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八月十四日,夜。
陶朱舫闭舫一日,雕栏画栋、极尽华丽的画舫三楼,只有一对青年男女依偎着饮酒赏月。
小葵和新到的钦原鸟,正在餐桌上啄食五花肉。
那只钦原通体红褐色,形状像蜜蜂,有三对昆虫一样的爪子,大小像鸳鸯。
面对小葵的时候,它的态度十分恭敬,沈未央给它取名“红音”。
“赵大人,小女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本大人知无不言。”
“今晚不会又过节过到一半,跑出去执行公务吧……第三次了哦……”
“呃……今晚不会!老齐在正阳门盯着,青龙和白虎也秘密回京了,该盯的在盯,该抓的已经开始抓,一切尽在掌握,没人打扰咱们俩。”
“这还差不多~”
沈未央满意地倚在他身上:“艾文,把那把【独幽琴】拿来。”
艾文笑容满面,双手捧着一张古琴走上楼来。
赵无眠有些意外,放下酒杯道:“独幽琴?江湖上十大名琴中的第七名?千年梧桐成其身,冰魄寒蚕成其弦,其身赤红,其弦幽寒,谓之‘独幽’……你从哪找到的?不是在隋唐年间就消失了吗?”
“你忘了当初送我的那几个遗址了吗?”
沈未央俏脸上满是得意:“我在隋唐第一巧匠浮云子的藏宝洞里找到的,你这几个月忙着南征北找,我也没有闲着哦,是不是很厉害?快夸我!”
“厉害厉害。”
赵无眠接过琴,连连点头,随口道:“这个就是你说的惊喜?”
沈未央对他的敷衍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要看赵大人的本事喽,弹得好,就还有惊喜,弹得一般,这个就是惊喜。”
“那你就准备惊喜吧!”
赵无眠取琴放在桌案上,信心十足地调了调弦,而后信手弹拨。
铮——
鸣音空灵悦耳,真是好琴!
赵无眠很是满意,正襟危坐,开始弹奏,袅袅琴音从指下传出。
虽是初学乍练,但指法娴熟,技艺精湛,不下操琴多年的琴道大家,所奏琴音清逸飘渺,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
从柔和的滑音到强烈的击弦,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灵动和感染。
沈未央坐在身旁,仔细聆听,满脸都是惊异,这是满打满算学琴一月的成果?
简直像是柳姨在弹!
不,赵无眠的琴音铿锵,较之柳姨的如泣如诉,给人感觉更为典雅古朴。
弦音响起,好似九天凤鸣,清冽悦耳。
这家伙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随着琴音传扬,沈未央渐渐听出了此曲为何,不禁睁大眼睛,满心欢喜,整个人都要激动地晕过去。
这曲子流畅明亮,感情热烈奔放而又深挚缠绵,清新明快之余,带着旖旎绵邈,正是昔日司马相如为卓文君所奏《凤求凰》!
赵无眠一袭黑衣,风采卓然,坐在那里像是一座玉山,身上的绸衫随十指弹动的韵律漂浮,宛如缭绕在玉山之上的云。
沈未央目光沉醉,托腮聆听,满眼倾慕。
一曲毕,赵无眠双手按弦,轻舒一口气,笑道:“没丢脸吧。”
沈未央立刻摇头,张开手抱住他,仰头笑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真难得啊,赵大人~”
沈未央脸上露出得意好笑的表情,指望这块石头感情流露是真不容易。
赵无眠叹了口气:“没办法啊,有求于人,可不得有所表示,万一某人带着雀楼跑了,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哈哈……”
沈未央知道他就是说笑,如果自己真拿着钱和技术跑了,他一定马上断情,形同陌路,然后连本带利地讨回去,甚至可能连悲伤都不会有。越是顶尖的术士,对幻境感情的抗性越高,他能承受住饕餮的凶性冲击,更何况区区男欢女爱。
赵无眠的感情很难得,失去却很容易,一旦触线,立刻弃如敝履。
这是个凉薄的男人,可是,也有白琉璃的例子。
只要不负他,他的喜欢就一直在……
这样真好!
