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己酉日辰时三刻,正在御书房与范质、赵普二人商议岀兵征讨昭义军叛乱的赵匡胤,看见外面廊道上随侍身侧的太监,正俯耳倾听一位宫女的言语,心念一动,站起身来,行到厢门口,“可是太后醒来了?”
那宫女忙行礼参见,“回禀官家,太后刚刚醒来,令奴婢前来请官家移驾滋德殿…”
“出兵事宜待明日再议,二位卿家先为退下…”赵匡胤未待范、赵二人作答,便疾步离去。
一会儿,赵匡胤便来到赵杜氏寝宫滋德殿,只见脸色苍白的赵杜氏正坐在置于殿中央的罗汉榻上,忙趋步近前跪于赵杜氏膝下,握住赵杜氏双手,眼眶泛泪,“母后…”
赵杜氏转首对身侧一位年约四旬的妇人道,“罗宫令,让宫人退下,你守在殿外,不许任何人进来…”
“奴婢遵旨。”
待罗宫令与几位宫女退下后,赵杜氏反手拍了拍赵匡胤手背,“我儿此下已是皇帝,莫要如此失态…”
“是儿臣不孝,有累母亲遭了毒手……”
“我儿都知道了?”
“慧空大师告知了儿臣…”
待楚南风与方常胜告辞后,慧空便去万岁殿告知赵匡胤,赵杜氏七魄受伤之事,让他使人将昏迷的赵杜氏送回滋德殿。
赵杜氏取出手帕擦拭赵匡胤眼角的泪水,“以为娘一人之失,能换取赵家子孙得享数百年大运,当为值得,我儿莫为悲伤,起来坐下再说…”
赵匡胤点了点头,站起身形落坐在罗汉榻的左侧,“母后刚为醒来,应多为休息,有事且待来日…”
“无碍。”赵杜氏摆了摆手,“为娘有一事询问我儿…”
“母后请讲…”
“当日你使计让常山、孟小虎与严、宫二人同归于尽,事前光义(避赵匡胤讳,赵匡义改名光义)他可是知道?”
“儿臣不曾告与他知晓。”
“那事后他是如何反应?”
赵匡胤略一沉吟,言道,“当儿臣告知光义时,他脸显喜色,说是儿臣施了好计谋。”
赵杜氏微微点了点头,脸色若有所思。
“母后何以要问询此事?”
“为娘醒来前梦到青青前来寻仇…”赵杜氏叹了一口气,言道,“但想到常山,孟小虎之死,为娘担心她日后真得会寻来伤害我儿…”
赵匡胤只觉眼皮一跳,眨了眨眼,言道,“儿臣有闻,梦兆其应皆为相反,母后所梦应是指青青回我赵家…何况有慧空大师在暗中相护,她如何能伤到儿臣。”
“但如我儿所言…”赵杜氏言语一顿,端起置于身侧榻几上的参茶,喝了一口后,又道,“若使她来日真为寻来行对我儿不利之举,我儿将如何对之?”
“她是光义用情之人,儿臣自不会与他计较。”
“倘若她不达目的不罢休呢?”
赵匡胤略一迟疑后应道,“无论她如何行事,儿臣绝不会伤害于她。”
“只因她是光义用情之人?”
“且她还怀有我赵家骨肉…”赵匡胤点头道。
“好、好,我儿有此心思,为娘就放心了…”赵杜氏颔首微笑,转而又道,“朝中百官可有人献言我儿立太子…”
“有。”
“何人为首?”
“右谏议大夫赵普。”
“我儿如何应对他?”
“儿臣谨记母后吩咐,故而驳复待灭了北汉僭伪后再议。”
“我儿可知为娘让你在收复北汉后再立太子的原因?”
赵匡胤略一迟疑,道,“儿臣不知,但儿臣知道母后如此吩咐定有道理。”
赵匡胤他从未与智苦见过面,对于他自身受泽双龙池,平定天下当与赵光义合力之说,皆是从赵杜氏口中得知,更不知与立太子有何关联。
赵杜氏幽叹一声,“智苦神僧言过,北汉之地地气有异,因受泽双龙池之故,须比肩之力方可克之。而若双龙有失其一,当由余者负重而行,虽有波折,但北汉依为可取。
当时楚南风未归,为娘担心他归来后会伤害到我儿,是故吩咐若有朝官提及立太子之事,当复以平定北汉后再议。”
赵匡胤心念一动,“那母后的意思是眼下可以立太子?”
