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现在?”
黑德维希喃喃自语道,他听懂了暗示,但还是有一些不敢相信。
虽说他家的外面也经常会有人徘徊,但是被人隔着门直接发现,是不是太奇妙了?
“您认真的?”
“我觉得,今晚跟您睡在一个屋檐下也不错。”
格里安再度委婉暗示黑德维希。“我实在太累了,您不介意我今晚睡在这吧?”
“当然不介意,您跟我来吧。”
二人走到卧室,墙壁上的污渍已经包浆,极为脏乱差。床板铺着厚厚的灰尘,层层叠叠,看起来好像有好多天没有打扫过了。窗户紧闭着,只隐约透过一些微弱的、来自邻居家的光线。床头旁的桌子散落着一些抄写的笔记,轻轻一扫,有一本《走遍俄国》和一本《浮士德》。
这本书的出现更是证明了一件事,黑德维希的出身肯定不简单。
毕竟书籍很贵,一个工厂工人不可能买到这发行不到一年的畅销外语书。而能借到《走遍俄国》这书的地方,都是城里的图书馆。在那里,必须穿着正装才允许进入。
黑德维希把格里安拉到一边,搅动起煤炭。
煤炭星火闪烁,煤炭火焰的噼啪声撞击着空气分子,滋滋滋——热气腾腾的气息弥漫开来,在火光的映照下,两个人的脸庞也变得生动万分。
“您怎么知道我家外面有人?”
果不其然,黑德维希问出了格里安最不想听到的问题。
格里安看了眼大门口,判断了一下距离,手闲不住,又去帮黑德维希扭紧床头的螺丝。
“直觉。男人的第六感。”他说,“总之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以及,您还记得您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吗?
“‘哎——你应该是佐默家的牲口吧?我不记得有叫杰克·佐默的傻逼啊。’
“这明显就说明了,平时就会有人来找您,而且还是佐默家族的。所以,您才会怀疑我是佐默家族的人。”
人在紧急情况下,总是会想起来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
格里安才不会说,自己就是在前五秒才想起来这完美的逻辑。他听说,有一些三流作家在写书时候,必须在死线之前才能想出剧情,也许,是同样的原理。
“我应该没说错吧?”
黑德维希沉默着,这一点倒是让雅各布·巴斯恩猜对了。
佐默家族的人确实经常找他。
“您怎么不说话,我难道说错了?路德维希·佐默。”
“我叫黑德维希。”
黑德维希的神色顿时变了,但是很快又调整过来。他觉得在这种昏暗环境下,神色的快速转变大概率不会被发现。
“别装了,我知道,您就是叫路德维希·佐默,”格里安瞄见了那一瞬的停顿,“而您嘴里的朋友是格里安·佐默。”
黑德维希的眼神顿时如刀锋一般锐利,双眼严肃与冷漠。他紧紧盯着雅各布,仿佛想要通过眼神交流,看明白对方是敌是友。
“看来我说对了。”
格里安一惊,他本来就只是想强行炸一波,但是黑德维希就这么承认了。
那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那张画像是路德维希·佐默的,而不是格里安·佐默的。
至于路德维希·佐默,说实在的,来到科隆快一年,格里安对这个名字都没有任何印象。
这肯定不是上任佐默侯爵里夏德·佐默的孩子。
“怎么看出来的?”黑德维希说。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浮士德》。”
“就靠《浮士德》?”
“嗯哼。”
格里安一挑眉,往门外看去,“但这都是后话,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外面的人,来抓您的?”
但是正当黑德维希要说什么的时候。
“外面的,进来喝一杯啊?”
“喂——你他妈——”
黑德维希完全不能理解雅各布·巴斯恩的做法,如果一开始就准备喊人进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门开了。
“您能直接邀请我入内。真是太好了。”来者愉快地说。“我还在外面想,应该怎么敲门,因为我记得您并不住在这。”
金发男人站在门口,眼睛半闭着,全身被水覆盖,外面的雨很大,几乎是一瞬间就将没带伞的他打透。
黑夜的灯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斜长,像是疲惫不堪的旅人。
“我不认识这家伙。”黑德维希小声说。“找您的吧?”
但他还是对来者说:
“几乎每天都有疯子从城里跑来拜访我。说吧,您今天想来传达什么消息?佐默侯爵又想干什么?”
