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明亮的审讯室里,向思翎一个人坐着,她垂着眸,神色平静,显得很有耐心。
陈浦和李轻鹞站在隔壁,隔着深色单向玻璃,望着这个跨越七年,搅动乾坤的女人。
陈浦双手插裤兜里,眸光深冷,说:“医生判断她之前大概率装晕。”
李轻鹞单手抱胸,另一只胳膊支起,手托着下巴,说:“我猜到了。她搞出个心理医生、应激障碍,是为了说出李美玲杀向伟的事,帮骆怀铮洗脱罪名。但是她没打算说出罗红民的事,我们却丢出了堕胎报告。”
“如果证实罗红民就是在年少时,迫害她的人,那么她就有了杀罗红民的动机,这是她不想看到的。所以她心急之下装晕,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那你觉得她现在想出的对策是什么?”李轻鹞转头望着一步之遥的陈浦。
这间屋子的光线略暗,显得陈浦的鬓发越发的乌黑,侧脸线条清晰分明。尤其是黑色T恤领口上露出的脖颈,微微紧绷,直而有力。他答:“向伟。”
李轻鹞无声赞同。她如果是向思翎,自然也会顺水推舟,把所有的性侵都推到向伟身上。
陈浦跑了一整个晚上,也没顾上喝水,有些口干,瞄见桌上有几瓶水,拿了一瓶,刚想拧开喝,心念一动,递给李轻鹞。
李轻鹞伸手去接,陈浦的手却突然一偏躲开,把瓶盖拧开,才把水递给她。
李轻鹞“啧”了一声,赞道:“服务意识到位。”接过水就喝。
陈浦笑笑,食指和中指灵活翻转,把瓶盖连翻两圈捏在掌心,等她喝完又接过来盖上,心里终于觉得扳回了那么一丢丢。这才抄起另一瓶水,“吨吨吨”一口喝完。
于是李轻鹞又默默地瞅着他结实的手臂,和滚动的喉结,心想这男人的胃大概是个3L的口袋。
按照计划,他们还得等一会儿,向思翎的心理医生来了,询问之后,再和向思翎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陈浦问:“骆怀铮还好吧?有没有什么新动向?”
李轻鹞找了把椅子坐下,答:“没什么动向。他应该挺高兴,不过表现得很平静。说起来也奇怪,这个结果,我们等了七年。可等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和他心里居然都很平静,没有特别兴奋,也没有特别激动。就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她说得温柔而怅然,站在一旁的陈浦听得心疼又心塞。一个男人再懂事,再识大体,“我们等了七年”这句话,依然能令他一股幽幽的酸气直冲天灵盖。
不过,今天的陈浦,已经不是昔日的陈浦,他已经是个可以体面面对一切障碍的男人了。加之确实听得心软,他说:“轻舟已过万重山。”
一句话令李轻鹞心底温热发涩。
“是啊。”她叹息道,“轻舟已过万重山。”
过了一会儿,她说:“曾经,我的心里压了两块大石头,现在,终于卸掉一块了。”她说这话时,含着笑,修长的睫毛轻轻眨着。陈浦却从这笑中品出一丝豁达的悲苦,他无言,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稍稍低了低头,眼睛微垂着,没有动。
陈浦又有点想亲她的脸了,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
他收回手,插进裤兜,又看了眼隔壁气定神闲的向思翎,意识到待会儿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咱们队里的人都开始打赌了。”他说,“你和骆怀铮什么时候会死灰复燃,重拾旧情。”
李轻鹞抬头看着他。
陈浦还是那副沉静冷峻的模样,盯着向思翎,目光锐利。那模样仿佛在跟她讨论一个简单的案件细节,波澜不惊。
她问:“那你下注了吗?”
陈浦还是没看她,保持那副沉稳冷淡的模样,答:“我赌你不会。”
李轻鹞不说话。
他还看着外头,拎起另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大口,问:“我赌对了吗?”
“咚咚。”有人敲门。
李轻鹞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想不到你们这群男人,比女人还八卦,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我现在根本就没想那些事。”
陈浦忽然觉得脸有点疼。
周扬新推门进来:“心理医生来了。”
——
因为向思翎个人表示并不介意,可以授权。所以对于警方的问题,她的心理医生周凌玲尽可能地做出解答。
原来,从2021年大专毕业,向思翎就开始看心理医生。不过,她从未对医生提及过少年被性侵的经历,或者那个男人的存在。只是让医生意识到,她的内心存在着非常大的痛苦,中度抑郁。
几个月前,向思翎提出让医生对她进行催眠疗法。在这个过程中,她表示,总是反复想起向伟死那个晚上。原本破碎的记忆拼图,一点点重新浮现。直至今天,她声称想起了全部事。
李轻鹞问:“向思翎说七年前她受了剧烈情绪刺激,忘了那个晚上发生的事,这是真的吗?”
周凌玲笑了笑,说:“我无法回答你真还是假,只能说在心理学上,这是有可能的。这三年咨询过程中,她也从未提起过那个晚上,表现得完全忘记了。” 陈浦:“存在伪装的可能吗?”
