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隆,晴天只占全年的三分之一。
下午的时候,天空湛蓝,阳光明媚,给人一种就算有雨也要等到明天的错觉,可到了晚上,不时传来轰鸣雷声,天空顿时被暗黑的云彩遮盖,人还没跑回家收衣服,雨点如针尖般落下,刚干燥的地面被冲刷得像一面明镜,无声刻画天空的形象。
趁雨不算大,格雷诺耶打着伞,去隔壁街道买了些面包,作为未来一周的储备粮。
他的姨妈加拉尔夫人没遇到魔鬼时,他每天都去购买食物,确保三餐吃的都是最新鲜的食品。
可现在不同,他的姨妈不仅与魔鬼做了交易,还瘫痪在床。
因此没人会催促他在早上八点前购买面包——那时的面包刚出炉,最新鲜。更没人将爱河香水店弄得一团“臭味”,做出拙劣的仿制品售卖给顾客。
但若是格雷诺耶能进行选择,他还是更喜欢之前的生活。
姨妈不会一直不让自己接触香水,只要时间够久,总能亲手调配出绝世的芬芳,成为爱河香水店下一任老板。
瘫痪却是永久的,就算他想扔掉姨妈这累赘,为了维持香水店的经营,他也不能这样做。
抱着满满一兜打折面包,格雷诺耶回到香水店,点开煤气灯,坐在工作台前继续忙碌。
不得不承认,姨妈的瘫痪使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个人的自由度,还是店铺的营业额。
从前这个时间,他早就上床睡觉了。
也不清楚是哪位顾客的宣传,给爱河香水店招揽了那么多买家,这两天,这间小小的店铺卖出了几十瓶香水,这都没算上预定的,给格雷诺耶忙的够呛。
有一个顾客很有意思,问他是否能够复制出目前上流社会最流行的日落熔金香水,带来了日落熔金的样品。
作为记人都是依靠气味的小孩,还原一个香水的气息易如反掌。
毕竟那可是香水啊,甜蜜与幸福的代言词。
只是他感觉生活中还是缺少了什么,爱河香水店内的气息虽能充盈他的内心,可他依旧认为自己正介于麻木与欢愉之中,非生非死,看似开心,一旦步入睡梦中,会有无尽的空虚涌入。
“啊!”
一个手抖,某样材料多倒了一半。
格雷诺耶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叹着气,把报废的香水倒掉,重新开始。
他很少犯这类错误,今天却接连手抖多次。
“可能是下雨天骨头疼吧。”
忽然,他听到楼上传来呼噜声,那声音一听就知道睡得有多香,甚至有吧唧嘴的声音。
“这家伙又在偷懒了。魔鬼为什么还需要睡觉呢?”
格雷诺耶叹气摇头。
魔鬼怎么比人类还喜欢偷奸耍滑?如果把鹿头魔鬼送进制革厂一段时间,它肯定早就被老板打死了。
嗯……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它才能过得如此舒坦吧?
“阿德涅!”
格雷诺耶冲着楼上大喊,试图用一嗓子唤醒鹿头魔鬼。
魔鬼显然没听到,或是不想搭理,呼噜声居然还变大了。
“这家伙。”
自打姨妈的颈椎被打断后,格雷诺耶让魔鬼照顾加拉尔夫人。他认为这任务一点也不难,只需要在晚上给姨妈翻身、换药、喂饭、处理排泄物即可。
这些任务,格雷诺耶一个营养不良的瘦小孩都能在两小时之内搞定,但鹿首魔鬼干起来,费劲的很。
“唉,上楼看看吧。”
格雷诺耶记得,给魔鬼下达照顾姨妈的命令后,魔鬼骂骂咧咧了一整天,把会说的语言都用了一遍。
到了睡觉时,自己实在嫌烦,回了句“你要是不想干就杀了她”,结果那鹿头居然说自己信上帝,从不杀生。
这不是笑话吗?
