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拿出钥匙开门,先一步进了屋,摸索着去开墙上的灯。
在灯亮起来之前,她站在门外,迟疑着没有进去。
直到客厅的灯亮了。
躲在门后面的男孩啊的一声跳出来,把姑姑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回头。
看到赵宏程,姑姑吓一跳,说道:“你躲那儿干嘛啊。”
话的说虽然是责怪,但语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赵宏程是姑姑的儿子,在念初中,周末当然也在家。
姑姑一家都很纵容这个儿子,什么都哄着劝着,要双昂贵的球鞋,姑姑宁可自己省点生活费都要凑钱给他买,游戏机、电脑,一家人住在老旧的小区里,这些东西却一应俱全,崭新地摆在他的房间里。
赵宏程年龄只比她小几岁,但是姑姑家一天变着花样给他做菜,身高已经拔得比她还高,体重也是横向增长,一身粗犷的横肉。
再加上经常熬夜打游戏的皮肤油腻疲态,每次五大三粗站在她的旁边,别人都很难相信这是比她还小几岁的弟弟,他看起来更像个心智体力都成熟的成年男人。
没有捉弄到她,赵宏程回头对还站在门口的她贼眉鼠眼地笑,“好没意思,姐姐这次学聪明了,都没有吓到姐姐。”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青春期冒痘的鼻头,红肿冒着脓,毛孔淌着油腻。
被肥肉挤到狭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嫌没意思,放下了手里的水杯。
赵宏程的捉弄已经不是第一次,所以看到他手里那杯水,她的第一反应是刺痛。
——那杯水并不是用来喝。
现在的天气还没有到最冷,一杯水泼上来并不会多么难受,但是单薄的衬衣一浸湿就会变透。
——男生就是调皮捣蛋。
他还小,别跟他计较。
他这么小,能懂什么,小孩子恶作剧而已。
诸如此类的话,大人嘻嘻哈哈着将不大不小的恶作剧揭过,没多少人当回事。
只有青春期身体发育的自己在那一刻格外不适,从皮肤渗透进胃里的冷颤。
她用书包挡着被浸透的胸口,在这个没有任何人会为她撑腰的家里,安静地望着那个个头已经发育比她还高的弟弟。
孩童的年龄,站在大人的开脱下,脸上灌着可以用恶作剧开脱的天真,粗犷的横肉一笑起来眯成横亘的油腻,挤着早熟的兴奋和失落。
姑姑显然也想起来以前的那桩事,但只佯装嫌怪几句,“都多大了还玩恶作剧。”
然后回身招呼她,“雪宁,你晚上来跟我睡,你姑父去你弟弟房间挤一挤。”
赵宏程脸上写满抱怨,“我不要跟爸爸一起睡,我自己的房间一个人睡得好好的。”
姑姑劝道:“你听话,让你爸跟你挤一挤,不然雪宁睡哪。”
“她自己没有家吗,为什么非要睡我家。”
男孩子发起脾气来直绷着嗓门喊,丝毫不顾别人的难堪。
姑姑脸色为难看她一眼,然后继续语气低微地哄着这个一家两辈人都溺爱着长大的男孩。
她始终只是抱着书包站在那里,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习惯着这无数个颠沛流离的夜晚。
看着那个身高体重都比姑姑还粗壮的弟弟撒娇打滚,直到姑姑应允了给他买新的游戏机,她说不上来是难堪更多,还是羡慕更多。
哄完了赵宏程,姑姑进去给她拿洗漱用品,一边面色为难地让她别往心里去。
她只是攥着书包,很平静地微笑,“没事,弟弟还小。”
姑姑只是无能为力地叹气。
第二天早上,她起得很早,和姑姑一起摘了菜做好一家人的早饭,听着姑姑的婆婆数落着“粥太稠、鸡蛋太老、咸菜没泡好”。
她去洗碗,出来时又听到姑姑的婆婆在说:“你又不挣钱,花的都是我儿子的工资,你也好意思带一张只知道吃闲饭的嘴回来,一次两次也就算了,这都几年了?”
姑姑小声辩解:“妈,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早饭还是雪宁做的。”
“她一个女孩子家家不就是做这些的?做得还那么难吃,连个早饭都做不好,跟你那窝囊弟弟一个德行。”
说到温国川,老太太语气更尖酸,“你那个窝囊弟弟连个媳妇都看不住,出去打个工跟着别人跑了,这又找了个女人也不是个正经的,谈了几年了还吊着没个定数,嫌前妻的闺女累赘就把孩子往我们家送,这一晚又一晚的住,水电费不要钱啊?”