楚南风此次闯入皇宫,未为加害赵匡胤,赵杜氏所担心之事不曾岀现,此下又提及立太子之事,赵匡胤自然认为她的意思可以立太子了。
赵杜氏摇了摇头,“我儿可知洛逍遥已为恢复?”
“哦!?”赵匡胤心头大惊,“母后如何得知?那怨道岂不是重聚,这、这…”
“我儿放心,听慧空大师所言,有道家高人出手,使洛逍遥醒来,但怨气不会重聚…”
赵匡胤松了一口气,“慧空大师他何时来过?”
“若非大师用武学气机替为娘疗伤,为娘想必此下还在昏迷,大师见为娘醒来,不但告诉洛逍遥醒来的消息,且言楚南风携其夫人已远离中原。”
赵匡胤大惊失色,他心知楚南风之所以未为杀他,是恐国运年祚有损、天下太平时日延后。而只要楚南风有此心念,定不会让萧慕云等人日后来伤害自己,但此下他远离中原,洛逍遥又醒了过来,局面将对自己大为不利。
赵匡胤心思纷乱中只听赵杜氏接着道,“德昭已将十一岁了,本是应立他为太子,早日使他知晓为君之道,但眼下楚南风离去,洛逍遥醒来,恐是会生出诸多不利我儿的变数…”
“北汉僭伪未取,若我儿有失,须光义摄位承重,为娘时日不多,为防不测,想早做安排,我儿可是同意?!”
赵匡胤脸色但见苍白,垂首言道:“儿臣悉听母后安排。”
赵杜氏点了点头,“我儿且让罗宫令进来…”
罗宫令站在距有近十丈之远的殿外廊柱边上,赵杜氏此下身体虚弱,自不能大声言唤。赵匡胤闻言便站起身子行到殿门将罗宫令唤进殿中。
“罗宫令,你让都虞侯与右谏议大夫赵普来滋德殿见本宫,若赵普先来,让他在殿外候宣…”
“奴婢遵旨。”
赵杜氏望着重为落坐身侧低头不语的赵匡胤,心下暗叹,言道,“我儿看似有所心思,不妨说来为娘听听…”
“儿臣、儿臣…”赵匡胤欲言又止。
“我儿正当壮年,若非楚南风出走中原,为娘当不会作此安排。”赵杜氏叹了一声,又道:“我儿是想知道,若使真的有不测的那一天,北汉收复后为娘会如何安排…”
赵匡胤点了点头,“儿臣是有此疑问,望母后恕罪。”
“唉,我儿当了皇帝,倒与为娘生疏起来了。”
“儿臣不敢。”
赵杜氏微微一笑,“智苦神僧当日有言,得双龙池大运,福祸皆首当其受,我儿为兄,为首,若有祸,当是我儿先受,有福,自然也是如此…待北汉收复后,光义是要还政于延昭。
而为娘之所以不让我儿此下立德昭为太子,是恐日后有党争之祸,使光义难以摄位,若为如此,北汉就无法收复了…”
赵匡胤心下暗喜,“儿臣明白了。”
“那我儿可知为娘将献言立太子的赵普召来的意思?”
“母后是担心他日后在百官面前又献言立太子,会使儿臣为难…”
“为娘正是此意。”
“但赵普定会作问为何会如此安排,难道母后要将真相告知于他…”
“此中真相除了你兄弟二人,万万不可使他人知道,即使是德昭…”赵杜氏摇了摇头,“赵普若有质疑,为娘自有办法应对。”
“儿臣明白…”
“还有一事且须记住…”
“母后请讲。”
“按智苦神僧所言,当先取中原以南及蜀地诸朝国后,双龙池才有灵力收复北汉…”
“儿臣与枢密院诸员定策亦是先南后北,请母后放心。”
赵杜氏点了点头,正欲作言,却见赵光义随着罗宫令行到殿廊,便端起茶碗,慢慢啜了几口,待赵光义入殿后,方将茶碗放下。
“儿臣见过母后,光义见过皇上。”
在无有外人之时,赵光义对赵匡胤却是以‘皇上’尊称。
赵杜氏微微一笑,“坐下吧。”
“谢母后。”
“罗宫令,着人送上笔墨纸砚,哦,先让宫人给官家、都虞侯上茶。”
“奴婢遵旨。”
待罗宫令退下后,赵杜氏望向赵光义,言道,“可知高平郡主此下身在何处?”