格雷诺耶才不相信。
“快起来,我在制作香水,你怎么在偷懒。”
“滚……我在……吃东西呢……”
鹿头眼睛都不睁,边吧唧嘴,边驱赶格雷诺耶。
按理说,魔鬼不需要吃东西,它们只需要灵魂就可以维持基本的生命。
植物的、动物的、人类的,只要是灵魂就可以。
只是人类的灵魂能让魔鬼更加愉悦。
格雷诺耶从鹿头魔鬼口中得知,如果魔鬼不努力去获取灵魂,时间长了,会遭受比死亡可怕的多的事情,因此即便是觉得魔生无望,魔鬼也不会选择摆烂自杀,而是会选择去强大的“重塑者”身边晃悠,很大概率会被瞬间斩杀。
鹿首还说,它最羡慕的不是人形魔鬼,而是非生物类魔鬼。
非生物类魔鬼可以委身于人类上流社会,成为人类的宠物。为了维持它们的形态,人类经常会投喂各种动植物的灵魂,不用干活就有灵魂吃,简直是太美妙了。
为此,鹿首阿德涅特别愤懑,凭什么人类不看看夹在人形魔鬼与非生物魔鬼中间的它们呢,牵着一个鹿头魔鬼不比那些玻璃罐魔鬼、船桨魔鬼有面子多了。
人类目前的审美太低劣了!鹿头这样评价。
但格雷诺耶对这些话一点都不相信。
他全当鹿头魔鬼在放屁。
魔鬼都是骗子。
没有一个好东西。
人类最不应该同情的就是魔鬼。
要不是鹿头通过替身投影伪装成人类的样子,姨妈怎么可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一想到这,格雷诺耶本想只是再度叫醒熟睡中的鹿首魔鬼,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踹了一下。
鹿头顿时惊醒,在划破天际的雷电照耀下,它仿佛是得了狂犬病一样,双目发红,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獠牙,就要往格雷诺耶头上咬。
如果不是清楚由魔鬼造出的伤口只有痛感,不会出现伤口,格雷诺耶肯定会像大多数人那样肆意逃窜,生怕成为魔鬼的口中亡魂、盘中之餐。
即便如此,鹿头魔鬼怂得只会虚张声势,獠牙擦过格雷诺耶的耳垂,破口大骂:
“要不是我的大部分力量被拿走了,现在我能让你这么使唤吗!”
它对力量被拿走这件事的在意程度,甚至让它摒弃了凑热闹的本性,连三天前的后半夜,那震耳欲聋的建筑倒塌声都不在意。
要是以往,它肯定会立刻虚无化,去瞧瞧怎么了。
“别再提你的力量了,”格雷诺耶拽着鹿头的舌头就往卧室走,一股愤懑的情绪忽然毫无来由地涌上来,“拿走你力量的那男人已经死了。”
到了卧室,鹿头立马将舌头抽出来,飞到格雷诺耶碰不到的地方,语气嚣张说道: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闭嘴!小心我用舌头扇你的脸!”
“不是你说的吗,那种人活着的目的就是尽可能装逼,得罪很多人,死后博得你的一笑。现在他死了,你难道不开心吗?”
“我的力量肯定被‘二十三’那帮人拿走了!你得去科隆大教堂给我偷出来!该死的科隆教廷!”
格雷诺耶没有理会鹿首的聒噪,窗子嵌开个缝隙,通通风。
三天前的夜里,他窝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墙花方向突然传出坍塌声,爆炸声,吓了他一跳。
好奇心驱使他打开窗缝,探出头去。
紧接着,他闻到了火焰的气息,细细品味,那浓厚的炙烤气味下,有一股他极为熟悉的,此生只闻过一次的,独属于科隆大教堂的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马车从爱河香水店门口驶过,他闻得出来,马车中人数很多,有浓厚的血腥味。其中有两个人的味道他有印象。
一个是爱河香水店老顾客的味道。
一个是拿走鹿头魔鬼大部分力量的男人的味道。
后来,到了第二天清晨,格雷诺耶在鹿头魔鬼的提醒下,才意识到昨夜马车里坐着的人,是当局的超凡组织“二十三”的人。
那一刻他无比庆幸“二十三”没有发现自己与鹿头魔鬼阿德涅,否则以目前的律法,除“重塑者”外,其余与魔鬼达成交易的人,一律违法。
再结合闻到的气味,他便知道,上半夜来的绿眸男人已经被带走了。
“话说我好像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格雷诺耶说。
“你天天都能闻到熟悉的气味。”
“不是,我真的闻到了。是那绿眸男人的。”
“怎么可能呢!你不是说他已经被‘二十三’抓走了吗!别想吓我!要是他真来了,看我阿德涅这次呼呼哈哈打他个满地找牙!”
