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阴阳交替之际,西侧院东厢房,一片树叶破开厢窗油纸,袭向床榻上打坐调息的燕仲长,当燕仲长伸手欲接之时,那树叶离他手指三寸之处,来势突失,竟是飘落而下,燕仲长轻叹一声,起身下榻,悄无声息打开厢门而岀。
夜色下,又见一道白影从西面厢房屋顶上纵起,向屋后掠去,燕仲长毫不迟疑纵身追去。
随着前面白衣人的引路,燕仲长纵掠过庄外宅院的屋顶,片刻间,闯入西面小山包的树林,待到林中一处石亭时,那白衣人方是顿在身形,望向随后而至的燕仲长,“慕云深夜打扰,有失待客之道,还望燕先生见谅。”
这白衣人正是萧慕云。
燕仲长轻笑一声,“但猜二小姐会寻燕某询事,却为不敢休寝…”
萧慕云微微一笑,步入石亭,“燕先生,请坐…”
待燕仲长在石桌东侧石墩上落座后,萧慕云方为引身在西侧坐下,“辽地佛门中,还有何人知晓佛劫之事?”
“以燕某眼下所知,辽地佛门弟子中,只有家师与木智大师,不过佛门隐世高僧颇多,燕某未敢确言是否还有他人知晓。”
“那除了我兄长与燕先生外,南、北两院官员可是有人知晓?”
燕仲长皱了皱眉头,“目前而言,至少有一人知晓此事?”
萧慕云心头一凛,“是为何人?”
“北院太保耶律楚明…”
萧慕云闻言低叹一声,“想来他也是去请教了木智大师,而木智大师心恐佛劫日后殃及辽地,是故不做隐瞒告知了耶律楚明…”
“不错,北院司天监监正李少青在周太祖年间便窥得一统大运入世,当时就与告了皇帝(耶律璟),皇帝就让耶律楚明使人设法毁坏大运…”燕仲长苦笑一声,“当日燕某受遣行事失手,二小姐想是也为知晓了…”
萧慕云点了点头。
“其后,耶律楚明又使人前去青龙山查探,岂知这批高手有去无回,想是他明白龙脉之地有高人守护,也就放弃査探的念头…”
萧慕云但猜这批受命前去查探的高手,是受智苦暗中除去。
“待周世宗身亡、赵匡胤兵变即位,窥得帝星无有异象的李少青,心觉蹊跷之下,便向耶律楚明献言细查此事。而木智佛法精湛,又通晓堪舆术法,在上京地位尊崇,耶律楚明常去兴龙寺拜访,也就将李少青所疑言岀,向木智大师请教⋯”
“如此说来,木智大师的推断…耶律楚明也尽为知晓?”
“正是…”
“那燕先生可是尽悉…木智大师的推断?”
“二小姐即然让燕某出来,当已是料定燕某知晓内情了…”
萧思温让萧慕云寻个宁静之处言事,且让燕仲长跟随旁听,萧慕云事后便猜岀他的心思,自己心中的疑惑,萧思温他不肯亲口解释,却是可以寻燕仲长解惑,是故才会半夜引燕仲长外出一叙。
见萧慕云默言之下点了点头,燕仲长微微一笑,旋而神情一肃,“以木智大师所见,眼下只要杀了护道人,便会使一统大运涣散…”
萧慕云心头一震,“他何以如此认为?”
“木智大师认为,怨道应事甚急,应劫帝王周世宗身亡后,在护道人未失的情况下,立为降在与其阴阳相应的赵匡胤身上,却为断开了本属于周世宗子嗣传承的大运,倘若护道人此下身死,怨道就会崩散,赵匡胤的气运也自随之而去,届时阴阳失序,龙脉的一统大运,会在无主可应之下涣散…”
萧慕云暗骂一声,心道:木智这个死秃驴,胡乱猜断之下竟也言中了厉害所在,眼下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夫君是护道人的秘密,心念一到,言道,“我兄长作猜逍遥是护道人…是因为穆师公的缘故?”
“不错,萧大人认为,穆先生之所以会出手保护龙脉大运,是因为二小姐你的缘故,而天下间能让穆先生不惜付出性命保护之人,也唯有二小姐你,洛少庄主是二小姐倾心之人,穆先生也自不容他有失…”
望了一眼此下泪水悄然滑落的萧慕云,燕仲长轻叹一声,又道,“事情坏在…耶律楚明知晓,护道人当是元婴境界之人,而近三年来,他已是暗中使人查探…”
萧慕云心头又为一惊,“他使人暗査已近三年?”
