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御史出缺时,朝中会选择一些年轻人来接任,这是取其朝气蓬勃,以及敢言的特性。
范重大四十多岁,按理这等年纪早就该换个岗位了。
可这位不知身后有谁撑腰,竟然在御史的职位上待了十余年。
有人说这厮是一条疯狗,逮谁咬谁。
有人说他是严党的狗,可仔细一琢磨,却发现不对……范重大曾弹劾赵文华,和赵文华当朝发生过冲突。
赵文华乃是睚眦必报的人,但事后却偃旗息鼓,任由范重大逍遥,这让不少人开始揣测范重大的真正背景和靠山。
值房里,崔元闻讯后问道:“这范重大是谁的人?”
严世蕃说道:“还能有谁?那就是勋戚们养的狗。”
勋戚在朝中也需要代言人,这是君臣都有的默契。
崔元说道:“原来如此,不过他咬着一个庶吉士不放,这是为何?”
严世蕃冷笑道:“儒墨如今剑拔弩张,勋戚们也想站队,范重大弹劾张居正便是做给那些人看的。”
“啧!”崔元说道:“这是要在朝中孤立蒋庆之之意。”
严世蕃点头,“不只是蒋庆之,包括王以旂等人,都会被那些人孤立。不过说好说,做却难。比如说王以旂执掌兵部,真要孤立他,兵部就成了对手。那些人估摸着也有些进退两难。”
“还有成国公。”崔元想到了老纨绔的滑不留手,以及偶尔一现的峥嵘,“那可不是一个好惹的。”
关键是朱希忠自带一系人马,你要孤立他,就是逼着那些人靠拢墨家。
所以背后谋划此事的那些人也颇为为难……
“所以那些人想来个杀鸡儆猴。”严嵩抬头,“用一个庶吉士来敲山震虎。”
“可怜。”崔元嘴里同情着张居正,神色却颇为愉悦。
对于这些庙堂中人来说,外界羡慕嫉妒恨的庶吉士,在自己眼中不过是蝼蚁罢了。
可外面的那只蝼蚁却不是普通人!
张居正冷眼看着范重大在表演,等范重大说完后,他问道:“敢问范御史,这些消息从何而来?”
翰林院就像是个独立王国,一般人都不在庶吉士们的眼中。包括这位大把年纪了依旧是御史的范重大。
而且范重大指责张居正的罪名多来自于私下谈话,那么……谁泄露的消息?范重大又从何得知这些话?
收买?
庶吉士但凡被人收买,顷刻间便会身败名裂。
那么必然是故意为之,也就是有人把消息主动递给了范重大。
“张某自问未曾得罪过范御史,未曾与谁为敌。要获取这些私密事,至少得筹谋半年以上吧!敢问范御史,为何在半年前便谋划弹劾张某?”
——你们这是有预谋的在抓庶吉士的把柄!
目的何在?
“而且,你等拿到的所谓把柄,不止是张某一人的吧?”
庶吉士是重臣预备役,若是有人蓄意去寻找他们的把柄……
卧槽!
这是要想干啥?
谋反!
还是什么?
“小子果然犀利。”崔元听着随从的转述,不禁笑道:“尖牙利齿,倒是让老夫想到了蒋庆之,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外面范重大却冷笑道:“半年前你张居正便屡次非议朝政,老夫盯着你许久了。”
张居正突然一怔,“是了,那一次张某为长威伯说话,和同僚打了一场。想来是从那时开始,张某就被你等盯上了。”
那一次蒋庆之在翰林院舌战群儒,大获全胜。张居正和高拱为蒋庆之仗义执言,被一顿围殴。
张居正恍然大悟,但他傲气天成,却不屑于为自己辩解。
历史上他在翰林院学习观政数年,察觉到了大明的种种弊端,便上疏建言。可他的建言被朝中君臣无视了。
从此后,除去例行公事之外,直至嘉靖帝驾崩之前,张居正再未上过奏疏。
这时有人出来,说:“庶吉士当少说多看,少说多做,你张居正却屡次非议朝政,可见对朝中颇为不满……”
庶吉士可以议论朝政,但你不能人身攻击……也就是不能冲着君臣开炮。
就如同一个新人进了一家公司实习,实习期间你可以对这家公司的管理品头论足一番,但却不能冲着总经理或是董事长开火。
这就是潜规则。
张居正当初刚进翰林院,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于是难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偶尔也会评说一番朝中君臣。
当时口快,此刻却要还债。
“此人当去地方多磨砺些年头。”有人说道。
能看着一个前程远大的庶吉士倒霉,让这些官吏暗爽不已。
你庶吉士不是牛逼吗?
不是什么重臣预备役吗?
不是傲气冲天吗?
