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弟回黎阳,是要从投附之众中,选拣精壮,编练部曲?”刘黑闼问道。
李善道说道:“正是。前两天,郭长史给我来了道书信。咱兄弟献给魏公的新兵、粮食,都已经选好、取出,问我何时发送兴洛。我给他回书,现即可发送。粮食不说,新兵方面,郭长史选出了精壮万人。但是,两位兄长皆知,为求食而投黎阳之民,早足有一二十万众之多!”
刘黑闼、赵君德点点头。
李善道继续说,说道:“郭长史选出的这万人,只是其中的很少一部分。剩下的,仍还有一二十万之数!一二十万众,短期聚留,尚且无妨,我担心时日一久,或会生乱。……其实,我是早就想把这些投附之民,给正儿八经地给整编一下。只是还没来得及整编,就出了武阳的事。现如今,武阳已定,因我就想着,腾出手来,将这一二十万众,给它彻底地整顿一下。取其壮者,汰其弱者。收壮者以成编伍,集弱者充作劳役。这样既去芜存菁,编成之新兵,可用於来日攻略清河;把壮、弱分别管理,也能省去好多的麻烦,避免生出什么事来。”
刘黑闼以为然,说道:“贤弟思虑周到。”问道,“贤弟打算一人还黎阳么?”
“兄和四郎,若是愿意和我同还,便与我一同还去。”
刘黑闼佯笑说道:“要说也是怪了!黎阳又不是俺家乡,偏偏离开这一段时日,俺竟是颇为想念。贤弟,那俺就跟你一块儿回黎阳吧。”
赵君德咧嘴笑道:“二郎,俺也很想黎阳,黎阳仓的粮,瞅瞅俺就心安。俺也跟你回黎阳!”
“两位兄长若是都跟我回黎阳,武阳新定,郡府不可没有得力的人手驻留。”
刘黑闼说道:“政务有魏长史料理,元城、堂邑、顿丘三县又各已有我等兵马驻守,军政两全,俱已齐备,足够了!贤弟要还不放心,再留一员大将驻守贵乡便是。”
“兄有何人举荐?”
刘黑闼的弟弟刘十善,已在元城屯驻,他帐下的别的将领,则都没有有资格留驻贵乡的威望,他干脆卖个人情,将最得李善道用的高曦给举荐了出来,笑道:“高沐阳就行。”
“沐阳不行。他得跟我一同回黎阳,若论选卒、编伍诸事,我部中无人得与他比,这次回黎阳编伍,尚需用他主持。”
李善道已经预料到,刘黑闼、赵君德必定会要求跟他一起回黎阳,因而留驻贵乡,暂时总揽一郡军事的人选,他实际上已是选定,便就道出,说道,“就敬嗣吧,我令他暂留贵乡。”
秦敬嗣是“十三元从”之首,军事上的能力可能不拔尖,资历、威望足够。
刘黑闼、赵君德皆无异议。
赵君德问道:“四郎,那咱啥时候回黎阳?”
“准备一下,后天出发!两位兄长,此番回到黎阳,二十万众,咱们至少可料拣出两三万堪用的精壮。候将此数万精壮,编练成伍,稍加操练过后,即可与窦公相约,北取清河矣!四郎、贤兄,到时,若能顺利得取清河,衣锦还乡的可就不是只贤兄,四郎也可衣锦还乡了啊!”
不辞路远,南下投附李密,并得与李善道交好,刘黑闼现在回头来看,真是他作出的两个最英明的决策。这才投到兴洛多久,就已是一个崭新的前景,铺展在了他的面前!平原郡随着郝孝德时,抢掠固是抢掠得恣肆,然那时乃是“流寇”,动荡不安,哪有於今的前途光明?
