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色变的是房彦藻、郑颋、郑乾象诸人。
——郑颋、郑乾象,是李密新任的左、右司马。
房彦藻深深地看了翟让一眼,摸着胡须,神色阴晴不定。
翟让没有注意他们,包括李密在内,“座中都是自家兄弟”一语,在他看来,本就是实话,自是想不到会引得房彦藻等人的色变,却其视线,只在徐世绩身上。
徐世绩说道:“是,司徒。”回答翟让的询问,“世绩愚见,房长史与善道提议的‘宜及早还攻洛阳,重据回洛’,似可行之。”
翟让位下,一人说道:“兵才新败,魏公贸然领出迎战的部曲伤亡泰半,乃至杨得方、郑德韬双双阵亡,军心尚未提振,现怎可便还攻洛阳?茂公,你是咋想的?”说话这人,是翟宽。
李密听出来了,翟宽这话,有指责自己“用兵不当”的意思。
房彦藻清了下嗓子,说道:“荥阳公,日前那一战,俺虽没有参与,但是魏公决不能说是‘贸然’出战。值其时也,段达、庞玉、霍世举已夤夜率精骑、精兵出城,列阵仓之西北,面对这种形势,我军难道竟龟缩,不出战?荥阳公,换了是你,你也一定是会迎战的吧?左右无非是没料到庞玉、霍世举部的兵马,千里而自关中至洛阳,长途跋涉之后,居然还有余力再战,因是吃了一场败仗。胜败兵家常事。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等再与之战,不就是了么?”
“哼,左右无非是没有料到?那日魏公坚持迎战的时候,俺就说了,庞玉、霍世举部系关中精锐,我军最好是暂避其锋,先不要和他打,等他们的劲头过去了,再战不迟!”
房彦藻说道:“荥阳公,你之此所想,可有进言与魏公?”
“……,还没等俺进言,魏公就已与裴公率部出营,迎战去了!”
房彦藻笑了一笑,正要再接着说,被李密打断了。
李密摆摆手,说道:“这些,都不要再说了。仗已经打了,败仗也已吃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荥阳公说的是,这一仗,是我欠考虑了些,没有料到庞玉、霍世举部经千里行军,到了洛阳,未怎么休整,而竟尚有不俗的战力。遂致吃了一场败仗。还使得方、德韬两卿不幸亡在战中,此皆我之过也!我之过也!”说着,话音低落,语气伤痛,眼圈都有点红了。
荥阳挨着洛阳,又是李密最早单独用兵的地方,荥阳郑氏,系天下一等一的名门,其族人於今投附李密者颇多,郑德韬是一个,郑颋、郑乾象也都是出自荥阳郑家。
郑颋的资历老些,便出言相劝,说道:“明公,日前那一仗,所以败者,不是明公的责任!杨君、德韬之亡,更非公过。恳请明公,不要太过自责,太过伤心了。”
翟宽猛地头转过去,瞪着郑颋,薄怒上脸,却是对他劝李密的话不满意了,质问说道:“你这屙囊,你说不是魏公的责任,甚么意思?不是魏公的责任,这场败仗,谁的责任?俺的责任么?俺阿弟的责任么?还是齐郡公、平原公他们的责任?”
齐郡公孟让、平原公郝孝德。
其实说来,回洛仓西北吃的这场败仗,严格追究的话,还真有翟让、翟宽、郝孝德等的责任。
翟让等多没有跟着李密参加这一仗,随着李密出战的,主要是李密和裴仁基的部曲。
当李密、裴仁基部落入下风之时,如果翟让等能够及时地领部赶到相助,也许战场的形势还能得到扭转,此其一;又当李密、裴仁基部败走之时,若翟让等能够及时地出兵接应,则后来李密、裴仁基所率之出战部曲伤亡泰半的这一惨烈结局,亦有可能不会这么惨烈,此其二。
所以,翟宽才会这么敏感。
“荥阳公,请息怒,息怒!郑司马断非此意!”慌忙一人起身,冲着翟宽行礼,为郑颋的话打圆场。非是别人,可不就是王伯当。
李密抹掉了眼角的泪花,赶在了郑颋回应翟宽之前出声,说道:“荥阳公,此战失利之过,都在於我。是我轻视了庞玉、霍世举,将他俩当做了张须陀、刘长恭,因是掉以轻心,如公之责,‘贸然出战’,从而吃了这一场败仗!还使得方、德韬两卿亡没战中,自此阴阳两隔,不得见矣!我心实痛!我心实痛!……司马、荥阳公,这些都不要再说了。”
王伯当赔笑说道:“荥阳公,即便再说,败仗咱也已经吃了,多说无益。”劝慰李密,说道,“明公,事已发生,人死不能复生。明公的情意,杨君、郑君纵九泉之下,亦必可知。明公是我军之主,敢乞明公,以贵体为重,切勿因过度伤痛,坏了身子!明公,臣之愚见,当下要紧的是,不是谈论咱们上次吃的败仗,而应是我军怎么卷土重来!”——把话头拉了回来。
见到李密真情流露,翟让止住了翟宽的尚欲再说,说道:“伯当兄说得对,败仗已经吃了,别的话再说也已无用。房长史说得也对,胜败兵家常事,一场败仗算什么?不打紧的。”摸着胡须,说道,“唯‘宜及早还攻洛阳,重据回洛’?茂公,你仔细说说,你为何以为可行?”