老太太越说越尖酸,姑姑一直劝,“妈你别说了,别让雪宁听见。”
“听见又怎么了,她要是敢有不满,我还当着她的面说。”
她站在厨房的门口,始终没有推开那扇门。
直到客厅里的声音渐渐小了,她才关掉水龙头,佯装才洗完碗出来。
老太太瞥见她,“洗个碗这么慢,又用我多少水。”
姑姑连忙打着圆场,笑着让她过来看电视。
她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发生,仍然很懂事平静地微笑,“不用了,我回学校了,高中的课比较紧,我回学校学习。”
“噢,行,好,挺好的,高中了确实要抓抓紧。”
她回房间拿了书包。
里面的东西都没有拿出来过,连收拾都不用收拾,只把充电的手机装进去,拎着书包就走了出来。
一派和气地跟姑姑一家说了再见。
赵宏程在里面打游戏,老太太亲自洗着水果给他送去,连听她说句再见都没什么仔细。
她只是习以为常地走出了客厅,平静地离开了姑姑家。
她先回了一趟自己家。
但是在小区外面等了很久。
直到温国川回她信息,说赵阿姨出门买菜了,让她抓紧。
她这才回了趟自己的家,把昨晚洗澡换洗的衣服拿回自己房间晾晒好,把昨晚穿的衣服换下来洗好。
在赵阿姨买菜回来之前离开自己的家。
温国川给她转了二十块钱,让她自己在外面买点东西吃。
她也只是乖巧点头,说好。
然后,坐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
她在学校附近点了份便宜的炒饭当做午饭,然后进了教室。
高中的课业比初中紧很多,许多人住校,教室里有几个来教室里上自习的住校生,但也只是零星的冷清。
直到五点多,距离上晚自习还有一个小时,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人。
她前后左右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正回头数着这次换座位是坐哪。
班上已经来的人也基本上都是在聊这个。
因为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日返校的时候要换座位,每列每排依次按顺序挪动一次,一个学期下来,几乎每个人都有机会坐前排。
然后就听到她同桌咦了一声,特别不可置信地说,“我没数错吧,我这次换座位挪过去,是挨着陆辞?”
她的眼皮跳一下,从自己的作业本里抬起头。
同桌正伸着脖子重新数,一下又一下,数到最后几个,手指刚好点到陆辞的前排。
“我的天,真的是坐在陆辞前面。”
同桌的表情特别兴奋,后桌的两个人也一齐羡慕起来,叽叽喳喳说着羡慕之类的话,还有一点舍不得,“但是我们要分开一个月了,下个月才能再坐在一起了。”
班长见班上的人来得差不多了,在这样吵闹兴奋和不舍的气氛里,组织着大家搬桌子换座位。
因为每个月第一周固定的换座位,大家都来得比较早,除了陆辞。
他常年坐在最后一排的单人桌,没有同桌,也不用换座位,所以他的位置上还是空空荡荡。
当她把桌子搬过去放好,再搬着厚厚重重的书过来,陆辞才到。
和其他班的人一起,从后门吊儿郎当地晃进教室。
其中还有熟面孔。
陈叙进门看到她班上班主任不在,继续抓着陆辞说话,压在陆辞背上威胁加求饶地语气,让陆辞带他打游戏。
然后一抬头,看到她搬着重重的箱子从过道挤进来。
“——诶?”陈叙抬头慢半拍了一下,再抬头看着教室里热火朝天搬桌子搬书的景象,顺口就问她,“你们班在换座位啊?”
“嗯。”她语气平静。
而后,身后的陆辞拍了拍陈叙,“起来。”
陈叙倒是没再闹着玩,从陆辞背上起来。
然后陆辞把他的桌子往后拉开,给她让出更宽的过道,方便她进去。
她走进去时说了句,“谢谢。”
她和陆辞的交流平淡而陌生,反倒是陈叙很热心问了句,“你的书好多啊,还有没有,我帮你搬。”
她连视线都不敢看陆辞,才能对陈叙平静礼貌地笑,“不用了,没有多少了,主要的书就是这些。”
她又回去了一趟,不过真的没有什么东西了,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笔记本。
但是这个时候的教室里忙乱,到处都在搬着重重的书桌和课本,很容易就出现“交通堵塞”,几个人挤在了同一条过道。
很不幸,她的桌子就在事故旁边,堵住的两个人也顺便撞倒了她刚放到桌子上的书,还没来得及收拾,一撞就倒下来了,掉到地上散落得乱七八糟。
于是,几个人的书混在了一起,混乱地掺在地上。
她搬着自己剩下的东西回来时,陆辞和陈叙正蹲在旁边帮忙收拾。
另外两个人在一边捡着自己的书本,是自己的就放到自己的桌上,不认识的就摇头,“温雪宁的吧?”
她刚刚不在,所以她的东西是陆辞和陈叙帮她捡起来。
陆辞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她的初中跟他是同校。
温国川能给她的钱和关爱都有限,所以她没有用不完的文具,学校发的作业本没有用完就继续写,写完的笔记本翻过来背面继续用作草稿本。
她的草稿本就是初中时用过的作业本。
上面印着初中的校徽和名字。
另外两个人都说不是自己的,陈叙翻过来一看,封面上印着校徽和校名。
陈叙咦了一声。
她搬着东西回来时,陈叙手里拿着她的作业本,转头在跟陆辞说,“温雪宁初中也是七中的啊?”
陆辞低头还在一堆混乱的书本里帮忙分拣着,闻言,转头朝着陈叙递过来的作业本看过来。
他个子高,即使是蹲着也比旁边的人高大许多。
他微微侧头,视线落在陈叙递给他的作业本。
她过来,正听到下一句。
“而且,还在你的隔壁。”陈叙问他,“你没见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