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外的宋璋频繁地朝里打量。
说好一炷香的功夫,怎得去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允哥儿该不会在里面出什么岔子了吧?正当宋璋坐不住想要叫人去探一探时,宋允知却腆着小肚子,亦步亦趋跟在一位贵夫人身后出来了。
宋璋松了一口气,几步上前将侄儿抱起来,顾不得问话先朝那位夫人问了好。唐丞相的独女,家世何等显赫?哪怕如今贺知州入狱,也不是他宋璋能轻视的。
唐懿并未有何反应,只是轻轻瞥了宋璋一眼,随即又看向宋允知,语气温和:“平日里可喜欢读书?”
系统:呵,他喜欢个屁!
宋允知手心在二叔衣服上搓了搓,纠结了一会儿,昧着良心乖乖地道:“喜欢。”
系统发出一声冷笑。
唐懿笑容却真挚了些,这孩子生得好,尤其是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瞧着灵气十足,应当是个善读书的好孩子。既然喜欢,日后便得仔细教一教了,万不可荒废了天分。
宋允知也不可能预料到,这句喜欢会给自己日后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下贺延庭不满母亲跟这个小屁孩说话,背地里瞪了宋允知一眼。只是这回倒是很奇怪,那小屁孩儿不仅没瞪回来,反而将脑袋埋进他叔叔肩膀里,一副心虚的模样。
他到底在心虚什么?
贺延庭满腹不解地跟着母亲离开了。他本也想探监,但是母亲不许,贺延庭其实不怎么怕父亲,可却尤为惧怕母亲,母亲说一不二他一向不敢违背,更不清楚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母亲最近似乎一直在筹划什么。
与此同时,宋璋也在盘问有关贺夫人的事。
宋允知不想骗他二叔,但是此事关系到父亲的生死,他只能选择说谎:“那位夫人去狱中探望贺知州,见我被狱卒为难便将我带出来。至于为何待我亲近,大概是看我生得可爱吧。”
宋璋对兄长跟侄儿的自夸早已习以为常。宋家祖父母其实模样一般,宋璋也不过只是端正而已,只宋瑜一人随了曾祖父,自幼长得出挑。这个侄子比他父亲幼年还要古灵精怪可人疼,当然,也比他父亲幼年更加厌学。
宋璋取出帕子,将他的小花脸擦干净,露出白皙的脸蛋来,说不出的乖巧可爱。他也没继续问宋璋的情况,转而带着侄子回家了。
宋允知还纳闷呢,为何二叔不问他爹的情况,难道是已经彻底放弃了?要是昨日宋允知还会心慌,但是这会儿他有了新指望,底气又开始充足起来。他爹宋瑜,临州第一美男,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长相,要脑袋有长相,就冲这独一份的长相就该获救!
宋允知揽着他二叔的脖子,眉眼弯弯地往家赶。
宋璋却并未注意到侄儿的雀跃,回府之后再次应对族老,暂时将他们给安抚住了,而后又开始给他兄长准备流放途中所用的行囊。
至于之前侄儿嚷嚷着要随父同去,宋璋全然没放在心上,他是疼爱侄子,但不会无底线纵容他,六岁的孩子流放徐州多半要丧命,宋璋宠了他这么多年,这份自然感情也不是假的,不可能放任这孩子丢了性命。
宋阳这两日被族中的同龄孩子阿谀奉承,有些飘飘然。等反应过来自己冷落弟弟好几日后,才觉得愧疚,正想要安慰弟弟,却发现弟弟好像并没有前两日那般忧心忡忡。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宋允知:“允哥儿,你如今怎么不担心大伯了?”
宋允知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正想要找个借口含糊过去,就看边上那旁支的小胖墩忙不迭地插嘴:“肯定是因为他爹已经救不回来了,担心也是白担心。”
宋允知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我爹还没被判刑呢。”
“不是被判了流放吗?”
“那都是外头人道听途说,不准的!”宋允知坚决维护他爹的名誉。没有定论的东西,都可以改,他爹才不会被流放呢。
小胖墩却心直口快:“少自视甚高了,即便你爹不流放日后也当不了家,宋家不可能要一个行贿且蹲过大牢的人做家主。为了你爹,宋家前前后后搭进去多少银子,便是不少旁支也被牵连了,你们父子俩赔得起吗?”
他打量着宋允知身上的穿戴,恶意满满:“你们父子俩,就等着被赶出宋家吧。”
宋允知气到发抖,从他出生这里就是他的家,如今一个外人反倒在他们家地盘上撒野?
宋阳生怕弟弟气坏了,连忙拍着他的背安抚:“不会的,弟弟放心,咱们会一辈子在一起的。”
这寥寥几句可安慰不了宋允知,他凶狠地推了小胖墩一把,气呼呼地往回跑。
宋阳只好在后面一边追,一边耐心地哄。
隔了几日,朝廷来使才对外透露了消息。此番想是圣上下了令,钦差等办案几乎称得上神速,地位显赫的那些大官先被处理了一遍,临州处于风口浪尖的那几位都已落马,涉事官员皆被抄家,家中财产一应上缴。上任盐官早已调走如今都被抓了回来定了死刑,案子正移交大理寺复核,一旦认定,这些官员便要被秋后问斩。如宋瑜这等行贿之人,基本都被判了流放,这跟从前宋家打听到的消息并无不同。
贺知州虽然也贪了钱,但是因为朝中有人力保,只是丢了官职补了钱财,另徒一年。如此虽保全了性命,但是也前程尽毁了。
贺延庭得知消息后,前一刻还在为他父亲的前程担忧,后一刻便听说母亲已经同他父亲和离,还要带着他一道上京。
贺延庭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下意识地反问:“母亲您怎么能这么做?”