燕仲长点了点头,“耶律楚明在去年七月使人与会南院大王,让燕某协助查寻中原身怀元婴境界之人,那时燕某才为得知,他早已是使人暗查护道人的下落了。”
“耶律楚明可为知晓穆师公参与保护龙脉之事?”
“应是不知,也幸好二小姐将穆先生安魂在大周帝陵之处,明月山庄至今无人知晓穆先生身逝…”
萧慕云但知是萧思温在心有所疑之下,让卓武等人封锁了穆道承身死的消息,心下百感交集。
“在赵匡胤登基月余之后,萧大人再度去上京请教木智大师,听得木智大师推断后,在返回燕京途中,便让燕某立为赶来房州…”
“是让燕先生来窥探逍遥他是否入了元婴境?”
“不错,”燕仲长点了点头,“但那时庄中朱管事言称,二小姐与洛少庄主去海外寻楚先生了,燕某只得无功而返,而回到燕京后,萧大人与燕某却又心疑,护道人或为楚先生…”
燕仲长寻来之时,萧慕云与洛逍遥其实身在华山,朱管事自不能实言与告,便对燕仲长谎称洛、萧二人去了海外,而楚南风与穆道承交情甚厚,是故萧思温也曾心疑楚南风或是护道人。
萧慕云脸显苦笑,“那年七月,燕先生又赶来房州,却为让燕先生窥到逍遥他入了元婴境…”
燕仲长点了点头,叹了一声,“萧大人从燕某口中得知后,便猜断出护道人应是洛少庄主,就让燕某不得将消息外泄,即使是卓武卓先生,而那时萧大人犹不知耶律楚明已在暗中使人查寻护道人,也自不想来房州见询二小姐,以免招来变数。”
“当耶律楚明去年使人让燕某协查护道人下落,萧大人心恐被他查出真相,便想了一个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萧慕云疑道,“是如何应对耶律楚明?”
“不错。”燕仲长点了点头,“萧大人寻上北院宰相萧海璃,让萧海璃设法使大人去北大院权职…”
“兄长他想利用职权约束耶律楚明行事?”
燕仲长点了点头。
“那萧海璃可是同意兄长之请?”
“萧海璃他是故宰相(萧敌鲁,萧思温的伯父)的门生,岂会不帮,何况萧大人还是当今驸马…此番来房州之前,皇帝已是来旨,着调大人上北院履枢密副使之职,让高勋接替大人为燕京留守…
以枢密副使之职权,是可左右北院太保手中的事务,以萧大人的谋智,自不会明面干涉耶律楚明查寻护道人,却能知晓他是如何行事,届时当会谋计不使他查到洛少庄主……”
但知萧思温如此维护自己周全,萧慕云一时情难自禁,珠泪又为滑落。
“此下二小姐已知萧大人的心思,当要让洛少庄主尽量隐藏元婴修为,以免引来麻烦⋯”
“多谢燕先生告知真相,慕云当会提醒逍遥…”
“二小姐若无他事见问,那燕某就先回寝居了。”燕仲长站起身形言道。
“劳烦燕先生了,慕云感激不尽…”
“二小姐言重了…”燕仲长轻笑一声,拱了拱手,踏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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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日辰时,北汉都城太原府城西一处宅院门前,常青青摸了摸被青娥抱在怀里的常忆非小脸蛋,转身从张勇手中接过马缰,踏镫翻身上马,与众人挥手作别,缓缓催马而去。
原来八日前,常青青与谢知兰等人就来到了太原府,在城中客栈落脚有三日,其间陆明在城西用重金寻购了一座宅院,一众人等便搬到宅院入住,待送萧燕燕去房州的张勇,依留下的暗记寻到了宅院,常青青稍作安排后,就决定前往府州,探望多年未见的折德守。
两天后午时,常青青来到了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的府前,一为打听,方知折德守未住在府内,在一位兵卫的引路下,来到府州城东的一处宅院,在门外等候未及半盏茶功夫,便见一袭霜色裙装的李敏雪,脸显惊喜之色疾步宅院而出,“不知郡主会来,有失远迎,望郡主见谅…”
当年李敏雪与折家军供奉,带着在凉州受伤的折德守,寻到开封让常青青疗治,自也认得常青青。可惜折德守小腿骨骼尽碎,经脉尽断,纵使常青青习得苗家医术真传,也是无法使折德守能够站立行走。
“多年未为与书问侯折大哥与嫂夫人,当是青青请嫂夫人恕罪才对…”
“莫如此作言,德守与我亦时常挂念着郡主你,但…唉,请进厅上再叙…”
随着李敏雪相迎引路,片刻后常青青进入的厅堂前庭,但见折德守坐在厅门口内侧的一张轮椅上,膝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锦帛,满脸笑容望着自己,常青青突是鼻头一酸,眼眶瞬间湿润,心中五味杂陈,呆愣有三息之数,旋而疾步奔近,蹲身而下,握住折德守双手,颤声道,“青青有愧,望折大哥恕罪…”
折德守望着面容憔悴的常青青,摇了摇头,双手一动,反腕轻握常青青玉手,将她扶起,微笑道,“郡主莫作生份之言,快入厅落座…”
话音刚落,站身轮椅左侧的一位年轻汉子,立为趋步近前,将轮椅一倒一转,推着落身轮椅上的折德守,到厅正中左侧主位前,复将轮椅掉头过来,缓缓倒入主位。
落座后的常青青,望着眼神坚毅的折德守,心头暗叹一声,言道,“三年前,我回到药王谷,询过逍遥哥哥,打听折大哥你的消息,逍遥哥哥曾是言道,称折大哥曾是两度使人前去问侯,后来、后来却连书信也不传与房州。听逍遥哥哥说,他亦使人来府州问候,但折大哥却为抱恙不见,这是为何?”