赵光义瞄了一眼赵匡胤,应道:“儿臣曾使人打听,听闻她身在药王谷……”
“她在京中可有知心的闺中好友?”
“闺中好友…有一位。”
“是哪家千金?”
“徐记药铺掌柜的千金。”
“药铺?”
“正是,听闻她家世代经营药材。”
“商人之女…”赵杜氏斟酌片刻后,言道,“此女芳龄多大?可曾有了婚约?”
“小青青一岁,据儿臣所知…还未有婚约,”
此时有两位宫女捧茶而入,赵杜氏便停言不语,待宫女退下之后,又道:“若为娘使你娶她入门,你可愿意?”
赵光义一愣,顿为支吾起来,“儿臣…”
“因常山之故,青青对我赵家心存怨恨,你中间若无人牵线,当是很难与她见上一面,而你若无法与她见面,那么她与赵家的恩怨就无有丝毫机会化解。”
望着若有所思的赵光义,赵杜氏接着言道,“这徐家千金与青青知心,若使你此下求她帮忙见上青青,她未必答应,但若成了你的内室之人,她定会想方设法化解你二人之间的恩怨。
你若得到青青原谅,那么她与赵家的恩怨就大有机会化解,为娘的用心在此,你可是明白?”
赵光义目光投向赵匡胤,但见他微笑着点头,便言道,“儿臣但听母后安排。”
“如此甚好。”赵杜氏颔首微笑,望向赵匡胤,“官家明日可使人前去徐家提亲。”
“儿臣遵旨。”赵匡胤点头道。
“待取徐家千金入门后,你务必使她探得孩子的生辰,但凡每年孩子的生辰之日,你当用心备上礼物让徐家千金送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肯将我赵家骨肉生下,光义你应有机会得到她的原谅。”
想是觉得赵杜氏分析大有道理,赵光义心下一喜,拱手作礼道,“儿臣定不负母后所望……”
此时罗宫令领着一位手捧文房四宝的宫女进入殿内,躬身道:“禀太后,赵普已奉旨在殿外候宣。”
“让他进来吧。”
“遵旨。”
赵杜氏望向捧着文房四宝的宫女,“笔墨纸砚放在右案上就可,你退下吧。”
就在宫女将文房四宝放好之际,赵普入殿参见,待他行礼之后,赵杜氏让他在放有笔墨纸砚的右案之处落坐。
“本宫有约要制传,有请赵卿家执笔。”
但凡皇太后或皇帝有诏、制要下,执笔的多为中书舍人,而且要将所下的诏、制大致内容相告,好让执笔之人构思如何措词落笔。
赵普未料到一落座皇太后便要自己制约,一时丈二摸不着头,心想,‘约’是为约定之意,多用于互不信任的双方将要合作、盟誓之文书,此下殿中唯有皇太后、皇帝、赵光义母子三人,这‘约’从何谈起?惊疑之下,望向赵匡胤,只见赵匡胤端起茶碗,低头吹着茶碗飘起了热气,根本无视自己的目光,只得转而望向落座对面的赵光义,却见他也是脸显疑惑。正欲作问所制何约,但听赵杜氏轻咳一声,“本宫念,赵爱卿书写…”
赵普只好收起询问之念,将御纸铺好,举笔待书。
只听赵杜氏缓缓言道:“大宋建隆元年五月己酉日,滋德殿皇太后制约:
生黎民而立之君,所以出四方之令。有天下而传于子,所以维万世之安。然四方未靖,使神器不坠,须比肩共承,方得气负重。知风云莫测,畏命数难料。假河东未复伪汉未平,倘帝中道崩殂,是以皇弟光义践祚当国……”
下笔如神助的赵普当听到‘倘帝中道崩殂,是以皇弟光义践祚当国’,大惊失色,顿然停笔,将笔放下,行出桌案,跪拜而下,“臣有事请询,望皇太后恩准…”
此时脸显惊愕的赵光义也欲站起身子出案,却听赵匡胤咳了一声,只见他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只得满怀疑问坐下。
赵杜氏自然猜到赵普想询何事,微微一笑,“赵爱卿且回座执笔,将本宫制约书完再询不迟。”
“臣斗胆,请皇太后收回制约……”
身为谏议大夫的赵普是有权要求皇太后、皇帝更改不合理的诏、制,何况他还有枢密副使的头衔,更是有权投票否定圣旨。
“大胆。”此时赵匡胤低斥一声,“赵爱卿难道没听清楚皇太后所言吗?”
