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微微俯身,目光如炬,细细审视沙盘上的薛世雄部的营地,与其周边的地理山川形势。片刻之后,他五指微微弯曲,在薛世雄部营上边虚虚一抓,紧接着,五指并拢,握成了拳头,露出袖外的手臂上,肌肉如树根也似地隆起,他狠狠地向下一砸,砸在了薛世雄部营上。
沙盘上的细沙被震得飞扬起来,——甚至曹旦等中有将校被沙子猝不及防之下,被迷住了眼,恍惚间,这扬起的细沙,仿佛是战场上硝烟的前兆!
“好!”窦建德沉声说道,“就听二郎你的,狗日的,咱们全歼了他!”
这一刻,他既有大战在即的压力,可更多的,李善道可以感觉到,是他对胜利的渴望和兴奋!
……
夜更深了。
已过三更。
薛世雄营西边和东边,皆十来里处,分有一支数千人的兵马,步多骑少,都是从南边悄悄开到。西边这支兵马,打着的是红旗;东边这支兵马,打着的是黑旗。
夜色中,红旗鲜艳,仿佛跳跃的火焰;黑旗浑沉,如暗夜的幽灵。
西边的这支兵马的军前。
一个身披玄色铠甲的将领,横槊马前,眯着眼望了望前头,又转脸望了望东边。
东边,远远的,隐约可见两处星点的火光。
一处略北,一处略南。
略北的是河间城头守卒所点的篝火;略南位置的,即薛世雄部营地,是其营墙守卒所点篝火。两处隐隐的火光,遥相呼应。
“是这里么?”这个将军问道。
两个向导兜马在他马侧,回答说道:“就是这里了!黄家铺,大将军亲自指定的伏击之地。”
“是何时辰了?”
一个旁边的裨将答道:“禀将军,尚未至三更一刻,咱们比大将军的军令,早到了两刻有余。”
风吹开了云层,月光投射到了这个将军的脸上,战斗尚未打响,他还没有戴兜鍪,扎着发髻,二十三四年纪,精瘦的脸庞,一双眼很明亮,他呲牙笑了笑,牙很白,说道:“不悬!”随即下令,“步卒坐地,骑士下马,吃些干粮,休养力气。只等主攻开打,咱就杀过去!”
包括两个向导、那个裨将在内,约共七八个随从其左右的军将应道:“诺!”
“在咱来前,二郎给我等的交代是甚么?”
十来人压着声音,可杀气也隐藏不住,齐声答道:“猛打、猛冲、猛追!必擒薛世雄!”
类似的问答声,亦出现在东边那支部队中。
不同的是,东边这支部队提到的主将不是“大将军”,是“大王”。
却这西、东两部兵马,分是李善道、窦建德部,李善道部带队的是陈敬儿,窦建德部带队的是曹湛,他们这两路人马,便是李善道部署的两路“夹攻”之军。
……
“其南,为我主力掩伏所在;其西、东,为我两路夹攻掩伏之所在;其北,为我截其退路所部掩伏之所在。这四路伏兵之外,还有一路兵马。”李善道顾视众人,说道,“最为重要!”
窦建德说道:“二郎,这路兵马,必定就是率先进攻,突袭薛世雄部营的先锋了?”
“正是!窦公,这路兵马不宜多。如果过多,不等到薛世雄部营近处,就会被薛世雄营部发现,我之愚见,最好是二百到五百兵之间。兵不能多,但是兵却要精,将领更得精!”
窦建德同意李善道的意见,补充说道:“不仅仅是精,还要有胆勇,胆子够壮才成!”
他的视线最先掠过了曹旦,在董康买、曹湛、高雅贤、范愿、王小胡等几人身上来回游移,最终落定在了王小胡的身上,正要开口,忽然一人抢在他前,先开了口。
“窦公、贤弟!俺愿领受此任!”
窦建德、李善道不用去看,只声音就能听出,说话的人是刘黑闼。
刘黑闼退后了两步,稍微离开了点沙盘,行军礼,慨然地接着说道:“此任,亦非俺不可!”
窦建德迟疑了下,摇手说道:“黑闼,你可是不行!”
“怎么?窦公,公是以为黑闼不够精勇?还是觉得黑闼胆子小,不堪用?”
窦建德说道:“黑闼,你须得知,引三五百众率先突袭,此任极是凶险。”
“窦公,是俺不够勇,还是俺不够胆壮?”
窦建德只好正面回答他,说道:“若论精勇,黑闼你有贲育之勇;若论胆色,你的胆子如铁!”
“既勇足够,胆亦足够,窦公,此任非黑闼,还能属谁?”
窦建德求助地看向李善道,说道:“二郎,你看这……”
李善道乃笑与刘黑闼说道:“贤兄,我知你胆勇绝伦,然你是我的副将,此任非你所宜。”
“论公,俺是咱军副将,今将击大敌,俺身为副将,不首当其冲,还怎好令将士们奋勇杀敌?论私,窦公待俺有大恩,俺久思报恩,苦於一直无有机会,而下报恩的机会有了,难不成,俺反倒畏缩?如是这等,俺刘黑闼还有何面目再见海内英雄?於公於私,此任唯黑闼可也!”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真可以说是掷地有声。
曹旦、董康买等将,俱是顿皆赞声四起;宋正本、凌敬等文吏也是不禁赞佩。
随侍李善道身后的小将苏定方,正是重义气、敬好汉的年岁,愈是投来敬慕之目光。
齐善行笑道:“阿兄,黑闼兄讲义气,那当年在咱乡中时,就是人人皆知。况乎,也的确是非得有黑闼此般的胆色、精勇,如李大将军之言,才好领受先锋突袭此任。要不然,以俺愚见,此任,就委与黑闼罢!阿兄和李大将军若是不放心,不妨可再择勇将,为其帮手。”
“二郎,你看?”
