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宫城点燃了处处灯火,提着灯笼的宦官在前方引路,走过宫门的顾怀注意到这条路宽阔平坦,想必往日那些上朝的官员们每天都是从这里走向太极殿,然后开始维持这个帝国的运转。
这么看来这条路未免有些太长,长到杨溥也花了几十年才没走到头;但又觉得这条路太短,因为没花多久时间他就被引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
先到的人已经很多了,内侍们忙着给各位官员领路,到已经提前安排好的位置上,顾怀注意到最上首的那把椅子还空着,文官之首的首辅和次辅也还没到,再看了一眼已经被坐满很多的席位,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便抬步走向大殿门侧的一处位置。
桌上的菜肴不算奢华,能有资格来参加宫宴的,倒也没多少会对山珍海味起太大的兴趣,这里是大魏的权力中心,比起吃喝,官员们更喜欢轻声交谈,毕竟比起严肃的朝会,这里更适合拉近彼此的关系。
相比之下依照官职坐在门口的顾怀就有些格格不入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摇了摇头,想道如今的酒果然还是没什么滋味,哪怕是皇宫里的酒也还是有股酸味,勾栏那边酿的酒现在还没有开始卖,主要是担心度数太高喝出问题,比如王五那憨货两眼放光地喝了一桶然后整整两天没下床...
喝一口淡酒,挟两筷小菜,坐在门口倒是离大殿里的热闹喧嚣有些远,这个位置也能刚好看见占据天空的圆月,夜风轻拂过桌面时,已经有一道身影走了过来。
被禁足读书半年的太子并没有消瘦多少,只是眼神看起来比起之前平静了些:“不介意?”
顾怀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问自己介不介意他坐下一叙,有些疑惑的同时,也莫名的想起了一年前他来到京城时去赵轩家里参加宴会的那一幕。
当时的太子也是这么经过桌前,貌若无意地说着些拉拢的话,随后发生的故事将两人推向了绝对的对立面。
“下官惶恐,太子殿下请。”
有些吃力地坐下,完全无视了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太子从内侍手里拿过酒杯给自己倒上酒,又给顾怀也满上,淡淡说道:
“还在记恨?”
“没有没有...”
“当时的我,站在那个位置,能做出的选择,真的不多,”太子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自称孤,像是抛去身份真的准备谈一谈心,“你有了官场沉浮的经验,应该能明白,有些事情不应该简简单单用对错来区分,如果我早知道会有后面的这些故事,当时在刑部大堂,不,赵轩的府邸里,我就会抽张承一巴掌让他滚远一些。”
顾怀细细品了品这话,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轻笑起来:“太子殿下是后悔了?”
“是啊,后悔了,”太子也轻轻笑起来,“在东宫读书,坐卧,吃饭赏花,听到江南战报的时候,我都在后悔,因为我在想如果当初站出来替你说的话的不是二弟而是我,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顾怀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他认真地看着太子的双眼,确认这个人不是犯了癔症或者失心疯而是确实很认真地在说这些话,面无表情地问道:“太子殿下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或许说了没有意义,但如果不说,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了,”太子很诚恳,或者说起码看起来很诚恳,“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呢?你是官员,是才子,是武将,这些身份背后都站着大魏,而我只不过是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的下一个皇帝,或许我曾经得罪过你,但我们之间难道是什么鱼死网破的局面么?”
他说:“我只不过是想到我该有的东西,为此或许曾经做过一些错误的选择,但归根究底,我有什么错呢?”
沉默了很久,灯火通明,杯影摇曳,丝竹乐声里,顾怀和太子都看着手里的酒杯,沉默了很久。
“是的,殿下你确实没有错,”顾怀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要成功先得心黑之类的道理,实在是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人为自己打算,肯定是没有错的--但殿下您实在不必来和我说这些。”
“禁足东宫读这么久的书,我也多少有了些心得,也有了些气度,今晚我来找你,便是想和你说,之前的那些事情,过去了也便过去了,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那么我希望你...你和你的义父能站在我这边,封官许愿之类的事情太浮于表面,我只想说,只要我坐上那个位置,你无论要做文官还是武将,要入阁还是战辽,我都会应允,而杨次辅年纪大了,我也一定会给他一份安定和体面。”
能把话说到这份上,看来来之前是做了功课的,不管怎么样,这一副诚心实意改过前非得样子还是很像样的,顾怀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大的分量能让堂堂太子来说这些传出去可能太掉价的话,但如果考虑到杨溥,那么太子这番姿态倒也合理了许多。
不管能不能成功,试一试总是没坏处的,就像他说的,他和顾怀之间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么?何必搞得像仇人一样?杨溥就不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但顾怀只是认真地看着酒杯里清澈的酒液,好像那里面倒映着天空的月亮。
“我知道,思考这些需要时间,改日你来东宫走动走动,咱们也好多亲近亲近。”
“好啊好啊,”顾怀点头,“一定去一定去。”
太子看着他,他看着太子,两人都笑了起来,随后太子喝完了杯中的酒,轻轻握住酒杯站起身子,负手走远。
在转过身的瞬间,两个人脸上的笑意都消失不见,顾怀看着太子藏着手的袖子,看着滴落下来的点滴血迹。
他摇摇头收回视线:
“看来气度还是不到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