唐懿诧异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似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接着便嘲弄一笑:“我为何不能?这么多年你父亲是如何对待我的,你难道不知情?”
当初她父亲还没做到丞相的位置上,两家婚事的确算是唐家高攀,可那也是贺家亲自上门求娶,并非是她赶着上嫁。然而,听了父亲的话嫁到贺家之后,她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难缠的婆母,悭吝的妯娌,房中得宠的妾室,道貌岸然的丈夫,她不知多少次想要和离都被父亲给拒了,因为父亲需要这门姻亲,他算计了兄长的婚事,自然也要算计女儿的。后来她苦心经营,才结交了大长公主,如今只是借助大长公主的势逼着贺家和离、带走儿子,并未有过半点落井下石之举,她已是仁义至极!
唐懿起身,淡漠地望着儿子:“你若不愿随我回唐家,我也可以将你送回伯府。”
贺延庭立马怂了。
他父亲有个爱妾陈姨娘,是祖母的亲侄女儿,祖母只在乎那陈姨娘跟她的一双儿女,对贺延庭则可有可无。他若是回伯府,必定会被欺负死。其实在他之前母亲还怀过一胎,不过因祖母跟陈姨娘之故流产了,此事不了了之。数年之后,母亲设计将祖母那犯了事的父兄一家都送去了大牢,没多久,陈家父子俩都死在里头,祖母一夜白头,陈姨娘更是对他们母子恨之入骨。
半晌,贺延庭无精打采地道:“我跟着您回京。”
唐懿也不见欣喜,只是淡淡地颔首,良久又道:“你自回去收拾,三日后动身,届时,你继父跟你弟弟也会跟着一道。”
贺延庭满脸的疑惑。
什么继父,什么弟弟?母亲在说什么?
只是唐懿并未解释太多,撂下这句之后便径自离开,独留十三岁的贺延庭在原地凌乱,他不是在做梦吧?肯定是在做梦,要不母亲怎么会找什么继父呢。
他不可能有继父的,不可能……
又一日,宋瑜被放出了大牢。久不见天日,宋瑜的脸色被捂得有些苍白,唇上也不见血色,抬头时接触到刺眼的日光,还有些头晕目眩。这些天他见过太多的惨案,许多人抵死不招被拖出去杖责,去是还是好好的,回来后已是血肉模糊,第二日便断了气。
监狱中到处充斥着血腥味,宋瑜从一开始的恐惧,到后来的日渐麻木。但是眼下死里逃生,他还是庆幸的,如今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去看他儿子。
送他出来的狱卒还颇为奇怪:“你算是走了运了,跟你一样行贿之人或是流放,或是死刑,唯独你只是被罚了私产,你该不会是上面有人吧?”
宋瑜羸弱地笑了笑:“我若是有后台,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这倒也是。”狱卒心软,见他身无分文还给他叫了一辆马车。
宋瑜道了一声谢,赶紧上了马车,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然而他这一回,却将整个宋家都给惊动了。
昨儿晚上官府的人过来,查处了宋瑜的私产,万幸宋家的产业算是保住了,没给他们上缴了去。这都“抄”上家了,人还能平安么?除了宋允知,宋家就没人盼着宋瑜这个犯了事的人能回来。
可他偏偏就平安归来了,以至于宋家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情绪。
怎么就回来了呢?
宋璋神色复杂地看着堂下的兄长,他身后跟着的是宋家的管事跟诸掌柜,众人坚定地站在宋璋身后,都默默不语,也不上前询问。
只有宋允知是真的高兴坏了,也不嫌他爹十多天没洗澡,扑上去便不想下地:“爹,你可算回来了!”
“乖,爹待会儿再跟你说话。”宋瑜怕儿子被熏着,好说歹说终于让他先回屋,许诺待会儿洗完澡便去陪他,才让这小祖宗听话回了屋。
宋璋打发走了其他人,才终于开了口:“此番兄长能平安归来,实在是宋家之幸。爹娘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会为兄长高兴。”
宋瑜想笑,可他连嘴角都牵不起来:“是么?我倒不想让爹娘看见。”
“兄长怎么说起了胡话,想来是乏了吧,我这就叫人准备好浴室,再备好晚膳,今日你我兄弟二人不醉不归。”
说完宋璋便要下去安排了,转身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先前给我判刑的钦差,是你当初救下的那个落魄书生对不对?”
宋璋顿住,转身时脸上已没了笑意,连眼底都透着阴郁跟疏离。
兄弟二人无声对峙。
宋璋嗤笑一声:“兄长何必挑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