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恩里科的家后,娜格米显然就比之前要沉默寡言了许多。
塞钦格倒是没当一回事,只以为她是被贞德堡繁华的景象给吓到了。
在塞钦格眼里,别说飞流堡,就是贞德堡都算是比较大的城市了。
对于常年在郎桑德郡这片混迹的诺斯山民们来说,贞德堡大概都算是世界的尽头。
在酸瓜镇换上了马车,塞钦格等人只有一天多的时间就来到了贞德堡。
霍恩自然是带着几个关键人物亲自迎接,不过为防止骚乱,他们是在城郊地区举行的欢迎仪式。
在砂浆铺成的坚实道路上,彩色的三角旗帜插在路边,随着秋风起舞,偶尔有市民或乡民路过,都会惊讶地看着这边。
塞钦格下了马车,在感叹马车和道路的速度后,抬起头第一眼便看到了道路两头的临时门梁。
门梁的两侧挂着黑红相间的竖旗,而中间则是一块长条红布,上面用白色的标准莱亚字母写着“欢迎诺斯郡友好人士塞钦格·乌里诺茨”。
这套在霍恩看来土的不行的迎接仪式,显然让土的不行的塞钦格异常满意。
见到塞钦格走来,穿着一身去掉繁乱花纹主教圣衣的霍恩,正面迎着塞钦格走了上去。
“欢迎来到贞德堡,塞钦格阁下,我想见您很久了。”
“很荣幸见到您,霍恩阁下。”
先是为这位农夫领袖的年纪一惊,随后塞钦格爽朗地笑着,给霍恩来一个熊抱。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仪式后,塞钦格与霍恩等人兵分两路,塞钦格的侍从和女儿去专门的乡间别墅驻扎,而塞钦格本人则是与霍恩到圣临厅详谈。
拉着这位塞钦格伯爵坐下,从橱柜里取出一套骨瓷茶杯,霍恩倒了一杯红茶给他。
尽管红茶是帝国中产,尤其是贵族与市民们最爱的饮品,可塞钦格却不喜欢,他宁愿选择一杯薯根酒。
为表礼貌,他还是端起来抿了一口:“感谢您的红茶……好了,咱们能谈一谈那些诺斯劳工的问题了吗?”
“当然可以。”霍恩翘着二郎腿,喝了一口红茶,淡淡地回复道,“您的子民可以来郎桑德郡务工,但我希望和您签订一个契约。”
“什么契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塞钦格警惕起来。
在他的概念里,这些高薪的工作肯定是有本地人来抢着干,被他们这些诺斯山民抢走了。
换成是普通的领主大概率会将他们驱逐,一来收买本地人的人心,二来防止钱财外流。
但霍恩却这么轻松就答应了,这不免让他感觉会有什么陷阱。
“第一,正常入境的人员需要登记,并配发劳工证明。
第二,非法入境和打黑工的人员会被驱逐,且不保证权益。
第三,入乡随俗,进入郎桑德郡务工就必须遵守郎桑德郡的法律,如果违反,我们有权利将其驱逐。如果犯罪,则由双方共同审判。”
“没了?”塞钦格等了一会儿才问道。
“没了,就这几点要求。”霍恩笑着给红茶里加了点牛奶,“诺斯郡和朗桑德郡,都是库什人,一家人嘛。”
塞钦格盯着霍恩看了十几秒,才放下了戒备,甚至端起不喜欢的红茶畅饮一杯。
他还以为霍恩会要求塞钦格赔偿,或约束人员数量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晚饭什么时候开始?”塞钦格放下茶杯,摸着肚子问道。
“不急,咱们先聊聊别的,比如诺斯郡。”
“诺斯郡?您想聊什么?那可是个苦地方,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到郎桑德郡来的。”
“哈哈,我想谈的,是解决诺斯郡几百年来贫穷的方案。”
“是‘想要富,多生孩子多修路’吗?”这是塞钦格在路过一些百户区看到的标语,便半带讥讽半带玩笑地说道。
要知道,诺斯郡的贫穷是整个诺斯郡山民们亘古不变的议题。
诺斯郡就是没有珍惜的矿山,就是没有肥沃的土地,好不容易有个草甸能放牧,还得跟隔壁的诺恩王国抢。
可这个年不过二十的毛头小子就敢大言不惭地说出给他解决诺斯郡几百年来贫穷的方案。
那岂不是说,这几百年的诺斯郡一代代贤人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您知道什么能够带来财富吗?”