同样的感触,亦在赵君德的心间。
有奔头,人就有干劲,两个人俱是斗志昂扬,齐声欢笑。
相比刘黑闼、赵君德的干劲十足,李善道也很有干劲的表面下,却有一层他两人没有的隐忧。
李渊在晋阳起兵造反的消息,李善道也已收到。
这李渊一举兵,李密而今一时无两的风头,可渐渐的就没有了,李渊将会成为瓦岗最强大的敌人,这是其一;而又晋阳,也就是后世的太原,与李善道现据的黎阳、武阳郡,只隔着一个魏郡和太行山,李渊的起事影响,会不会波及到这里?这是其二。此为第一层忧。
李渊都已经起事了,离李密刺杀翟让这件事情的发生,还会远么?此为第二层忧。
……
怀着忧虑,处理完任命侯友怀与刘林甫为两路巡检、任命盛志为副都尉,并令他着手剿郡贼事、留秦敬嗣驻守贵乡、劳请魏征总理郡政等几项军政事务,两天后,踏上了回黎阳的路程。
北上来攻武阳郡时,李善道等三人共领了万余兵马。
此回还黎阳,跟从三人回去的兵马,只有五千余人了。
其余的兵马,都留在了武阳郡。
出贵乡,过魏县、繁水,行约二百里,至顿丘。
已进驻此县的陈敬儿、季伯常出迎在县界。这天晚上,在顿丘休息了一晚。
次日开拔,转往西行,行三二十里,已入汲郡郡界。
内黄县在北,澶渊县在南,前为临河县。内黄稍远,也就罢了,临河、澶渊的城上,竖着魏军的旗号。乃是郭孝恪这段时间也没闲着,由刘胡儿、李文相等领兵,打下了这两个县。
临河与黎阳接壤,在黎阳的北边。打下此县,自是为进一步保障黎阳的安全。
澶渊临黄河,对岸就是东郡的卫南、濮阳,打下此县,则是为进步加强与东郡瓦岗军的联系。
黎阳南边是卫县。卫县,郭孝恪也试着打过。但卫县是汲郡的郡治,李善道、郭孝恪从洛兴洛仓来时,卫县尽管不敢拦阻,他们打黎阳时,卫县也不敢救援,可单只守城的话,城墙坚固,守卒颇有,粮亦不缺,还是不太好打的。刘胡儿、李文相攻了两次没攻下,向郭孝恪请求增兵,黎阳仓外聚留了一二十万众,郭孝恪得留兵马弹压,没兵可再调,暂也就没再打了。
过了澶渊、临河,再往前行,就是黎阳县了。
六月初这日,李善道等回到了黎阳县境。
在澶渊、临河境的时候,路上、野间就很多仍在奔来黎阳求食的饥民,一入黎阳县境,饥民更多了。触目所及,道上尽是!才刚收过麦子,麦田里,也散布的尽是饥民。
男女老弱,携家带口。
远处看,乌泱泱的如群群黑羊、簇簇蚂蚁缓移,近处看,一张张枯瘦、麻木的脸。
李善道约束军纪,令骑兵下马,禁止步卒出行军的队伍,以尽量不冲撞到饥民。
五千多兵士行军,行军的队伍不短,加上辎重等,数里之长,旗帜鲜明、甲械耀眼,鼓声、马嘶声、步伐声,仿如雷动,掀起尘土漫扬。
虽是李善道不愿吓到饥民,饥民们仍是惊慌失措,纷纷躲避。
李善道也下了马,看见路边不远处的野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弓着腰,抓着个小孩子的手,杂在奔逃的饥民人群中,被人给拥挤摔倒。这老妪爬起来后,头件事不是去抱孩子,是去抢掉在地上的一口烂饼,抓住后,赶紧又塞回怀里,然后这才去看孩子。
这小孩子,应不是她的儿子,也许是她的孙子。
儿子已经很亲了,隔代亲,小孙子更亲。可在这时,小孙子也比不上一口烂饼!
李善道指了下这老妪,令焦彦郎:“拿几个饼给她。”
焦彦郎没动。
“没听见?”
焦彦郎说道:“二郎,你瞧这满谷满野,多少饥民?几张饼,给了这老妪,别的呢?别的饥民给不给?咱若不给,这老妪这般老弱,几张饼给了她,岂不反是害死了她?”
李善道怔了下,为之语塞。
焦彦郎说得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饥民来说,几张饼,比璧还珍贵。饼纵是给了老妪,这老妪也保不住。还有可能,会因为保这几个饼挨揍。她这等老弱,挨顿揍,命或就不保了。
这世道,竟是虽有善心,可也只能狠下心了?
高延霸东张西望,看着远近饥民如潮的情形,纳闷地说道:“这儿离黎阳仓不远了啊。他们怎不去黎阳仓取粮?半张烂饼,那老妪还如同宝贝。去到黎阳仓,多少粮,她取不得?”
一句话,提醒了李善道。
对呀,黎阳仓已很近了,这老妪为何不赶去黎阳仓取粮?
焦彦郎说道:“二郎,是不是这老妪尚不知,黎阳仓的粮,咱任民取之?”
李善道令道:“选出百十个大嗓门的兵士,沿途喊叫,告诉饥民,黎阳仓粮,任其取之!”
焦彦郎领令,自去办理此事。
不多时,兵士选出,果是随着前行,沿路呼叫,叫饥民去黎阳仓取粮。
可奇怪的是,饥民听到了这喊叫声,仍是无动於衷,最多抬头往这边瞧瞧,几乎没人拔开腿,就往黎阳仓去跑。这太反常了。李善道疑窦顿生,遂又令焦彦郎去饥民中打问。
下到道边的野地上,焦彦郎等抓住了几个逃跑的饥民,一一地问过,回来向李善道禀报。
焦彦郎骂骂咧咧,骂道:“二郎,入他娘娘的,说是仓城下了令,已经不准饥民入仓自取粮。”
李善道皱起眉头,问道:“谁下的令?”
“饥民哪里知道!二郎,不过以俺猜,还有谁敢下此令?”
李善道不在黎阳,主事的是郭孝恪。
莫非,此令是郭孝恪所下?
李善道催促兵马快行,下午时分,到了黎阳县外。
一群人在道上迎接,领头之人,正是郭孝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