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宋大哥对这其中细情定是知之甚详,不知可否与兄弟讲讲?”
宋鸿安忍不住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打量着邵曦。
虽然这段时间以来二人十分投机,如今已是无话不聊,但是他明显能感觉到邵曦对海竹郡和玉竹县修建堤坝之事甚是上心。
一开始的时候,他只以为邵曦是出于好奇,可是聊得多了,他觉得邵曦似乎是想从他这里打探些什么。
“兄弟,哥哥问句不该问的。”
“宋大哥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便是,你我之间不必有什么隐晦。”
宋鸿安还是犹豫了一下,最终依然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与兄弟相处这段时间,我觉得兄弟并不是一个寻常之人。
“兄弟此来蜀地要办什么事,哥哥我不好开口打听,但兄弟你到底是什么人,可否给哥哥我交个实底?”
邵曦轻轻地扬了下嘴角。
他知道自己与宋鸿安这几日所聊的话题大多都与海竹郡和玉竹县的事情有关,就算宋鸿安是个再迟钝的人也会感觉到自己是有目的的。
既然如今宋鸿安都直接开口问了,也就没有必要对他再隐瞒下去了。
邵曦相信以宋鸿安的人品和性情,就算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四处张扬。
一来是看得出他对如今郡县各官府的作为十分不满,虽迫于现实不得不低头,但他心中却是有着为民请命之念。
二来是以宋鸿安眼下的这个身份,在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之后,想必他也不敢擅自透露出去。
如今自己想从他这里探听一些更具体的消息,没必要再兜兜绕绕了,若是他肯与自己配合的话,也许事情会变得更简单一些。
“宋大哥真的想知道?”
宋鸿安一听邵曦这话,原本心里只是怀疑,这一下子基本上能够确定邵曦的身份的确不简单。
连忙直起腰杆,正襟危坐。
他想知道邵曦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到此地?为何要顶替竹寨的百姓到这堤坝上来做劳工?他的目的是什么?
“邵兄弟,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来到这里,但请兄弟你放心!无论你是什么人,我都不会将你的身份透露出去。”
邵曦满意地点了点头,宋鸿安说出这句话的时机选得非常好。
倘若是在知道自己身份后再说这句话,便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身份特殊让他不敢说出去。
而此时他对邵曦表明态度,说明是他主观上对自己的认可,这就完全是出于个人情谊,而没有掺杂其他的东西。
邵曦相信这样一个有情有义之人,一定会愿意与自己合作铲除当地的贪官恶霸。
邵曦伸手从自己的挎包中将那块“敬承司”的腰牌掏了出来,放在竹桌上推到宋鸿安的面前。
宋鸿安身为一介小吏,见识虽然不多,可也知道铜制的腰牌并非寻常人可佩戴。
七品县令一级只配使用木制令牌,五品郡守一级也只能用铁制令牌,只有四品州刺史一级才可以用铜制令牌。
若非在朝中达到一定的品阶,是没有资格配发铜腰牌的。
单是看邵曦拿出来的是一块铜牌,宋鸿安便已经吃惊不小,这意味着邵曦要么是四品官员,要么是受四品官员的指派,手持令牌出来公干。
当他看清那牌子上“敬承司”三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差点从坐着的竹椅上滑了下来。
官门中人也许别的可以不知道,但是“敬承司”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可是凌驾于御史台之上,负责监察朝中百官的部司!
别说三省六部,就算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也都在其监察之下,更是有独自决断、先斩后奏之权。
手里拿着这块牌子的人,不管官阶高低,都是让百官忌惮的存在。
哪怕是“敬承司”一个小小的密探,只要将朝中官员的所作所为上报到“敬承司”中,都有可能会给朝中的高官带来不小的麻烦。
若是手脚不干净的话,更是有抄家灭门之危。
所以多年来,朝中百官对“敬承司”不是敬而远之,就是百般讨好,只因他们是独立于各部司之外,直接向当今圣上负责的。
他们要参谁,要杀谁,不需要任何上报的程序,只需对圣上有个交代即可。
而眼前这个一直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年轻人,一出手拿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块牌子。
这证明邵曦至少也是隶属于“敬承司”的,这个时候宋鸿安的手已经有些开始发抖了。
“兄弟……你……是‘敬承司’派来的?”
邵曦摇了摇头,云淡风轻地回答道:“不是‘敬承司’派我来的,而是我自己有事打此路过。
“恰好听到了一些我不想听到的,也看到了一些我不想看到的,可既然已经听到看到了,那我就不得不管管。”
宋鸿安闻言大惊,邵曦既然不是奉“敬承司”的指派出来公干的,那么也就是说这块牌子是他自己的,而不是从上司手中接来的令牌。
这意味着什么?
宋鸿安连忙将手中的牌子翻过来,牌子背面那“督检史”三个字吓得宋鸿安直接就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顺势跪在了邵曦的面前。
这个时候别说拿牌子的手了,宋鸿安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
“玉……竹县……书令史……宋鸿安,拜见……‘敬承司’督检史……大人……”
这会儿的宋鸿安话都已经说不利索了,干脆就对着邵曦一个头磕了下去。
这个头磕得足够实在,额头碰在江边的鹅卵石上直接就见血了。
“宋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邵曦连忙伸手去拉宋鸿安,可宋鸿安不知道是因此时两腿发软站不起来,还是他自己不想起来,邵曦拉了两下竟没有将他拉站起来。
“邵大人恕罪,小人有眼无珠不知邵大人的身份,竟让邵大人在此风餐露宿这么多天,是小人失察,请邵大人责罚!”
看着宋鸿安的样子,邵曦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在官场混迹久的人都是这副德行?