折德守与李敏雪互视一眼,沉言片刻后,缓缓言道,“先帝英明神武,太后、小皇帝亦是仁德,赵匡胤逆叛篡位,受教太白书院的逍遥,竟不为岀手除去赵匡胤,我如何肯与他来往?”
常青青未料折德守如此坦言与对,心头一震,沉言之中,又听折德守言道,“得知赵贼篡位消息后,我大惊之下,立为使人去开封、房州两地同时打探逍遥的行踪,那时常大人犹在,回复是为不知逍遥他在何处,而房州庄中的朱管事,则称他出海寻访楚先生了。
后来我又使人带信去房州寻他,信中未提他言,只是请他来府州一叙,想他猜到我的心思,却为复信一封,信中书道:天下百姓苦战祸日久,望折大哥念百姓安身不易,与赵匡胤周全…嘿嘿,我引以为傲的洛兄弟,是如此作言与复,我岂能不病?”
常青青心下一叹,“人各有志,何况逍遥他怀有的是为天下太平之念…”
折德守对于佛劫之事一无所知,回到府州之后,连众人守护青龙山龙脉之举也不知情,常青青自不能实情与告,只得依着心有苦衷的洛逍遥意思,与慰心生不平的折德守。
折德守望着常青青,言道,“郡主也是如逍遥那般作想?”
常青青避开折德守相望的目光,摇了摇头,也未作言与答。
但听折德守叹了一声,言道,“郡主你应也知天下分分合合自有它的时日,这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人所固有,但忠、孝、仁、义、礼、智、信、却可代代流传,赵匡胤此贼践踏纲常,岂能不诛?求得一时苟安,使百姓不知忠孝之道,不知五常大义,如此天下…岂能称道为太平?”
常青青自未料到,折德守对天下太平的观念是如此见解,心头一时震憾。
“人各有志,故然不错,但能力挽狂澜的楚先生、逍遥他们,实不该有如此心志,我心下对他们之恨亦如同对赵匡胤此贼…”
常青青一惊,“折大哥…”
“当日兵变消息传来,德扆兄长大惊失色,暗中星夜赶去见询符彦卿国丈,郡主你道…符国丈是如何回复?”
常青青也从方常胜口中得知,当日他与楚南风入宫的详情,心猜符彦卿虽不敢将郭荣遗命全盘说岀,但定会对忠心耿耿的折德扆回复,待楚南风回到中原再议,听得折德守作问,常青青也未敢将所猜言岀,便是摇了摇头。
“符国丈对德扆兄长言道,待楚先生归来,再为相议如何应对赵匡胤兵变之举,德扆兄长大为不解,便追问为何要等楚先生归来才可,符国丈又道,太后下了禅位诏书,此下起兵勤王是为师岀无名,唯待楚先生归来,可改变这一局面,兄长惊疑之下又作言见询,但符国丈再不肯与答,兄长无奈之下,只得赶回府州。”
“但以我作猜,符国丈手中定有先帝密诏,此密诏当是让楚先生除去赵匡胤,而只要赵匡胤一死,朝中那些见风使舵之辈,就会趁机举事除去赵匡胤余党,以赎其罪…”
常青青心知折德守所断大有道理,但亦知楚南风心念,闻言幽叹一声,“楚先生终也感心中有愧事君之道…远离中原而去…”
“嘿嘿,儒家大义,我道楚先生他是还未参透…”折德守言语一顿,望着常青青,“青青郡主,你此番何以会来府州,是太后与皇上让你来的吗?”