“农田与矿山。”
“不。”霍恩摇摇头,“是劳动与交换。”
看着塞钦格迷茫的脸,霍恩就知道他没有上过拜圣父会学院中经典的伊甸经济学。
不过两人谈话的时间不会长,霍恩不准备在现场教学伊甸经济学,而是将其简单地概括。
“种子攥在手里不会发芽,矿石埋在山里一文不值,是耕种和挖掘才使得其具有价值,耕种和挖掘的行为就是劳动。
一样的,粮食和铁锭放在仓库里不会凭空变出钱,而是需要交换,放到市场上去卖,才有钱到手。”
拿起红茶润了润嗓子,霍恩继续说道:
“如何有效率地劳动和交换,才是获得财富的关键,诺斯郡穷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地理气候不行,被验证的传统高效劳动例如耕种和采矿都不成功。
第二是交换条件不行,不仅处在恶劣的高地,还没有什么商贾文化。
但这不意味着就彻底没救了,第一产业不行,不还有第二第三产业,道路状况差还可以修路。”
千河谷说是地势高,可就从《帝国地理图册》来计算,霍恩预估平原四郡的海拔不过二百来米,山地五郡的海拔也不过一千米上下。
就这平均海拔说不定还没有晋陕地区高,它主要吃亏在中间的高台群山和东侧的龙眠山脉。
前者把南边翡翠海的暖流给挡了,后者把东边漾海的暖流给挡了,导致这片地区的贫瘠。
这几个山地郡看似大,但恐怕一半以上的面积都是无人区,谁知道里面有多少宝藏。
北芒德、芒德、诺斯三个郡,勉强算是龙眠山脉的山麓地区,属于同一座山脉同一个板块。
没道理前两者有丰富的矿藏,而后面的却只有森林树木吧?
“没有,我们那到处都是盐碱地和毒水池子,虽然有铜矿,但都很深,根本无法开采。”
“那可不一定……”看着塞钦格不服气的神色,霍恩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就算没有这些,你们还可以搞畜牧业啊,那么大地方呢,养不了牛羊马,还可以养驴骡猪啊。”霍恩站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纸笔,“我给你算一笔简单的帐,在贞德堡,1第纳尔只能买3磅猪肉,而在诺斯郡却可以买5磅甚至7磅。
在诺斯郡,1第纳尔只能买1加仑或者10磅谷物,而在贞德堡1第纳尔可以买16甚至是18磅谷物。
我们先忽视运费和物价变化,在一个理想环境中,你们在诺斯郡花1第纳尔买6磅猪肉,运到贞德堡卖掉是2第纳尔。
再用这2第纳尔买36磅谷物,运回诺斯郡卖掉就是3.6第纳尔,往返6次,1第纳尔就能变成超过2000第纳尔。”
“在梦里可行!”说到这个话题,塞钦格明显额头青筋涨起,“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吗?”
话语间,塞钦格的怨气计划要化为实体:“一路关卡吃拿卡要,还有运费,我们带太多饲料运费就涨,不带饲料活猪会掉秤。
如果预先切割好,除非是冬天,否则死猪就发臭发瘟。
当初我,我父亲和我祖父赶了300头猪去贞德堡贩卖,一路不是猪瘟就是掉秤。
沿途的教堂和领主私设关卡,一头猪收我15第纳尔,我成本就300第纳尔了,日魔鬼的主教,我每到一地他就要收一次,反复收。
好不容易运到贞德堡卖掉,带上贿赂的费用,一算账发现不仅没挣还亏了1500第纳尔。
而且买粮回去卖亏得更多,因为回去也要交钱,一路交的过关过桥税都抵得上粮食本金了。
我们一次就亏了10金镑,祖父回去就病倒了,死前还说以后卖猪只卖三天可达的地区。
三天!我们甚至都还没从山里走出来呢,最近的山猪牧场到离最近的郎桑德郡的庄园都有五六天的路程。
我们强行把猪送过去,沿途的路费和成本正好填平差价,运气好能每头能赚个七八第纳尔,运气差还要倒贴。”
“那为什么不做成火腿或者风干猪肉呢?”霍恩摊手道,“你们的木材那么多,拿来烧火做风干猪肉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没有盐啊。”塞钦格烦躁地回答道。
带着奇怪的笑容,霍恩转过身,从旁边的架子上面拿下了一卷报纸,翻了一会儿,才将一页放到桌面上。
塞钦格看着报纸上《真理报》这个单词,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缪拉所说的是什么。
视线从真理报的标题下移,塞钦格便一眼看到了红枫乡的物价表,米果0.6第纳尔每加仑,小麦0.7第纳尔每加仑,盐每蒲式耳(56磅)18第纳尔……
“嗯?”塞钦格像个伸头乌龟一般,猛地把脑袋凑到了真理报边上,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了。
相当于1第纳尔3磅盐,要知道他们从诺恩人手里购买1磅咸鱼都要半个第纳尔。
一般腌制10磅咸鱼需要用1磅的盐,霍恩这里1第纳尔能腌30磅咸鱼。
“你哪儿来那么多盐?”
