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去了冯家,揭开包裹着冯源额头的布,仔细查看了伤口,说道:“已经愈合了,此后注意些,当无恙。”
冯源坐在床上,欢喜的道:“多谢官爷。”
老妻送上茶杯,说道:“您喝茶。”
御医摇摇头,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从明日起老夫就不来了,若有事可去新安巷。”
“多谢了。”冯源起身,把御医送出门外。
回到家中后,他让老妻准备干粮。
“你这才将好,又要去哪?”老妻不满的道。
“去新安巷!”
“早说。”老妻麻利的去了厨房,没多久厨房上空炊烟就升了起来。
……
“波尔见过尊敬的明国贵人。”
波尔跪在地上,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双穿着布鞋的脚。
自从在缅甸被俘后,波尔就被丢在牢中无人过问。这大概是大明京师第一个白皮肤的人犯,每日引得狱卒们围观,连那些人犯议论纷纷,死寂沉沉的狱中因此多了些生机。
波尔在缅甸时就听闻过大明的许多事儿,在那些缅人的口中,大明就是个处处都流淌着蜜汁,遍地金银的地儿。
这一路跟随着俘虏们北上,所过的那些城镇让波尔觉得那些话一点都不假。
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母国葡萄牙。
“你来自葡萄牙?”
“是。”
“达伽马还活着吗?”
年轻的贵人问道。
这位年轻的贵人在沙场上给了缅人沉重一击,并俘获了波尔效忠的皇帝。对于波尔来说,他只想能在这个神秘的国度活下去,哪怕是行乞。
但当听到达伽马这个名字时,他依旧惊讶了一下,“您知道他?”
“回答伯爷的问题。”通译冷冷的道,他来自于礼部。
波尔开口,竟是流利的大明话,“尊敬的伯爷,在我离开葡萄牙之前,达伽马已经死了十余年。”
“那个屠夫,希望你们的神灵能庇护他的魂魄!”蒋庆之淡淡的道。
“是。”达伽马在葡萄牙人眼中是空前绝后的英雄,没有达伽马,就没有葡萄牙如今的全球霸业。
没有达伽马,香料群岛就不属于葡萄牙,更遑论马六甲。
“你们的舰队如今在哪?”蒋庆之问道。
“马六甲,尊敬的伯爷。”
“马六甲……满剌加!”
该死的!
蒋庆之抖抖烟灰,“那地儿扼守海峡,至关重要。”
“是,您的智慧让我无地自容。”
“葡萄牙人对大明是什么态度?”蒋庆之需要知晓当下西方霸主对大明的态度,并由此决定对外扩张的时间表。
“葡萄牙希望能与大明成为朋友!”波尔诚恳的道。
如果能骗过这个年轻的贵人,波尔准备主动建议大明和葡萄牙接触,而他就能成为双方的牵线人,不但地位飙升,甚至有可能回归葡萄牙。
他眼底的狡黠微不可查,看似不经意的瞥了蒋庆之一眼。
那双眼在烟气中有些看不清,一阵风吹过,烟雾散去,波尔看到了讥诮之意。
“石头。”
“少爷!”
蒋庆之用药烟指指波尔,“把他送回去,告诉那些狱卒,此人无用了。”
波尔瞬间惊呆了。
他在牢中待的时间不短,知晓无用对于一个人犯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些明国的人犯无所事事,经常会说些另辟蹊径的带色故事,也有人把目光转向到波尔那里,但狱卒用棍子让他们缩了回去。
可现在这位年轻的伯爷说他没用了,波尔几乎可以想象,当自己被重新投入牢中时,今夜就会成为某位牢头的禁脔……
另辟蹊径!
“不!”
波尔尖叫着,但孙重楼只用一只手就轻松把他拖了出去。
“尊敬的伯爷,我愿意说实话,我愿意说实话……”
“石头。”
再度跪在蒋庆之的身前,波尔再无半点侥幸心。他喘息着,听年轻贵人用那种平静的仿佛和葡萄牙有多年交情的语气说道:
“达伽马发现了香料群岛,为东方引来了一群强盗。印度这个散装的地儿,被你们轻松击败。你们觉着东方不过如此。随后马六甲易手,让你们越发轻视大明。于是在三十年前便与大明干了一仗……”
蒋庆之看了徐渭一眼,“老徐!”
徐渭说道:“三十年前佛朗机人在所谓屯门岛上猬集,劫掠周边,肆意杀戮。陛下甫一登基就令驱逐佛朗机人。
大明水师出动,佛朗机人倚仗火器犀利,颇为嚣张。但我水师随后仿制,以夷制夷,辅以火攻,大败佛朗机船队……随后再度击败他们。”
这是徐渭先前去兵部打探到的消息,“王尚书从广州那边找到了几个当年参战的水师将士,如今就在兵部。他们说佛朗机人臭烘烘的,且看着野蛮……”
呵呵!