折德守对符太后迁居房州自也知道,而他对赵匡胤这个皇帝自不认可,依是对郭宗训以‘皇上’见称。
常青青摇了摇头,“我此番离开房州,唯有告与梁王知晓,太后与贺先生她们或为知道,但我未亲口与她们作别…”
“哦?”折德守夫妇大为惊讶,互视一言后,折德守道,“为何?”
常青青叹了一声,仰首望向厅堂屋梁片刻,接着秀目投向折德守,缓缓作言,“我余生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杀了赵匡胤这恶贼,心中不想有人阻我行事…”
折德守迎着常青青坚定的目光,突为哈哈一笑,“好,那我就让青青郡主见上一个人…”
常青青一时疑惑,“折大哥要让我见何人?”
“敏雪,去将曹王请来…”
未待折德守将话讲完,常青青惊道,“曹王…?念久(郭熙让字)他在折大哥宅上?”
“曹王未在此宅院中,我恐他人知晓,使他与唐护卫落脚于城中另一处宅院,敏雪此去相接,来回小半个时辰便可…”
已为起身的李敏雪笑道,“郡主稍候,我即刻就去将曹王接来…”
“有劳嫂夫人了…”
李敏雪微微一笑,疾步而去。
“为何曹王会来到府州?”常青青询道。
“当日唐护卫得人相助逃离开封,本欲是投奔符国丈,他带着曹王昼伏夜行,待到大名府,他也是如此,想夜色来临后再去符府,未料在客栈二楼用饭之时,却为看见赵普在一众控鹤军卫,护送下从客栈前路道经过,心疑之下便打消去符府的念头。
唐护卫但想赵普此等人物来大名府,应是为拜访符国丈,于是在次日卯时,偷偷潜出客栈,在符府后院门附近守候,跟踪一位从符府岀来行事的仆人,在无人之处将他制住,逼问出赵普前来是向符国丈提亲,使符家六小姐嫁与赵光义,唐护卫大惊失色之下,将那仆人打晕扔在一处偏僻之地,赶回客栈,带着曹王立马离开。
我当日在开封待有一段时日,唐护卫因此与我相识,想是折家军名声缘故,他便决定带上曹王寻我。
唐护卫与曹王到来之际,恰遇我正要让张供奉去开封打听逍遥下落,便依唐护卫请求,将曹王到府州的消息,传与秦太妃知晓…”
常青青但想方才折德守言及,使张供奉去开封打听洛逍遥消息时,还是见询自己的兄长常山,而从贺梅口中得知,常山只知道曹王逃出开封城的消息,心感奇怪之下,询道,“为何那时不将此消息告诉我兄长…?”
“唐护卫与我考虑万一未遇上常大人他们会为误事,所以让张供奉只能将书信交与司天监周大人…”
“哦?是周永卫吗?是他助曹王逃离开封?”
周永卫当值大内钟鼓院中,经常入宫的常青青自也认识。
“正是。”折德守点了点头,叹了一声,“周大人得到消息后,未寻到好的机会与常大人碰面,却为拖了两天,而两天后,常大人便是遇难。”
“那时我亦不知有此变故,只道周大人已将消息传与了秦太妃,也就未曾去关注,待过有二十余天,周大人却是亲身赶来府州,我方为得知常大人他们遇难。
而周大人因为常大人他们遇难,无法入宫将消息面告秦太妃,又担心唐护卫与我日后还有消息传递,便赶来府州问询,想在太后身边的护卫中,寻个可信之人以备后用。
那时我亦不知留在太后身边之人,何人是为可信任之人,便让周大人先不为与告太妃她们曹王的消息…”
常青青听到此处,心下一叹,言道,“待折大哥看到逍遥哥哥书信后,便决定不将曹王消息告与秦太妃知晓…应是如此吧?”
“正是,我是恐逍遥会前来将曹王接走…”折德守叹了一声,“曹王虽为年幼,但他毕竟是受教于大儒之人,那时,我作问曹王,若使将他送去房州跟随逍遥可为愿意…他反是问我,逍遥什么时候会杀了赵匡胤与先帝报仇,我自无言以对,也知曹王若跟了逍遥,想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常青青心中立为想到了郭宗训,心下一痛,点了点头,“折大哥的这番决定,当是正确。”
“不过,我恐他人见疑,让曹王认了唐护卫为义父,此下名为唐念久…”
“唐念久…”常青青微微点了点头,“曹王的小名少有人知,他与先帝容貌又有几分相似,认唐护卫为义父,改名唐念久当是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