听得赵匡胤岀声,跪拜俯首的赵普抬头相望,“官家,臣…”
赵匡胤截言道,“皇太后有旨,将制约书完再询,你可是听清了?”
但见赵匡胤怒视中眼睛眨了一下,赵普迟疑一下,复俯首道:“臣听清了,臣遵旨。”
言罢起身归位落座,执起笔来,却是未下笔将‘倘帝中道崩殂,是以皇弟光义践祚当国’写下。
赵杜氏视若未睹,接着言道,“待荡灭僭伪,当瞻周公克己复礼,还政帝嗣德昭,使天下归仁。”
待听得最后几句,无异于是立赵德昭为太子之意,赵普紧绷的神情一松,迅速落笔,倾刻间便将制约续完。
“有劳赵爱卿落署,再将本宫制约复念一遍。”
赵普略一迟疑,将自己名字署上,然后拿起书好的制约,低声念道:
“大宋建隆元年五月己酉日,滋德殿皇太后制约:
生黎民而立之君,所以出四方之令。有天下而传于子,所以维万世之安。然四方未靖,使神器不坠,须比肩共承,方得气负重。知风云莫测,畏命数难料。假河东未复伪汉未平,倘帝中道崩殂,是以皇弟光义践祚当国,待荡灭僭伪,当瞻周公克己复礼,还政帝嗣德昭,使天下归仁。
右谏议大夫、枢密院副使赵普书。”
“好。”赵杜氏暗松了一口气,望向赵光义,“且去将慧空大师请来,再让罗宫令使人与赵爱卿,慧空大师上茶。”
“儿臣遵旨。”
赵光义离去之际,赵杜氏伸手拉开置在罗汉榻中间矮几上的抽屉,从中取出一个檀木匣子,放在几上,然后望向赵普,“慧空大师片刻便到,赵爱卿且稍安勿燥。”
慧空落脚在殿后御苑之中,赵普也为知道,行来滋德殿还不用一盏茶功夫。但听赵杜氏如此吩咐,分明是担心自己会不分时宜请命解惑,脸色一红,拱手作礼道,“臣遵旨。”
“赵爱卿,万万切记…此约内容不可与任何人言及。”
赵普虽不明白赵杜氏为何要制此约,但也知泄露制约内容的后果,闻言神情肃然道,“微臣明白,请皇太后放心。”
不一会,慧空随着赵光义现身殿门口,赵杜氏便为站起身形,赵匡胤见状忙起身相扶,二人刚行岀三步,慧空已趋步近前见礼,“慧空见过太后,见过皇上…”
“大师不必多礼,请上坐。”
“多谢太后赐坐。”
慧空合什行到赵光义下首长案之后入座而下,此时便有两位宫女上前将茶奉上而退。
“老身有一事相托大师,望大师日后周全…”已与赵匡胤回到罗汉榻落座的赵杜氏言道。
“太后请讲。”
“光义,且将赵大人所书制约呈与大师阅看……”
“儿臣遵旨。”
赵光义起身行到赵普案前,接过赵普递来的制约转身呈与慧空。
慧空将制约所书内容看完之后,想起智苦所言‘兄脉为先,弟脉为后,各享九帝’之言,便知赵杜氏所下制约的用意,心下不由得对赵杜氏暗暗佩服,正欲岀言称赞赵杜氏行事周到,却见赵普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带有疑惑,心念一动,便改口言道,“太后相托之事与此制约有关?”
“正是,老身相托大师保管此约,若使收复北汉后皇帝安康,此约大师当可毁去,若是不测,请大师见证此约,使老身所制得以履行。”
无论将来出现何种局面,唯有慧空保管此制约才为最为合适的人选,但知有了慧空介入,制约日后当不会生出变数,各怀心思的众人对赵杜氏如此安排即意外又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