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来者的回复。他不急着开口,只管享受着火焰的温暖。他从河里游过来时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耷拉在脑门,看起来既没有神秘感也没有震慑力。
格里安扫了眼他腰间的左轮手枪的枪柄,他偏头对黑德维希说:
“他腰间的枪是我的。应该只有我会在枪柄刻上‘滑稽’。嗯……对。”
昨晚,为了对付棕熊,格里安将自己的左轮手枪留给了梅迪瑞克·麦考林。如果不是今天看见了那枪柄,他都快忘了自己的枪不见了。
等等,我的枪为什么在他那?
啊——
对,昨晚最后出现的“重塑者”。
似乎是有一个留在了麦考林家里。
怪不得。
不会吧,又是“二十三”的人,我命里跟“二十三”很有缘吗?不过……这家伙看起来并不是杀气腾腾的。
“我还以为是找我的,”黑德维希说,“结果是找您的吗?怎么,您又要跟他开始打架?那看来我得先撤了。”
他在房间里的时候,不是没听到轰隆隆的声音,而后,没过多久就来了一身泥泞的雅各布,他一猜便知,那声音大概率跟这家伙有关系。
“雅各布·巴斯恩,没想到您真的还活着。”来者终于开口了。
“能不能换个开场白啊?”格里安夸张地说,“黑德维希,您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活着没说这句话的人。”
“我不是以‘二十三’成员的名义来找您的。”
“昨晚追杀有一个逃逸的‘羔羊’,是三个人吗?”格里安问。
他忽然感觉房子轻微地震颤,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估计又是有牛车,或者是零元购的人们回来了。
“是。我在一个房子里捡到了您的枪,我叫瓦尔特·勃劳希契,您喊我‘金毛’就行了。”
“嗯,然后呢?”格里安说。
“我想找您帮个忙。您有搞到哲人石的渠道吗?我需要哲人石。越多越好。”
说着,他举起双手。
“我向您保证,我是以个人名义来找您的,而不是‘二十三’成员的名义。”
“哲人石?”
格里安不光有弄到哲人石的渠道,还能根据哲人石所需的数量,收取定金,做起哲人石贩卖业务。
他幻想过,等到了新大陆,就立刻付诸行动,当一个哲人石贩子,专门为那些灰色组织与黑帮提供哲人石。
至于去哪杀人能获得这么多的哲人石,他也思考过,根据目前的政治形式,他怀疑在未来,神圣意志帝国、沙俄帝国、大顺帝国这三个世界上的超级大国会在新大陆上打起来。
到时候他可以去参军,这样,就有源源不断的哲人石了。
这是一个完全合理的推测。
目前在新大陆上,这三个国家的地盘是最多的。
不过区别在于,神圣意志帝国与沙俄帝国在新大陆上的地盘算是殖民地,而大顺帝国的地盘,完全属于他们的国土,那上面的人也自认为是大顺帝国人,而非其他两个国家那样。
但是在神圣意志本土,他没做哲人石生意的原因就太多了。
他也怕被当局找上门啊。
这东西不能在民间私自出售。除非哪天自己成为新一任佐默侯爵了……
“先不提我有没有渠道,您作为‘二十三’的成员,参与过屠杀下城区的人,您应该知道,我们天生就是对立的,因此在这么多渠道当中,你为什么单单来找我求助?你不得不承认,整件事显得很荒谬。我又不是商人,您哪怕找大顺帝国的商队都比我靠谱。甚至俄帝安插在科隆的间谍。”
“哦,我想你应该会帮忙。”“金毛”语调平缓地回答道,“不管怎么说,问问又无妨。我以前的长官——”
“您当过兵?”
“对,我当过兵。我的长官经常这么说:‘如果你的盟友不可靠的话,去找你的敌人。’,他说的话通常都有道理。”
格里安深吸一口气,屏住,然后呼出来,
“你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不想活了。或者,正如我曾经的上司也说过:‘如果你的敌人忽然造访,很有可能是来杀你的。’。因此,您也有可能到这里是为了杀掉我,为‘二十三’的远大理想助力。而且哲人石,我记得‘二十三’内部有个什么制度,你们只要好好干活,就能换到吧?”
“就算不找‘二十三’,”黑德维希插话,“下城区能弄到走私哲人石的组织也还算多,您找他?一个赏金猎人?”