徐世绩应了声“是”,说道:“愚见可行,出於三点。
“庞玉、霍世举侥幸一胜,洋洋自得,遂追蹑我军,进至偃师,现驻其城,以图与洛阳守卒成掎角之势,夹攻我军。此固庞玉、段达的如意算盘,可这么一来,诚如房长史适之所言,洛阳那边,现之守卒可又只剩洛阳本有之守卒了。洛阳本有之守卒,多乌合之众,非我军之敌。则趁此机,我军还回洛阳,必可反败为胜。这是第一点。
“前战一时不慎,我军失利,料洛阳之守卒、庞玉及霍世举等部,现必骄慢,‘骄兵必败’;而反观我军,通过近日以来魏公、司徒的诸般励士之措,士气已有恢复,是若现还洛阳,士气方面,我军亦占优势。这是第二点。
“而如果延宕不战,军报报之,段达现已在令洛阳守卒搬运回洛仓的储粮进城,回洛仓的储粮,足够洛阳城内食用数年!一旦被他将粮尽搬入城。粮既已足,城内民口数十万,兵又不缺,外且有庞玉、霍世举等部为其犄角,那这洛阳城,我军恐怕就很难攻下了。这是第三点。”
说完了三点“宜及早回攻洛阳、重据回洛仓”的原因,徐世绩很谦谨,先是向翟让又行了个礼,继而向李密也行了个礼,最后总结说道,“司徒、魏公,此世绩之愚见也,说得对不对,世绩自也不知,是否可用,唯任由魏公、司徒决断。”
翟让一身大红袍,坐左边上首,抚摸着胡须,思酌了会儿,说道:“茂公所言……”侧身去看翟宽、单雄信、郝孝德等,说道,“也有道理啊。特别他说的第三点。确是这个道理。洛阳城里四五十万民口,粮食再要被它充足,外又有庞玉等贼厮鸟呼应,咱再攻时,确不易了!”
投李密、翟让的诸部义军首领中,和李密走的最近、最得李密重用的是孟让。
孟让起身,说道:“明公,及早还攻洛阳此议,俺赞成!徐大将军说得一点不错,回洛仓的粮,咱决不能坐视被段达搬运进城。不但要及早还攻,依俺看,士气已复,最好是现就还攻!”
位在右边上座的裴仁基,也站起身来,说道:“前战败后,俺部中上下,尽皆愤恨,无不思欲雪恨!明公,请下还攻洛阳的军令吧!俺愿引率本部,为明公先锋!”
王伯当刚才已经坐下,这会儿也重新起身,与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常何、李君羡等一众纷纷起身而来的李密嫡系的将领,随着孟让、裴仁基的表态,齐行军礼,同声说道:“敢请明公,即下还攻洛阳之令!臣(末将)等愿为明公先锋!势破洛阳!斩庞玉、霍世举!”
翟宽大怒,拍了下案几,说道:“怎么?比人多是不是?”
他的声音被王伯当等人慷慨奋扬的请战声音给压下去了。
翟宽愈怒,便要离席跃起。
他的座位挨着单雄信,收到了徐世绩目光的紧急示意,单雄信探手,把他拽住了。
“雄信,你干什么?”
单雄信朝翟让努了努嘴,说道:“大兄,且待司徒公说话。”
翟宽挣脱不开,只好气恼恼地由着单雄信抓着自己,坐回席上。
孟让、裴仁基、王伯当等请战过后,应李密之令,相继落座。
李密再次看向翟让,说道:“司徒,回攻洛阳此议,公可已有定见?”
徐世绩提出的那三点,前两点也就罢了,的的确确,第三点最为重要。
翟让不是昏庸之人,没得徐世绩提醒前,他没想到这点,现得了徐世绩这第三点的提醒,他醒悟过来,也是已看出了“及早还攻洛阳、重据回洛仓”的必要性,但是他仍有所疑。
“魏公,庞玉、霍世举现入驻在了偃师。我军还攻洛阳,不是不可,然若当我军还攻之时,庞玉、霍世举趁机来攻洛口城,如何应对?”
洛口城,也就是兴洛仓,位处洛阳、偃师之间。庞玉、霍世举为何移兵偃师?为的就是与洛阳行成犄角,南北响应。则李密的主力一出,庞玉、霍世举确是有可能便会趁机来攻洛口。
李密数言道出,已是将翟让此疑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