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铅色的天空沉重地笼罩在城市上空,凄厉的风声听起来不寒而栗。
站在窗前的张梅喝了口热水,身子暖了点。今天不用上班,她可以尽情地享受懒散的秋日时光,并且陪着儿子孟刚一起度过。
转过身,客厅里的电话铃忽然响起。接完电话,张梅灿烂的脸开始阴云密布,就像外面的天气。
张梅没有给予电话那头肯定的回答,现在,她只想安静地过自己的生活,什么事她都不关心。她看着正在看电视的孟刚,露出了欣慰的笑。
“我去做饭了啊,我今天又想到了糖醋鱼的新做法,保证你有口福了!”张梅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对着孟刚道。
孟刚抱着个枕头躺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像是没有听到张梅的话。
“这孩子!”张梅嗔怪地笑了一下,转身走进厨房。
张梅很快就忙开了,她的手艺很好,不一会儿就像变魔术般将一碗碗香喷喷的菜从锅里变了出来,这些都是孟刚爱吃的,有的菜还做成了许多种。孟刚最爱吃自己做的菜了,张梅心里涌出一阵无法言表的幸福。
做最后一盘菜的时候,张梅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记起刚才看到墙上的电子钟,那上面的日期掀起了她心里最深处的一些记忆。
张梅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专心做菜。
突然,张梅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孩子,他站在厨房门边。那张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鼓凸出来的大眼睛,斜到一边的嘴巴,眉毛和头发都没有长全。
一声凄厉的尖叫霎那间刺破温暖居室的安宁和平静。
张梅用双手蒙住眼睛,当她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门边什么都没有。她舒了口气,用手拍着起伏不定的胸腔。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张梅走过去了开了门,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地上有一只布娃娃,针线和布料都很粗糙,它的身上还有一抹刺眼的血红色。
张梅的心一阵翻滚,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捡起了布娃娃。
布满大大小小的疙瘩,鼓凸出来的眼睛,斜到一边的嘴巴,眉毛和头发都没有长全。这张脸做的逼真而又细致,就像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孩的脸。
张梅身子一软,倒在门上,双手捂着脸呜咽起来。
2
张梅决定带孟刚回老家。
长途汽车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奔驰着,绿油油的田野连接着绵延的群山。在群山环绕之中行驶了许久之后,公路变的狭窄,路面崎岖不平,车子颠颠簸簸,速度降了下来。
公路段消失了,前方是一段宽阔的土路,向前眺望就可以依稀看见几户人家。
车厢里,张梅紧紧把孟刚抱在怀中,一点也不肯松。
下车之后天也黑了,张梅牵着孟刚沿着一条小路向村子里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到处一片死寂。
不久,两人到了老刘家门前,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家楼房,盖在全村的出口处,离大路最近,显得鹤立鸡群。
贴着残破春联的大木门紧紧关着,张梅敲了一阵门。一个老头提着一盏油灯开了门,探出半个脑袋。张梅一眼就看出他就是老刘,以前的村长,只不过白头发更多了,脸色苍老憔悴。
“你,你是?”老头诧异地打量着张梅,也瞟了几眼站在她身后的孟刚。
张梅笑道:“不认识我啦,我是张梅啊!”
老头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把张梅和孟刚拉进屋。一进门,老刘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三子,去泡茶。”老刘对着坐在堂屋的一个约八九岁的男孩喝道,又让张梅和孟刚到桌前就坐。
堂屋中心的一张四角木桌上,一根燃到一半的粗蜡烛发出浑浊的黄色光,什物的影子在四周的墙壁上摇摇晃晃。
“哎呀,上次你在电话里说不来可把我急坏了,现在看到你,我就安心多了!”老刘坐在张梅和孟刚对面,他看了看孟刚道:“他是孟刚?长这么大了!”
“孩子有点累了,让他先去睡吧。”
看着老李的老伴牵着孟刚到里屋睡觉,张梅思索了几秒钟后说:“我妹妹真的……还活着?”
老刘的面庞忽然有了阴影,他锁着眉头,嘴里大声喊着三子。三子端着两杯茶进了堂屋。接过茶,老刘又嘱咐三子去睡觉,三令五申要他绝对不许出门。三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进了里屋。
张梅把手中的茶杯放到桌子上,急着问:“怎么了?”
老刘抿了口茶,把头凑过来,低声说:“你还记得的一年前那件事吗?”
张梅皱起眉头,脸色阴郁,等他往下说。
“她真的回来了,已经有很多孩子失踪了!”
