是愤怒。
但作为一名卓越的政治家,老谋深算的房玄龄立刻在“危”中嗅到了“机”——
坐实侯君集的罪名、甚至让他身陷囹圄,对自己和李明是有裨益的。
“陛下一定收到了情报,但现在也没吹出风声,他多半是想把这事压下去。”房玄龄思忖着。
要让陛下护不了犊子,只有在明天的大朝会,当众揭开这个烂疮。
机会不多了。等过几天侯君集凯旋、满朝振奋之时,自己再跳出来瞎逼逼,容易被当庭拖出去。
“光凭坊间流言做不得证据,而军队账簿由随军仓曹编制,经军府审阅,再进入我主管的尚书省。几经粉饰,原样已难以辨认。
“如何能在军队体系之外,找到君集贪腐的蛛丝马迹,让陛下不得不严查……”
房玄龄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个机构、一份份文件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
沉思半晌,他起身从身后的书柜中抽出一本厚重的书。
里面是去年西征高昌国以来,作为行政机构的尚书省,收到来自中书省等决策机构的各条指令。
从赈灾粮的拨备到祭祀物品置办,事无巨细,一一陈列。
但作为常年执掌文牍的资深事务官,他很快在浩如烟海的记录中发现了端倪。
“攻破高昌城后,民部(后来的户部)收到筹集粮草的指令不但突然大幅减少,而且相比其他战事也明显偏少。
“奇怪,难道仗刚刚打完,士兵就飞回驻地了不成?”
接着,他回到案台,精准地抽出一叠皱巴巴的册子。
册子里所记载的,全是枯燥至极的数字和物资条目。
这些就是灭高昌之战中,民部向前线供应物资的明细。
房玄龄手持昏黄的烛光,昏花的老眼几乎贴在纸面上,吃力地辨认着蝇头小楷,在更浩瀚的资料之中一点一点核对可疑账目。
“李明殿下还真没有说错。”
房玄龄查着查着,突然露出一丝苦笑。
“我确实是罗织罪名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