格里安对黑德维希的话深表赞同。
原本二人不算熟悉,甚至在格里安拆穿了黑德维希的身份伪装后,二人之间有一些微妙的、有些提防的氛围,可是一旦有了都讨厌的人,就能瞬间结盟。
“虽然‘二十三’有功勋制度,”“金毛”说,“但是他们会调查兑换出去的哲人石究竟用在了什么用途上,至于其他的渠道,呵呵……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而且大部分组织都集中在墙花那边,我就算想找也找不到。”
“您昨晚杀了几个?”格里安问。他觉得屋子又开始有了轻微的抖动。
“金毛”挑起一根眉毛,觉得“白兰地”的态度不算糟糕,应该还有戏。
“两个,我一直在打杂。至于我为什么需要哲人石,我有一个魔鬼与机械结合的机械结构,它需要一种叫做启动液的东西才能开启。”
“我懂了,那东西您并不希望被‘二十三’发现。”黑德维希说。“所以,巴斯恩先生您有哲人石的渠道吗?”
格里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有,但是我不想说。”
他走上前,几乎要贴在“金毛”身上,“我不介意就在这里干掉你。因此,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还是赶紧走吧。哲人石,呵呵。”
但是,格里安并不是因为跟“二十三”有仇才选择赶走“金毛”,他其实有自己的小心思。
启动液……
他的右臂的机械结构里,中间的管道通路中流淌着金色的液体,那液体就是启动液。
一种由哲人石制造的液体能源。
如果能把“金毛”手里的东西抢过来,格里安想,等有机会再找产婆改造一下,这可比出售哲人石赚多了。
对,等一会儿把他赶走,就尾随他,把东西抢了。
“走吧,再不走直接在这干掉你。”
格里安拔走“金毛”腰间的左轮手枪,克制住了用枪管拍人脸的欲望。
“你们也感觉到了吧?”
“金毛”无视了格里安的话,他盯着墙壁上的东西。
墙上为数不多的玻璃瓶在轻轻摇摆。
“我来的路上,就偶尔感到这种震动,我以为是那些抢劫商店的人太过狂热,说来也奇怪,下着这么大的雨,他们还是在努力的打劫,一点都没停息。”
黑德维希顺着“金毛”的视线看过去,“确实……感觉频率加快了。”
听了他们的对话,格里安下意识低头,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他脚下出现了一条裂缝,然后很快就像传染一样开始蔓延着,把足底的地面分成了鳞片状。
墙体裂缝中的杂草先是晃了晃,然后向下缩,就仿佛下面有偷粮食的老鼠。
“跑啊!”
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不约而同地抬腿,仿佛一触即发的动作。
他们狼狈不堪地、慌乱地扫视四周,寻找着适合站立的地方。椅子被踢翻,煤炭全部倾倒。
坑洞几乎是跟随他们的步伐,如同阶梯般有次序地下坠。
突然,狂风如同愤怒的巨兽,猛地撞击在窗户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玻璃炸裂,碎片在风中飞舞,如断线的珠串。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坑洞在地面上迅速形成,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布,瞬间将所有的光线吞噬。建筑和马车开始倾斜,伴着狂风暴雨,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中。其他房屋里的人惊恐地尝试着逃脱,但他们的动作如此微弱,只是徒劳。
格里安右臂伸长,勾住那在狂风中屹立不倒的粗壮古树。衣服被捶打得瑟瑟发抖,身影被风雨模糊。
他在树杈上站稳,向下看去。
“这是咋了啊!下城区的质量这么差吗!”
“金毛”气喘吁吁,从格里安左下方出现,抱着树干努力向上攀爬。而后跟随的,是黑德维希。
“我也不知道。”
格里安本以为这两人会随着塌陷坠入深渊,却没想到,二人没比他慢多少,也爬上了树干。
不愧都是“重塑者”。
他们三个人一同挂在大树上,向下看去。
这棵树周围的全部区域都已进入地下,唯独大树靠着盘根错节的根系立在中间,就像是空中的孤岛,在风中左摇右摆。
古树的根茎伸向深渊,仿佛在探寻着深渊的秘密。黑暗笼罩着一切,隐藏着无限的恐怖与奥秘。
一只卡在坑洞半山腰的野狗被什么惊吓到,发出尖锐的吠声。
“天哪……”格里安震惊。
如果仅是塌陷,不足以让他发出感叹,这两天,他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塌陷。
真正让他发出惊呼的是,在那坑洞中传来了沉闷的响声。
一只只“羔羊”正向上攀爬,指甲已经脱落,只剩下森森白骨。风雨交加,雨水顺着它们腐朽的皮肤流淌,却没有一滴进入它们已经干涸的眼睛。
他们感受到了人类的气息,疯狂地向外攀爬。
攀爬的过程中,“羔羊”们不时会因失去平衡而跌落,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然而,即使跌落,他们也似乎并未感到疼痛,只是挣扎着重新站立,继续艰难地向上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