蒋庆之看了波尔一眼。
道爷对异族的排斥是天生的,一登基就令驱逐葡萄牙人,引发了东西方第一场海战。
“捷报到了京师,陛下令水师此后但凡看到悬挂佛朗机人的船只,一律击沉!”
卧槽!
道爷还有这等牛逼的命令?
波尔听得满头大汗。
“葡萄牙内部如何看那场海战,如何看如今的大明?”蒋庆之再度问道。
波尔不敢说谎,“国王陛下当时任命了一位中国城堡总司令,让他来东方主持大局。随后他便率军和明国开战,那便是……先前这位贵人说的第二场海战。”
西草湾海战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但在此刻的蒋庆之眼中,这场海战却让大明得以避开和此时的地球霸主葡萄牙人的直接交锋。
“西草湾兵败后,国中多种议论,在群臣的建言下,国王放弃了派出远征舰队的打算。”
“那么,你懂什么?”蒋庆之问道。
“如何驾驭战船。”波尔说道。
“打造呢?”蒋庆之问道。
波尔一怔,本能驱使他想撒谎,说大话,但看着身材巨大的孙重楼,他选择了实话实说,“我不会。”
他担心听到年轻贵人说自己是个无用的人,赶紧弥补了一番,“我愿意为尊敬的伯爷效力,我知晓许多葡萄牙的事……”
葡奸吗?
蒋庆之摆摆手,有人进来,波尔再度尖叫,“小人愿意为伯爷的奴仆,世代效忠伯爷,小人用祖宗发誓!”
蒋庆之莞尔,“我很好奇,波尔这个名字哪来的?”
波尔喘息着,“小人有几种血统。”
蒋庆之说道:“寻个地方把他安置下来。”
“您的仁慈令神灵也会动容。”波尔恨不能去舔蒋庆之的鞋子。
等波尔走后,蒋庆之问道:“冯源那里去看过了吗?”
徐渭说道:“昨日去看过了,说是恢复的不错。”
“晚些你再去一趟。”
蒋庆之对冯源的看重让徐渭有些不解,“伯爷,这等工匠工部不少。”
“冯源对火器的领悟却无人能及。”在火器制造上,至少现在蒋庆之没发现有谁能和冯源相提并论。
“伯爷,冯源来了。”
冯源自带干粮来了,有些拘束的行礼。
“我这里需要打造的火器和当下的都不同。”蒋庆之说道:“你且说说当下大明火器的情况。”
“是。”冯源说道:“早些时候大明火器看着热闹,可终究不够犀利。后来从佛朗机人那里缴获了些火器,咱们仿制了不少。不过大多不外示……”
蒋庆之这才知晓自己上次去兵仗局没见到佛朗机火器的原因。
“当下兵仗局能打造佛朗机火铳,不过大铳不得贵人们喜欢,更多弄了小铳。当年新建伯平叛便用了仿制的火铳,一击发,令贼丧胆。”
蒋庆之问道:“当下如何?”
冯源说道:“当下兵仗局打造佛朗机铳发往九边,此物沉重,可用于战船或是城防,却无法跟随大军行进,故而……”
“不重视?”
“是。”
“继续。”
“仿造的佛朗机铳不及佛朗机人的射程远,小人曾看过原来的佛朗机铳,比大明的更为精巧……”
“是密封吧?”蒋庆之想到了这个问题。
“正是。”冯源看向蒋庆之的眼神中多了崇敬之色,“那些子铳终究贴合不佳,加之大明仿制的佛朗机铳装药少,故而射程少了些……”
这个就涉及到了加工和火炮的强度问题。
蒋庆之拿出一张纸递给冯源,“你且看看这个。”
冯源接过图纸,只是看了一眼,就抬头看着蒋庆之,“伯爷这是小铳!”
“慢慢看。”
冯源仔细看着图纸,突然举起图纸问道:“敢问伯爷,这些是何物?”
蒋庆之看了一眼,“膛线。”
“何用?”冯源渐渐沉浸其中。
“当火药推动铅弹,铅弹沿着膛线冲出去,自身开始不断旋转……”
“会更准!”
“这是……”
“这是燧发装置,见过?”
“未曾见过,敢问伯爷这是何用?”
“用燧石装在后部,以机关撞击,燧石打火,引发火药,随后火药通过这里……”
蒋庆之走到了冯源身边,指着图纸说道:“通过这里引燃枪膛中的火药,随后驱动铅弹发射……”
“无需点火就能发射……”
冯源狂热的看着蒋庆之,“这是前所未有的火器,敢问伯爷,这是何人所创。”
蒋庆之很想说是墨家先辈们的发明,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
“本伯!”
冯源小心翼翼的把图纸还给蒋庆之,行礼。
“从今日起,小人这条命,就卖给伯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