来。
傲一个给老子看看。
范重大冲着周围拱手,“今日诸位见证,这张居正得知老夫弹劾他,于是便故意报复……”
他指指自己的腰,“被他撞这么一下,差点把老夫的腰给撞折了。老夫不和他计较这个。不过此子心胸狭隘,老夫以为不可重用。”
一旦张居正心胸狭隘的名头被坐实,此生再难有进政事堂的机会。而且每一次升迁,或是每一次职位变动,都会深受影响。
这是明着要毁人!
张居正怒极,但却知晓此刻无论自己如何辩解,都只会火上浇油,把事儿闹大。
看范重大眼中的冷意,分明就是在等他开口,随即把事儿扩大化。
既然要杀鸡儆猴,这只鸡的分量要足够,一个庶吉士正好。
而且下手要狠,要让那些人知晓,但凡和墨家,和蒋庆之走得近的人,绝壁没好下场!
“这大清早的,吏部难道把衙门搬到直庐来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范重大说道:“谁在说话?”
“我!”
意气风发的范重大回头,就见到蒋庆之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的摆出个防御的姿势,可蒋庆之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对张居正说道:“这便是朝中,这便是官场,你觉着如何?”
张居正说道:“人心难测。”
蒋庆之听出了些心灰意冷之意,想到这厮历史上在整个嘉靖朝都闭口不言,可见孤傲。
蒋庆之想到了夏言,同样的孤傲,但张居正比夏言手腕更为出色。
宦海就是个修炼场,历史上的张居正经过了无数磨砺,这才成为了那个俯瞰大明的改革家。
而此刻的他还显得有些稚嫩,在范重大等人的攻击之下显得格外无助。
蒋庆之问道:“他们因何弹劾你?”
“非议君王,非议朝政。”张居正平静的道。
蒋庆之看到了一抹决然,心想这厮不会学唐顺之吧?
唐顺之的骄傲是在骨子里,外表看不出来。而张居正的骄傲却显露在外,比老唐差了许多。
但二人都是才华横溢之辈,唐顺之更是文武双修。
“非议君王?”蒋庆之蹙眉,道爷的性子他知晓,若是得知此事,多半会把张居正记在黑名单上,此后不得重用。
张居正宦途折戟沉戈对蒋庆之不是坏事儿,他的身边正缺少这等锋锐如利剑的年轻人,只需培养几年,便能成为墨家的大将,乃至于未来墨家的掌舵人……
卧槽!
我还年轻,怎么就开始考虑接班人的事儿了?
蒋庆之抛开这个念头,“稍安勿躁。”
张居正微笑颔首。
蒋庆之看了范重大一眼,“范蟹?”
范重大冷笑,“长威伯有何见教?”
他是御史,风闻奏事是本职,蒋庆之拿不到他的把柄,也只能徒呼奈何。
“御史风闻奏事是本职,可你这连别人私底下说了些什么也去打探,过了吧?”
蒋庆之说道。
范重大说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高大上的盾牌竖在身前,有本事你蒋庆之就来试试。
蒋庆之呵呵一笑,“叔大可是要去陛下那里?”
“是。”张居正点头。
“一起?”蒋庆之不等他回答,又笑了,“罢了,如今在许多人眼中我便是灾星,谁靠近谁倒霉。”
可走了几步,蒋庆之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张居正就跟在身后。
他不禁乐了……激将法竟然对小张也管用?
二人默然而行,到了永寿宫外,蒋庆之看到了张童,“过来过来。”
张童笑嘻嘻的过来,“长威伯。”
“给。”蒋庆之递给他一个油纸包,“别收着了,该吃就吃。黄太监那里不缺这个。”
“哦!”张童接过油纸包,看了张居正一眼,“长威伯,先前陛下可是怒了哦!”
“为何?”蒋庆之问道。
“说是他……”张童看了张居正一眼。
张居正心冷了半截。
“你先在外面等着。”蒋庆之说道。
张居正止步,看着蒋庆之进殿。
道爷看着精神头不错,见到蒋庆之便说道:“子嗣之事要抓紧。”
“是。”蒋庆之心想我大清早就抓紧了一次,再这般旦旦而伐,迟早那啥而亡。
这时有内侍进来,“陛下,直庐那边的奏疏送到。”
这是今日的第二批奏疏。
道爷翻阅了一下,突然冷笑,“一个庶吉士,谁给他非议君王的胆子?”
张居正的事儿发作了。
蒋庆之凑过去,涎着脸看了一眼,果然是弹劾张居正的奏疏。
嘉靖帝把奏疏合上,“让他去地方。”
既然那些人把张居正当做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去到地方后,张居正的境遇可想而知。
……
就在张居正在饱受煎熬时,范重大此刻正在和人交代事儿。
“当初攻讦陛下的臣子,不是贬官便是免职。张居正那番话对陛下颇为不敬,什么隐于西苑乃是意气用事,这是在指责陛下不敢直面群臣,用严党来挡在自己身前……他这是自己作死,老夫只是顺手推了一把……”
“范公谦逊了,此事范公抓时机颇为巧妙,张居正前脚在城外与蒋庆之密谋,后脚范公就上了弹章,这手段,令下官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