“秘密。”霍恩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他对着天空张开双臂,“是圣父无形之手拨动的结果。”
这是比较宗教意义的说法,准确来说,是霍恩的转轮圣机抽水机中有4座用于抽取卤水。
为了能够开采得更久,霍恩只是保持了满足市场需求的低限度开采。
真要马力全开的话,平均每月能抽取近360万升的卤水,一口小盐井一个月就能被抽空了。
360万升的卤水,大概能产出约700吨的盐,需要1万吨左右的泥煤。
1万吨泥煤也就是600名炼金神甫90个工时的产物,这放在以前还真不好说。
但现在有了口水飞升法,能成规模转化圣眷者和炼金神甫,那就不成问题了。
有时候霍恩真的不得不感慨,工业机器的轰鸣声实在是震耳欲聋,一个发条转轮抽水机就足以打垮整个千河谷的咸鱼行业。
不知为何,看着霍恩神棍般的举动,塞钦格心中居然莫名多出了几分畏惧。
“那些税卡目前都不存在了,活猪可以用风干肉与火腿来代替,至于运费,巧了,我们的砂浆正好需要市场,就用来修建道路。”霍恩绕到塞钦格身后,扶住他的座椅后背,“您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但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塞钦格还是不明白,“没有了我们的火腿,难不成大家都过不下去了吗?”
“当然不是,首先是餐桌上的食物多了,这是生活水平的改善,其次是配套行业会需要大量人手和消费,这就能扩大税基。”
这套说辞塞钦格明显没有听懂,霍恩只好接着换成了简单版:
“原理就在于我花得越多,钱流动得越快,市场就越繁荣,愿意消费的人就越多,我收到税就越多。”
当人们感觉到市场繁荣时,对未来的期望就越高,获得更多资金时,他们更有可能增加支出。
这种支出会通过市场中的各种渠道循环,带动更多的消费和投资,形成“乘数效应”,导致每一单位的支出能够产生多于一单位的经济产出。
这就意味着更多的交易量、更多的企业增长和更多的就业机会,从而导致更多的税基。
最重要的是,外面的人,比如法兰人,看到郎桑德郡的市场火热,没有不投资的道理。
只要霍恩能及时防止通货膨胀,就足以使经济进入高速发展期。
至于生产力匹配的问题,霍恩只能说帝国的生产力本就高于其发展水平,只是被超凡强行压制了。
如果没有超凡,以帝国目前的人口和水平,把文明从中世纪晚期到文艺复兴的水平,推进到17世纪中后期不成问题。
就算没有发条工业,单纯解除帝国与教会的枷锁,都能让经济发展起来。
“钱只有流动起来才叫钱,一个小建筑工我都给他每月30第纳尔,那以后收税收上来就是几个亿了。”霍恩强行把“听懂掌声”咽回了肚子里,微笑看着塞钦格。
只不过塞钦格没有说话,他看着桌子上物价表,忽然体会到了娜格米的心情。
那种迷茫嫉妒与不安混合着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新的时代,新的主张,新的模样。”霍恩的声音比魔鬼还具有诱惑力,“诺斯的山民们不用离开家园,也能睡上温暖的房子,吃上饱饭,您的子民和亲友再也不用羡慕别人!”
圣孙画的几个大饼砸在塞钦格的头上,将他砸得头晕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