周凌玲点头。
陈浦又问:“如果她确实是靠催眠疗法,想起了那个晚上的事,她的记忆和口供,可以认为真实可靠吗?”
周凌玲答:“我只能告诉你,百分之六七十吧。催眠并不是一种百分之百准确的心理治疗手段,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很多次,有人接受催眠后,想起了新的记忆,非常坚定地指认凶手,可事后却证明,他们的指控完全不符合事实。很多因素,譬如被催眠者看过的电影,见过的场景,甚至别的场合下听到的几句话,都可能导致他们在催眠过程中,产生新的‘虚假记忆’,却被他们误以为是真实的。
科学家也曾经做过实验,给一群被志愿者反复观看一些影片片段、传单,给与一些物品细节暗示,然后在催眠过程中,他们都按照科学家的安排,产生了新的‘记忆’,并且坚定地信以为真。这就是记忆错觉。所以,向思翎的‘新记忆’和口供,我从专业的角度,认为只能作为你们的破案参考,不能作为证据。将来如果你们提出案件重审,我相信法院也不会完全采纳她的供词。”
陈浦和李轻鹞对视一眼,这意味着,光靠路星偷拍的李美玲认罪视频,还有向思翎的口供,他们不见得能替骆怀铮翻案。
最好能找到更加直接的李美玲杀人证据。
——
对向思翎的审讯,依然由陈浦和方楷进行,继续之前被打断的谈话。
向思翎显然对堕胎报告有所回避,但陈浦不会跟着她的节奏走,依然首先把报告推倒她的面前,说:“这份堕胎手术单,是原件,我们已经对比过每个人的签名,属实,也在上面提取到诊所医生孙远安,助手叶松明,和你母亲、你的指纹。和我们说说吧,怎么回事。那时候你还未成年,如果有人不顾你的意愿,强迫你发生性关系,只要你愿意指认,我们会让对方受到应有的法律惩罚。”
向思翎接过手术单,低头看了一会儿,笑笑说:“没有必要,他早就已经死了。是我的爸爸,向伟。”
“你是说,早在2016年,向伟就与你发生了性关系?”
“对。”
“是自愿的吗?”
“不是。”
“次数?”
“记不清了,很多很多次吧。”
“这件事,李美玲知道吗?”
向思翎冷笑了一下,答:“知道。我……不是向伟亲生的,这一点,向伟那时候知道了,他很生气,觉得白养了我。不知道怎么的,就对我动了歪心思。”
“李美玲是你的母亲,她难道任由向伟欺负你?”
向思翎叹了口气,还是带着一点点飘忽的笑意说,“她只要能留住那个男人,什么都愿意付出,包括自己的女儿。她觉得没什么的,就是睡几觉而已。他们给我吃,给我穿,把我养大,那么我就应该听他们的,回报他们。”
这话说得方楷的脸都青了。虽然陈浦提前跟他通过气,他也知道向思翎的话,不尽不实,可性侵是真的,父母的按头就范也是真的。这样扭曲恶心的家庭,竟然真实存在。
“当时没想过报警吗?或者告诉学校老师,寻求保护?”
向思翎摇了摇头,又低下头说:“他们说没人会信,周围邻居都知道我爸对我不错。他们会说是我自己跟街上小混混好,还拍了裸照视频威胁我,如果我去告发,就会贴得满世界都是,还说要把我卖到东南亚去。我那时候太害怕了,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陈浦的神色依然沉稳,看不出半点动容,他说:“所以,向伟死的那个晚上,也是要强奸你?骆怀铮没有说假话?”
向思翎咬了一下唇,答:“是。”
“所以你当年做了假证?”
向思翎露出悲戚的神色,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们也跟我的心理医生聊过了,那个晚上之后,我受了刺激,大病一场,还发了高烧,醒来后,把所有的事都忘了。也完全忘了,向伟曾经侵犯过我。我的记忆里,只剩下一直以来,对我很好很好的那个爸爸了。”她露出苦笑:“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自己会出心理问题,大概是我的潜意识里,完全不想面对过去吧,因为它实在太黑暗了。直至你们昨天拿出堕胎报告,我晕过去之后,才想起来这些事。”
隔着玻璃,李轻鹞望着这位老同学,声情并茂的样子。
很好,她想,如向思翎所愿,逻辑事件全都串上了,而罗红民在整个事件中,被向思翎藏起来了。
然而她越藏,越证明,她和罗红民的死,脱不了干系。
对于向思翎的说辞,陈浦和方楷两个老刑警,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她这套说法,能不能被法律认可,能不能洗脱作伪证的罪名,将来是法院的事。
“罗红民那时候,和你的母亲有来往吗?”陈浦问。
向思翎思索了一下,摇摇头:“那时候,我只知道罗叔叔是房东,没见过他。我妈跟他应该也不熟。他们是在我爸死后一段时间,才走到一起的。”
“罗红民当时有没有和你发生过性关系?”
向思翎抬眸和陈浦直视着,一瞬不瞬地答:“当然没有。”
陈浦没有再追问这个问题,转而问:“向伟死那个晚上,意图强奸你,骆怀铮进来发现了,想要阻止,两人发生了搏斗,后来,发生了什么?李美玲是什么时候来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