可他不知道,其实很多人当年也都曾意气风发,心怀壮志,奈何为了养家糊口最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久而久之,面对权势都变得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这也并不是他们的错,这世道本就不公,当自己没有足够能力的时候,也不得不选择妥协与屈服。
这世上铮铮铁骨的人又有几个?
“你快起来,我有话要问你。”
宋鸿安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那块腰牌交还到邵曦的手中,扶着椅子站起来垂手躬身而立,等着邵曦问话。
邵曦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此前还与自己高谈阔论,有说有笑,此时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宋大哥坐下说话。”
“你这个样子是怕别人不知道我的身份吗?我此行本就不是公干,你也不必与我拘礼,我还有事要问你,宋大哥你还是请坐吧!”
邵曦看了一脸苦笑,也不好再说什么。
“宋大哥,你此前与我讲过,这玉竹县征召劳工的名册是由你经手的,可否与我讲讲他们是如何做这阴阳名册和账册的?这些名册和账册最后又会交到何人手中?”
宋鸿安从知晓邵曦身份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海竹郡的郡守苏立德和玉竹县的县令杜霖要倒霉了。
“敬承司”的督检史要查办此事,他们是注定难逃。
而自己不管是因为邵曦的身份,还是因为原本就对那些贪官的所作所为看不惯,此时都必须要与邵曦合作。
邵曦要了解的事情,他知道的也必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便是隐瞒实情,将来追究起来自己与苏立德和杜霖也是同罪。
更何况看着当地百姓受苦,宋鸿安早就盼着京都能有人来管管此事了。
“邵大人,说起来此事也并不复杂,官府并不想落下有违朝廷法度的把柄,便与当地的匪恶势力勾结,由这些土匪恶霸到各个村寨去强行抓人。
“他们登记的名册会交到我这里,我与县衙的制书令史将他们送来的名册整理后交给县令杜霖。
“杜霖再将名册交到郡守苏立德那里,由郡吏将各县的名册与账册再行整理,做出两套。
“一套是存于甲库,准备给朝中下来监察此事的官员查看,另一套才是真正的名册与账册,会被郡守苏立德自行留存。
“至于苏立德是否会定期再交给朝中某位官员,这小人便不知道了。”
邵曦心想这不是与青山郡陈默槐他们是同一个套路吗?只不过这海竹郡是上下勾结,从郡守到县令都有参与到此事中。
“依你所言,这名册与账册作假是在郡里?”
宋鸿安摇了摇头。
“也不尽然,为防止朝中派官员下来监察,郡中同时会做出假的名册与账册交由各县留存,以备将来应对之用。
“只要各县的名册、账册与郡中的名册和账册没有出入,就算是朝中来的官员也查不出什么来。”
不得不说海竹郡的这一手虽然有些麻烦,但也足够高明。
朝中派人下来,若真是要查对名册和账册的话,必定会将各县留存的名册与账册收集整理后,再与郡中所提供的名册、账册进行对比。
很难想象,这一郡之中几乎所有的县令早就与郡守苏立德沆瀣一气,所提供的名册和账册都是与郡里配套的。
若是没有那些真实的名册与账册进行对比的话,还真就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那么你们各县交上去的那些名册和账册最后会怎么处理?”
“销毁!当郡里将各县上交的名册、账册整理完毕之后,只将整理后的名册和账册留在郡中,而各县上交的会尽数销毁。”
邵曦一听这就有点头疼了。
原本还想从玉竹县入手,先收集一部分证据,可现在看来唯一的证据是留在海竹郡的郡守府里。
这苏立德做事还真是谨慎,完全不给别人抓到马脚的机会。
看来想要拿到证据,就必须要前往郡守府所在的临川城一趟,可就算去了临川城又如何探知名册与账册是藏在郡守府中的何处呢?
不是每一次都能像当初在青山郡那么顺利,那一次是有叶紫鸢提供消息,老吴与自己配合。
可如今看看自己身边的这几个货,恐怕这种事他们哪个都指不上。
正在邵曦皱着眉头思索此事之时,宋鸿安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难处,同时也说出了一个让邵曦欣喜的消息。
“那个……邵大人,您是想知道郡中整理后的名册和账册是放在何处保管的吧?”
“宋大哥知道?”
宋鸿安不自觉地搓了搓手,似乎是有些犹豫该不该说。
邵曦明白,那名册与账册藏匿之地对于海竹郡守苏立德来说是极其机密之事。
若是此事自己没有处理好,将来苏立德必定会调查所有知道名册、账册所在的人。
到时候与自己接触过的宋鸿安必然是首当其冲,成为第一个被他怀疑的人。
所以自己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证据到手后直接表露身份,将海竹郡的郡守苏立德和各县参与此事的县令一并就地正法。
不过这么做必然会给海竹郡乃至整个成州带来不小的震动,一出手就将一郡的官员全都砍了脑袋,恐怕地方上会发生动荡。
到时候海竹郡若是乱了起来,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另一种选择就是悄无声息地拿到证据,直接带回京都大梁交给当今圣上萧常毅圣裁。
这种事情被萧常毅知道,想必整个海竹郡的官员也一样是要被砍头,但不同的是朝中会同时派出相应的官员来接手地方政务。
这样就不会出现管理真空期,海竹郡也就不会乱起来。
自己只要不被人发现,就没有人会将名册和账册的失窃与宋鸿安联系到一起,那么在苏立德等人被查办之前,宋鸿安就是安全的。
“宋大哥不必担心,如今县衙中认识我的只有你和那位主事,只要我行事隐秘,应该不会有人将消息外泄的事联系到你的身上。”
宋鸿安想想也是,只要没人知道这件事是邵曦做的,自然也不会有人将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玉竹县书吏与此事联系到一起。
最重要的是,他发现名册和账册藏匿之地也是在偶然之间,恐怕早就没人记得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