鹿头飘到格雷诺耶面前,用它肥厚的舌头演示如何揍人,不,恶心人。
“你应该去酒馆里找到跟你志同道合的人吹牛逼,而不是在我面前。”
“吹牛逼?!”鹿头不满,“只要那绿眸小子敢出现,我一个滑铲——啊啊啊啊!”
“阿德涅!”
格雷诺耶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从窗口进入,只见到鹿头的舌头被一把拽住,跟个沙包似的飞出窗外,不见踪影。
他急匆匆跑下楼,心脏砰砰跳动,担心是“二十三”过来抓人了。
若真如此,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把责任甩干净,能少坐一天牢就少坐一天。绿眸男人对牢房的描述历历在目,他不想进入那种地方,他害怕失去对气味的感知,如果有一天,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美好的气息,他相信,自己会选择自杀。
“嘿!晚上好啊,格雷诺耶。”
雷雨中,一个成年男性口中叼烟,一手撑伞,一手拎大鱼般拎着鹿头魔鬼的舌头,好似在徒手感受大鱼的重量,左摇右晃,惬意万分。
再用点力,鹿头的舌头会从舌根处断裂,与头部分家。
“三天未见,我感觉你长高了呢。想我了吗?”
说罢,格里安口中吐出白烟,吐掉烟蒂,
烟蒂落下又弹起,火星微弱,却意志力坚强,在雨中坚持了数十秒才熄灭,消失在夜雨中。
“呵!原来附体在你身上的是个鹿头魔鬼啊。还挺可爱的。加上抑魔栓可以当宠物。”
“您——”
格雷诺耶瞳孔收缩,双眼瞪得仿佛要跳出来,跟被定住般站在门口,任由风将雨水吹在脸上,没动弹半分。
他宁可相信是鹿头魔鬼阿德涅施展了幻术,在戏耍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眼前所见。
本以为已经死掉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任谁都会一时无言。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格里安微笑,“我是来说正经事的。”
被这么一提醒,格雷诺耶双手拍拍面颊,皮包骨的胳膊扶把门大大拉开,依旧保持沉默。
“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爱说话。”格里安说。
“晃开偶!晃开偶!晃开偶!”(放开我)
被拎着的魔鬼用力扭动身子,想从格里安手中挣脱出去。
它也不清楚为何无法进行虚无化逃走,只能跟个被卡脖子的大鹅般被人拎着。
虽然它偶尔也会被格雷诺耶这么拎着,但今天头一次,它感到这姿势有多耻辱。
听着魔鬼的挣扎声,格里安眉头一皱,像晃悠悠球般来回转动,嗤笑道:
“刚才不是还呼呼哈哈、一个滑铲吗?怎么现在这么怂,呼一个给我看看?”
“乌鲁乌鲁哇哇哇——”
“乌鲁乌鲁哇哇哇!乌鲁乌鲁哇哇哇!”
格里安学着鹿头的叫声,越甩越起劲。
这让他想起以前,一群男孩玩溜溜球时,他总是孩子们当中玩得最好的那个。
脚步迈进入爱河香水店,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鹿头放到格雷诺耶头顶,如店铺主人般往楼上走。
走到楼梯下,他的右臂骤然变形伸长,仿佛化为一个伸缩钩锁,将他从一楼拉到了二楼。
“我操!”
鹿头魔鬼的反应比格雷诺耶大得多,它兴奋从后者头顶弹跳而起,飘到二楼,放声大笑:
“你你你你!你把我兄弟安在右臂上,哈哈哈哈哈哈!小子,你这是自寻死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舌头之于魔鬼阿德涅,就像尾巴之于猫猫狗狗。
开心时,阿德涅会摇头晃脑甩舌头,生气时,脑袋则固定在空中,但舌头依旧狂甩不停。
“哈哈哈哈哈哈哈!”
格里安靠在楼梯栏杆上,脑袋都要炸了。
刚从产婆那魔性的笑声中走出来,结果又遇上个笑声更魔性的。
“哈哈哈哈哈哈,小格雷诺耶,我说什么来着,这种人活着的目的就是给人当乐子看,哈哈哈哈,妈的,我突然好嫉妒,居然真有魔鬼能找个你这么个大冤种,等着被同化吧!我真的是——啊!不许薅我舌头啊啊啊啊!”
格里安身躯未动,右臂蟒蛇般伸长、延展、出击。
精准扯住鹿头的舌头,二话不说往墙上摔去。
“再乱叫送你一发哲人石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