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进入冬季后运河的水位和流速下降明显,但从贞德堡出发的船队速度依旧不慢,卡在傍晚进入了南瑙安河支流。
在河岸边小镇渔村袅袅的炊烟中,船队缓缓驶入了预定的停靠点。
这倒不是他们没法夜间行进,而是河面上有当地领主为了收税架设的桥梁。
这些桥梁还是重要的陆路通道,不能拆,所以只好换乘,正好顺带休息一下。
本地的镇民们早就提前搭建好了临时营地,在夕阳金红色的光芒下,一排排冷杉木屋顶的小屋矗立在河道边。
被小屋包围着的,是一个能容纳两三百人的小广场,中央插着的黑红双色旗在晚风中猎猎飘扬。
作为勤务兵的弗里克中学的中学生们,端着一个个脸盆大小的木箱,正从双色旗下走过。
夕阳光洒在他们的肩头,仿佛给他们的剪影绣上了一层金边,随着他们的动作在身体的边缘晃动流淌。
咬着牙,憋红了脸,将木箱放在了屋檐下,麦高恩这才能抽出手,擦一擦额头的冷汗。
不仅仅是他,周围的几个少年脑袋上都冒出了缥缈的热汽。
这箱子的一半都堆满麦秸,里面却排列着几个沉重的圆球,带上木箱子本身的重量还是相当重。
几名少年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熟悉这刺挠的茄肯外套了。
茄肯,就是一种粗布及膝紧身衣,有点像马甲,中间用扣子扣住,腰间再系一条腰带防止下摆进风。
这种相对紧身的衣物通常是平民专属,他们从小到大都没穿过。
几名少年刚坐下,便看到一个干瘦的少年又一次迈步朝栈道走去。
“干什么去?”
“还有最后一点,我去搬一下。”
“歇歇吧,不用那么急。”
“我搬完再歇。”
“马屁精。”望着平民少年的背影,麦高恩不屑地冷哼一声。
冷哼完,闻到远处飘来的酸菜猪肉汤香气,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这些来自金河乡的骑士少年们不免都有些愤懑。
他们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圣孙冕下会让他们来当这个勤务兵?
就算当不了军官,起码可以作为士兵上战场啊,当个仆人算什么?
如果是主将仆人就算了,可他们居然是粗仆,全军团谁都能指使的那种。
这难道是在故意羞辱他们吗?
但这句话他们始终问不出口,弗里克中学军事课上老兵教官们的虔诚注入棒已经让他们学会了闭嘴。
肌肉的酸痛渐渐消失,远方的肉香越来越浓郁。
看到那平民学生吃力端着木箱子,几名库什少年还是没有继续袖手旁观。
“麦高恩,我们继续搬吧,早搬完早吃饭啊。”
“我不搬。”麦高恩解开了领口,活动了一下脖子,“早吃饭吃的也是剩饭,有什么区别……算了,我去撒泡尿,回来再继续。”
和其他少年说了一声,他绕过那些木箱子,躲到了木屋子后头肆意地释放了一通。
他刚系好腰带,一转身,便看到了一个正在解裤腰带的肥壮中年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没有揭穿对方违背了军律条令的行为。
“能让我喝一口吗?”
塞钦格被眼前这少年的话吓了一跳,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指着的其实是他腰间的酒囊。
“这酒烈,你喝得了吗?”塞钦格触电般抖了一下,随便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就把酒囊递给了麦高恩。
弗里克中学有禁酒令,军队中战时更是严禁喝酒,他早就馋了:“我五岁就喝酒了,再烈能有多烈……咳咳咳!”
“哈哈哈哈。”塞钦格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完了,他要回酒囊的时候,却一下子定住了。
“我好像在哪个宴会上见过你,你是拉路法骑士的什么人?”
“拉路法骑士是我的父亲,我叫麦高恩·特拉西瓦,您是?”
“哈哈哈,原来是拉路法的儿子。”塞钦格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我前年还在和你的父亲打猎,我是鹰落堡的领主塞钦格,你的父亲还好吗?”