刘黑闼是“贤兄”,他要犯险,李善道肯定得作些劝阻,可既劝阻无用,明看刘黑闼已是定下决心,那么劝阻的话也就不必再说。
李善道斟酌了下,说道:“贤兄,你若执意要领此任,亦非不可,然有两事,你须答应於我。”
“贤弟,别说两事,十事、百事,俺也应你!你只且说来。”
李善道竖起一根手指,说道:“先锋的任务,不是攻入薛世雄部大营,只要将其南营的辕门夺下,就可以了。以兄之勇猛,出其不意,夺敌辕门,必不成问题,但在夺下辕门后,兄却决不能便趁胜直进,须当留在辕门,守住辕门,等主力杀到。这一点,贤兄能做到么?”
“应你!”
李善道竖起第二根手指,说道:“薛世雄部营的戒严尽管松弛,然辕门是一营的重中之重,料其辕门守将定是薛部悍将,而且,辕门近处,必有应急的兵马布置,辕门一遭到袭击,其援兵可能迅即就到,故而,齐公说得很对,只以兄一人为先锋将,不成,得再给兄配勇将一二。这一点,贤兄答应么?”
“应你!贤弟,随你意配。”抢下了先锋将之任,刘黑闼心满意足,呵呵笑道。
李善道已有心中人选,便就往立在他手边的高延霸、高曦等几将处瞧了眼,唤道:“延霸。”
高延霸早也是心中有数,李善道话音未落,他已出列,大声说道:“小奴在!”
“你,为我兄之副。”
高延霸弯腰接令:“诺!”
窦建德示意王小胡也出列,令道:“三郎,你亦从黑闼为先锋。”
能得被窦建德在其手下诸将中单单拣挑出来,王小胡的胆勇自是上佳,之前,当曹旦等怯战,不乏建议窦建德逃回豆子䴚,王小胡便是坚决反对的窦部将领之一。他赳赳然,行以军礼,说道:“大王放心,末将此从刘将军先击,不破辕门,提头来见大王!”
“好!”窦建德很欣慰,自己的部将没有比李善道的部将逊色。
四路伏兵,一路先锋,李善道已将他的计议谋划,悉数道出。
等刘黑闼、高延霸、王小胡站回队中,李善道向窦建德说道:“窦公,我的计议大致就是这样。能不能用,妥当与否,敢请窦公决策。”
窦建德片刻的耽误也无,立即就应声说道:“二郎,你之部署,正合俺意!这场仗,咱就这么打了!”将他刚才砸扁的薛世雄部营的模型,捏了捏,勉强把之又立起来,歪着头乜了两乜,手指弹出,又把之远远弹开,抚须笑道,“一战,将薛世雄部三万步骑,尽歼於此!”
“还有一点,我得再多说一句。”李善道说道。
窦建德等,尽注目於他。
“仗,能不能打赢,战前的谋划很紧要,但不是只靠谋划,仗就能打赢。仗要打赢,还是得靠将士敢战,还是得靠军令一下,便是前指刀山火海,无人敢违。窦公、诸位,方略上,我等可藐视薛世雄,具体到作战上,薛世雄到底是隋之宿将,其帐下不缺勇将,其部三万步骑,皆隋之精卒,我等却也不可小看,须得重视!故我之意,此战打响后,窦公,不论你部部曲,抑或我部部曲,都应令行禁止,参战将士俱当勇往直前,若有违者,悉行军法,以律从事!”
窦建德肃容说道:“正该如此!”
李善道环视众人,举起了拳头,说道:“尽歼薛部!生擒薛世雄!”
即使宋正本、凌敬等文吏,纵然早前胆怯的曹旦,在思绪随着李善道的这通如似实战的部署转了一圈,又在目睹了刘黑闼的慷慨请缨之后,现亦皆是热血沸腾。
众人尽把拳头举起,大呼道:“尽歼薛部!生擒薛世雄!”
窦建德一边随众亦呼,一边投看向李善道的目光,第三次露出不明的意味。
……
四更时分了。
约三百人上下的一支小部队,没有穿黄色的戎装,统一着深色的甲衣,为免反射月光,横刀都没出鞘,安静到没有一点声息的,紧随在刘黑闼、高延霸、王小胡三人身后,半弯着身子,快速地穿行在田地之上。他们人人都抬着头,紧紧地盯着前边。
前边,数里外,火光点点。
是薛世雄部的营地。
刘黑闼一马当先,在残留着麦秆的田间,跳跃着前进,偶尔越过一条小沟,时而从野树间穿过,没有任何能够拖延他速度的东西!近了、近了,离薛世雄部营还有两三里;还有一两里;火光更明亮了,营墙上、辕门口守卒们说话的声音已可随风听到,还有不到两里!
带着湿气的风从不远处的河上吹来。
蓦地,一点淡淡的白雾好像是从地忽生,好像是凭空骤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刘黑闼脚下不禁一慢,怔了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