沈未央想着想着怦然心动,飞快在赵无眠脸颊处亲了一口,又咯咯娇笑着化作遁光消失,赵无眠正奇怪,不一会,扑的一声,四周烛火突然熄灭。
如果不是信任沈未央,赵无眠已经跑了,这简直是刺杀现场。
紧跟着,胡琴响起,带着浓重的异域风情。
头顶垂下一道光照亮舞台。
一道红绫从天而降,少女抓着红绫缓缓飞舞而下,她身穿西域异族服饰,衣裙红白两色相间,缀有金花饰品,华贵逼人,裙上纹路奇特,好似一团火焰腾飞。
她的头上戴着华丽繁复的头饰,身后衣摆奇长,从天而降,衣袂飘飘,搭配精致绝美的姿容,身材修长,衣裙轻软,宛如敦煌壁画里飘出的飞天,优美动人。
赵无眠拿着酒杯的手轻轻一抖。
——你要玩这个,我可有点顶不住……
花瓣飘飞,丝绸曼舞,身影妙曼,一头红发倾泻而下,随着身形旋转,热情似火,似轻云般挪移,又似疾风般旋转,出尘如仙,满天花雨中,伴着激扬的西域乐声,那道倩影美目流转,动人心魄。
——西域,胡旋舞。
曲终舞止。
乐工悄然散去。
只留沈未央独自站在舞台之上,眉目含情,亭亭玉立,望着赵无眠。
赵无眠举杯一饮而尽,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这惊喜有点大了……趁我还能挺得住,赶紧换套严实点的衣服!”
“噗嗤——”
沈未央哑然失笑,眼眸中柔情更深,轻轻道:“无眠,以后中秋节,我们都一起过,好不好?”
赵无眠睁眼,望着她蔚蓝色的眼睛:“好。”
……
“这小子艳福不浅。”
秦淮河岸,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上,站着两个人。
一位是南安侯俞通源,另一位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者,此时捋须微笑,看着陶朱舫上窗户上飘动的剪影,点点头:“如果不是招惹了侯爷,这还真是个人才,他的琴音已有慑心的影子,日后加以修炼,必能控魂!”
俞通源懒得听这些:“本侯让你来,不是让你夸他的。”
“当然,当然。”
老者谄媚地笑了笑:“只是有些可惜,有感而发而已。”
俞通源冷笑:“杀人无数的‘转轮王’,也会可惜吗?”
转轮王叹息道:“老夫每次杀人都会感到可惜,若是有一天,连这点儿可惜都没了,也就离死不远了。”
俞通源转身就走:“他就交给你了,本侯不希望他活过今晚。”
转轮王抱拳:“老夫竭尽所能。”
俞通源头也不回:“本侯也不希望他的死牵扯任何人。”
转轮王微笑:“保证无声无息。”
俞通源走远了。
转轮王盘腿坐下,就在树上等着,等着夜深人静,等着赵无眠睡熟。
……
赵无眠到底还是禽兽不如了一回,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相互间爱意缠绵,结果就只是吃月饼、赏桂花、饮桂酒……他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
这个世界到底还是古代,沈未央是波斯人,感情浓烈,热情奔放,今晚的舞蹈只是表达爱意,并非故意挑逗,直接顺水推舟,终究不是太好,只能先忍了。
——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赵无眠回到房间,好不容易压下那股邪火,这才沉入梦乡。
睡梦之中,一片虚幻。
赵无眠仿佛置身于某个幽暗的丛林。
忽然,天地间响起雷鸣般的声音:“阎罗十殿,第十殿,转轮王,独居幽冥沃石,审判孤魂野鬼,核定男女寿夭,区分富贵贫贱,发往轮回投生。赵无眠,你身负多项罪恶……”
“滚出来!”
赵无眠懒得听他磨叽:“区区【梦貘】入梦之术,还特么演起来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
那个声音沉寂了片刻,忽然密林远处传来隆隆巨响,一股惊天杀气弥漫开来,似有一头巨兽迈开大步冲撞过来,拔山倒树,威力无穷,声声厉吼如同龙吟虎啸,音波激荡,密林中落叶纷纷,飞沙走石!
“吼!!!”
一头巨兽出现了!
————《神州异物志》记载:梦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南方山谷中,以梦为食,以梦为生。
眼前这头巨兽,正是阴阳道多数真传种灵的【梦貘】。
梦貘可以织梦、造梦、食梦、入梦,练到高深,能在睡梦中杀死敌人。
巨兽袭来,其高有五丈,顶天立地,赵无眠的身形相较之下微乎其微,但他丝毫不惧,仰头看着这头巨兽:“转轮王?你是詹鼎?”
“梦貘”明显愣了一下,好像有些不可思议,口吐人言道:“你怎么知道?”
