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双眼紧闭。
不只是双眼,在这一刻,她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全都失灵。
主动封闭五感,为的是在寂静的黑暗中保持绝对的专注,以记忆为推演,积累刀势。
她擅使的武学名为【藏刀术】,核心是一个“藏”字,讲究积攒刀势,轻易不拔刀,拔刀则必杀。
刀势需要在战斗中积累,若实在来不及,也只好用这门秘术自我推演。
二十年用刀的记忆翻涌。
无数个身影在黑暗中浮现。
稚嫩的勉强举起木刀的身影。
一边哭一边在雨中挥舞木刀的身影。
咬着牙将铁刀斩入敌人脖子的身影。
颤抖着挥刀杀向妖魔的身影。
淡漠地擦去刀上血迹的身影。
……
那些都是她。
她伴刀生,持刀长,她有很多事情做不好,唯独这件事情做得还不错。
若是连刀也用砸了……
姐姐会失望的吧。
余晚睁开眼睛。
身边的空气骤然安静。
她没有低头,无须确认,掌心传来的触感温暖而安心,那把刀已经成形,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拔刀即可。
一线刀光闪烁,横亘在街道上的蛟龙,连带着后面的房屋和城墙,通通一分为二。
成功了……
余晚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在跌倒之前,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丝诧异。
听得到风声和人们的呼喊,说明听感已经恢复,可为什么没听到恶蛟被斩断时痛苦的嚎叫?
话说回来。
似乎拔刀之前,恶蛟就已经安静地躺在那里了,在干嘛?是睡着了么?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一个有力的臂弯将余晚扶住,她紧接着听到陈木的声音。
“你比我还狠。”
狠?
余晚强打精神站定,再次定睛往恶蛟的方向望去,眼瞳猛缩。
恶蛟确实躺在地上。
它的身躯已经断为三截——只有其中一截是余晚刚刚斩断的,而另外两截的断截面相当粗糙,简直像是……
被人用暴力砸断的。
血流了满地,浓郁的妖血气息到处都是。
最让余晚眼角狂跳的是恶蛟的脑袋。
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脑袋了,而是一团莫可名状、红白相间的浆糊。
那一刀……
应该斩不出这种效果吧?
“这家伙真的很硬,我怕它反扑,一口气打了好多拳才把它打死。”
陈木感叹着,又把几乎要滑到地上的余晚往上提了提,不解道,“你和这头妖魔多大仇?花这么大力气鞭尸。”
“……”
余晚歪头看着陈木,想了想。
让你拖延时间,你直接把妖魔杀了是吧?
又想了想。
怎么做到的?
算了,想不明白。
不想了。
她两眼一闭,干脆晕了过去。
……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余晚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软的床上。
肩膀上的伤口被人用布带包好,甚至连衣服也被换了,白色飞龙服换成了件白色襦裙。
恶蛟已死,残存在伤口中的雷霆妖力消散,身体感觉倒是好了不少。
“你醒啦?”
脆生生的声音,是城门边上那户人家的小女孩,正踩在板凳上,使劲地拧着一条毛巾。
余晚记得她叫……
“我叫小妮。”女孩弯眼笑道。
“这里是哪?谁帮我换的衣服?”
“怡春楼,这里的姐姐帮你换的衣服,我也不认得是谁。”
“……”
怡春楼虽然是烟花之地,但距离斩杀恶蛟的地方颇近,想来是陈木为了省事,所以干脆把自己送到这里。
“他人呢?”余晚又问。
“你说大哥哥?在楼下喝酒呢!”
“嗯……”
余晚怔了片刻,思绪缓缓清晰,晕迷前的疑问又一次萦绕在心头。
余晚看向小妮,轻声问道:“小妮,陈木和妖魔战斗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看见了么,或者有其他人看见了么?”
“我爬到墙头看见啦!”
说起这个,小妮顿时兴奋起来:“大哥哥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哩!他当时全身都冒着金光,一拳就把那头大蛇打断了!”
金光?
是镇魔诀么?
余晚起身,用手指沾了水,在铜镜上写出一个“镇”字,问道:“你当时看见这个字了么?”
“看见了呀,有好多个!”小妮连连点头,“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另外的字呢!”
“另外的字?”
余晚一愣。
“听隔壁王大叔说,好像是个‘杀’字!”小妮压低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语气。
“杀?!”
余晚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但她写出来给小妮辨认,小妮坚定地说就是这个字。
“怎么可能?这才多久?即便是正品武夫,也没几个人能将镇魔诀练到这个地步……”
难道他是天才?
余晚眼中的震撼之色愈发浓郁,片刻之后,她攥了攥手掌,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
一阵欢笑声扑面而来,余晚凭栏眺望,只见怡春楼当中的酒席上,陈木独坐正中,左拥右抱,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这家伙……”
余晚眉梢微挑,“倒是好打发。”
正要下楼,却见怡春楼大门被人砰地一声踹开,一队蓝衣飞龙服径直闯入。
“狩妖司办事!”
“通通避让!”
他们径直冲到酒席面前。
当头的是个眉毛浓密的中年男人,将手中佩刀往酒桌上一拍,硕大圆眼直直瞪着。
“你是陈木?”
“是。”
陈木打了个酒嗝。
“余大人呢?”
“楼上。”
中年男人抬头看来,望见健康无事的余晚,明显松了口气。
他咚咚咚跑上楼来,在余晚面前一抱拳:“余大人,您没事就好!”
“你怎么来了?”余晚随口问道,往楼下走去。
杨怀明。
渝州内营将军亲随。
正三品境界,论纸面实力不输余晚。
同时也是渝州大将军的亲传弟子之一。
“听说黔水城出现了一尊魔君,担心您出事,我就连忙赶过来了。”
杨怀明小步跟在余晚后面,忽然注意到余晚的穿着,浓密双眉顿时拧起。
看看余晚。
又探头去看看陈木。
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和疑惑。
“受害百姓都按律安置好了么?”余晚又问。
“本次没有百姓受害,只损了间房屋,已经给予赔偿了。”杨怀明道。
“咳……”
余晚的脚步慢了一步。
“余大人身体可有不适?”
“无妨。”余晚脸颊微烫,走下楼梯,“给那户人家多些补偿,从我的俸禄里取。”
“是!”
杨怀明的语气中多了分恭维,“那恶蛟堂而皇之闯入县城,幸亏有余大人在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恶蛟不是我杀的。”
“不是您?”
杨怀明奇怪道,“可我查验过恶蛟的尸体,上面分明有余大人您的刀气。”
“不是我。”
余晚又强调一遍,脸上的温度更高了些。
她抬起手,指向还坐在酒席后吃肉喝酒的男人。
“是他。”
“他?”
杨怀明一怔。
随即意识到什么,看陈木的眼神更加古怪,心中腾起巨大的疑问。
余大人……
原来喜欢这样子的?
为他换上裙子也就罢了。
甚至不惜违背狩妖律,把斩杀一尊魔君的功绩也让给他?
凭什么?
他连头发都没有。
“正好,徐将军回渝州了吗?我有事跟他商量。”余晚又道。
“徐将军前往碧山镇妖,还未返回。余大人若有急事,我可以代为禀告。”杨怀明道。
“想请徐将军帮我写一封信。”
余晚在酒桌这边坐下,和陈木隔桌相望。
她收敛心神,问道:
“陈木,随我一起去京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