“他战死在黑山堡了,现在是我的母亲在操持家业。”麦高恩的母亲是阿尔科家族的人,但他的父亲则是法兰骑士。
在父亲死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库什人,居然也被送到了弗里克中学去上学。
塞钦格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愿他的灵魂能在上天得到安息,你现在要去做什么,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餐。”
“恐怕没有这个机会。”麦高恩摇了摇头,“我接下来得去站岗了。”
作为勤务兵,第一课就是学会站岗。
当然不可能一上来就让他们独立站岗,而是由一名老兵,两名新兵和一名勤务兵组成一个岗哨。
每次都保证有两个人醒着,四个人轮换入睡。
“你站岗还喝酒?不怕被那些狗屎宪兵抓吗?”今天早上的时候,塞钦格就因为在船上随地大小便被罚款二十第纳尔。
“我站后半夜的岗。”麦高恩抱怨起来:“剑术课成绩好的要站岗,不好的反而做杂务就行,哪儿有这个道理?”
弗里克中学除了读写、算术、法令等普通科目外,还有剑术、马术等体育课程。
由于库什少年们出身骑士之家,大多具有先天优势常常在体育课程上吊打平民。
这次出来,反而是文化课更好的平民们去统计战功、书写文书,让他们这些骑士之子端茶送水、站岗放哨。
塞钦格看着面色逐渐发红的麦高恩,小心提醒道:“你们的那位圣孙教皇,我也是说得上话的,他可是个大度仁慈的人,不会区别对待的。”
“他只是看着大度仁慈。”果然橡果酒的后劲上来,麦高恩嘴里就开始没把门了,“没有他的允许,你以为那些契卡能绞死贵族,肆意将人丢入大牢吗?
骂名全部让契卡和宪兵背了,他自己站在高高的干岸上,一点污水都泼不到他身上。”
塞钦格摇摇头:“你貌似有些极端了。”
“极端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帝国有勇敢的教皇,智慧的教皇,残暴的教皇甚至是贪财好色的教皇,却偏偏少了最常见的一种——仁慈的教皇。
所有人都希望有一个仁慈的教皇,希望能有一位慈父,所以他才会这样扮演。”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扮演呢?”塞钦格对霍恩的印象还不错,被麦高恩一通言论抢白,甚至有点好笑。
敏锐地察觉到了塞钦格的不信任,麦高恩红着脸道:“你别不信,你没见他对待士兵的样子。
他一周有三天待在兵营里,亲自给士兵盛饭、包扎伤口、嘘寒问暖、背着生病的士兵去找医师……比骑士追求贵妇都腻歪。
他每天和士兵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服,走一样的路,这是正常人吗?这不明显是收买吗?
那些士兵明明年纪比他大,恨不得把他当亲爹一样,还喊他‘我们的小教皇’。”
“这难道不好吗?”见麦高恩冥顽不灵,塞钦格开始有些生气了,“我反倒希望有这么一位小教皇!”
“可他们的小教皇,转眼就在战场上将他们抛弃诱敌,他们还要与有荣焉地去送死。
急流市之战,黑帽第七第八军团被骑士杀伤半数,血流成河,他们的小教皇还在慢悠悠地绕后。
什么仁慈,什么悲悯,什么爱兵如子,他只要胜利。”
“既然他和你说的那样坏,那库什人为什么还要跟随他呢?”塞钦格瞪着这个愤世嫉俗的小胖子。
“因为他总是胜利……嗝……就这么简单……”
冷风吹过,小巷中一时安静下来。
被这冷风一吹,麦高恩的酒意也化作了细密的冷汗出现在额头上:“您这酒的确烈啊,咳咳,我还要搬东西,能走了吗?”
“你走吧……还有,我在3号船上,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摆着张大红脸,麦高恩迈着虚浮的脚步走了。
冬日的寒风中,塞钦格怒容渐渐消散,他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在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