“有很多人想杀我。”
赵无眠道:“但阴阳道的人不会,种灵梦貘,又不是阴阳道的人,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个,有胆子刺杀我的,更少!其中恰恰有一个,是这段时间可能动手的人,就是昔日方国珍的左右手,如今的寇岛海匪,‘转轮王’詹鼎。”
赵无眠自始至终神色淡定,仿佛早有预料,毫不惊慌。
詹鼎感觉有些怪异。
梦貘入梦之术,能让元神离体,以梦为媒介,直接攻击对方的灵魂,只要杀死灵魂,其人自灭!
自己是三境巅峰,元神强悍,这小子不过三境二重而已,他哪来的底气这么淡然自若。
詹鼎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青华秘文》中说:元神见而元气生,元气生则元精产矣。
气生于精,精化为气,精气充盛,神自活跃。
术士炼神,所炼神识,便是元神!“神”的强大与否,与“气”和“精”息息相关。
其中尤为重“气”!
詹鼎是三境巅峰,代表体质的“精”比赵无眠弱很多,但主修炼神,境界更高,“神”和“气”都占上风,自忖没理由会失败,直接灵魂攻击,赵无眠肯定挡不住!
可赵无眠现在的态度,倒让詹鼎有些忌惮。
传闻中,赵无眠似乎并不是个胡吹大气的人……
这种处境,吹也没用……
詹鼎心说不能急,已经进入赵无眠的梦境,他的生死就在自己手里,没必要急于一时,得先搞清楚他的底牌,实在不行还可以撤走。
万一一击不成,反伤自身,那可是得不偿失,元神受创,不是闹着玩的。
入梦之术的关键,就在于元神比拼,只要强于对方,就能轻松拿捏,一旦弱于对方,那擅自入梦,就会反被对方所伤。
所以才需要装神弄鬼,先声夺人,这样对方气势上先弱一层,于己方有利。
詹鼎开始拐着弯地套话:“你怎么知道不是阴阳道的人?月前,阴阳道金部长老云中君,不就对付过你?”
“此一时彼一时。”
赵无眠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站在原地,开始掐印施术,说道:“当时是公输家的人在幕后搞鬼,摄心控魂,操纵云中君出手……但现在,公输家的《鲁班书》在我手里,他们不会、也不敢对我出手!”
随着他双手印诀变换,抽动周身神魂之力于指尖幻化,阴阳太极图出现!
一股恐怖的吸力凭空生成!
几乎瞬间!
詹鼎蓦地生出了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惊恐!
他下意识退后,尖声叫道:“你在干什么?!”
赵无眠唇角微勾,对着他笑了:“我还没到四境,《鲁班书》中很多秘术都不能用,可你现在送上门来,那就不一样了……知道吗?我等你好几天了!”
《鲁班书》禁术·夺取生魂法!
赵无眠胸前那光团渐渐变大,形如磨盘!梦境之中,他的身体开始不稳,这是大幅抽动元神之力造成的,但他并不担心。
黑白泾渭分明的光华中,那股吸力越来越强!
渐渐的,整个梦境都开始震颤、摇晃!
天摇地动!
詹鼎大骇!
他元神幻化成的梦貘拼了命地想离赵无眠远些,可之前还能拔山倒树的巨兽,现在却仿佛变成了被踩住尾巴的老鼠,无论如何都逃不出这片空间,天地开始崩溃变小,他离身后的磨盘越来越近!
“不!!!!!”
吸力越来越强,梦境中的大树纷纷倾倒,山石崩碎,大地开裂。
梦貘的身体触碰到了磨盘。
黑白光芒就像磨盘的上下两部分,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将碰触到的梦貘身体,一点点碾碎,化作点点白光,滋养赵无眠的魂躯。
泥丸宫中,那棵神识之树开始飞快成长!
相反,在现实世界,大树上瞑目而坐的詹鼎突然喷出一口血,整个身体好似开败的花一样极速枯萎。
“饶了我!饶了我!”
詹鼎神魂俱碎,如同身处第十七层地狱石磨地狱,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他涕泪横流,大声求饶:“自此我愿意鞍前马后!我愿意世代供奉!!”
“你还是去死吧。”
赵无眠手印变换,磨盘上的力道更加强横,一点点碾碎梦貘的尾巴、后肢、腰部、前腿、头颅……
凄厉的惨叫声中。
詹鼎魂飞魄散,只剩下最精纯的神魂本源,化作点点白光,有如雨点般没入赵无眠体内。
赵无眠浑身笼罩在白光中,看不清身影。
泥丸宫内,那棵神识之树暴涨三倍有余,枝叶间,一朵小花悄然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