老刘重重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门后角落里的黑暗,空洞无光。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十几个男人手举着火把,把那个女人的小屋子团团围住。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张梅,她高举着火把,目光冷酷无情。
张梅第一个把火把扔进屋子,所有人都开始点火,巨大的火焰一点一点蚕食着这间小木屋子。
忽然,火光之中传来那个女人凄厉的尖叫:“你们害死我的孩子,我一定要血债血偿!哈哈!”
那声大笑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但没有人退缩半步。
这个即将被烧死的女人是个不祥之兆,她会勾引村里的孩子到她那阴暗的小屋子里,然后对他们施咒,把他们变成一个个相貌丑陋的布娃娃。
那间小黑屋子里到处都挂满了丑陋的布娃娃
她是来替她的儿子复仇的。她的儿子生来就是一个丑八怪,被人们当作怪物,他受到了无尽的歧视和不公平待遇,在孤独和冷漠中,这个孩子选择了自杀。
如今,大火已经消灭了一切怨恨和偏见。这件事之后,张梅的丈夫就因病去世了,她带着年幼的孟刚到城市里生活。
张梅重新端着茶,脑袋里在回想着这些事,不自觉茶已经凉透了。
“张梅,你没事吧?”老刘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张梅的心里涌出几分难过和悔恨,当她想到孟刚时才好了点。
“唉,毕竟她是你的妹妹,但你要为所有人着想,我们是有不对的地方,但她这样做太过分了。”
“她,还活着?”
“她是个邪物,怎么会轻易被烧死?那晚我们就找不着尸体。”老刘把手放在后背,在堂屋来回走着,“她回来之后盖了一间跟以前一样的小黑屋子,她整天口里都在呼唤着她的儿子,希望能早日见到他……”
张梅只感到不可思议。
“这次回来,她肯定是要复仇的,而且她已经在实施了!”
门口的那个布娃娃,张梅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她要来抢走孟刚了吗?
“我们惹不起她,只能求你让她放过我们吧!”老刘在椅子上坐下来,用祈求的语气说道。
没有回话,张梅神情凝重地走到了孟刚的房间。
3
第二天一大早孟刚就醒了,孟刚早已按耐不住要出去玩一会了。妈妈正在堂屋跟老刘谈话,孟刚从后门溜了出来。
乡间小路由彼此相邻的瓦房分割而成,相互交错,几乎没有一条完整的路。高高的院墙将一间间矮矮的瓦房阻隔分离。
孟刚这儿跳跳,那儿望望,像只出笼的小鸟。
大部分的瓦房里面都不住人了,大家都害怕那个疯女人,有亲戚关系的人都住在一起。老刘家的屋子大,里面住满了人,不过鲜有孩子,除了三子以外。
地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阳光也照不到小路上,远处几头露天饲养的猪正在泥坑里打拱。几条狗呼啸着从孟刚身边穿过。
孟刚沿着一侧的墙壁走着,不久就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扇被烧得很残破的木门。
孟刚继续往前走,那扇门忽然有了动静,听得出来是有人在里面开门栓,门很快就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灰色袄子,低着头像一株木桩一动不动。
“你是谁?”孟刚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女人。
女人传出沙哑而浑浊的声音:“孩子,你要玩布娃娃吗?跟我来吧。”
“布娃娃?”孟刚一听就乐了,他从小就喜欢布娃娃,于是高兴地答道:“是吗,快给我吧,我最喜欢布娃娃了。”
说着,孟刚就走到了她的面前。孟刚抬头看她的脸,他想看清她的样子,可是头乱糟糟的头发把脸全挡住了,他只能看清那双眼睛。她也看到了孟刚的眼睛。
她半天没有动,伸出手缓缓地接近孟刚的脸。就在这时,一声大喊从墙角传来。孟刚回过头,看见妈妈站在那里,她的脸上满是恐惧和惊慌。
张梅跑过来把孟刚抱到怀里,飞快地往老刘家里跑。
孟刚看见她还在痴痴地看着自己,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在闪烁。
回到老刘家,张梅发现堂屋里已经聚满了人,大家都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不安。
“张梅,你可回来了,快想想办法吧!”老刘把刚抽完的烟扔掉,哭丧着脸走到张梅身边。
“怎么了?”
“就在你去找孟刚的时候,我才发现出事了,我去三子的屋里去找他,没想到他的窗户破了一个口子,他昨晚就失踪了!”说罢,老刘就坐在地上哭起来。
老刘的老伴也一头白发,她过来扶起老刘,哭着说:“我们的孩子都被那个疯子害死了,三子还是我从隔壁村死活求着抱来的,想着老来还有个送终的,没想到还是被……”
整个屋子的男人和女人都开始忿忿不平地出谋划策,有的说直接冲进她的家让她交人,有的说还是跟十年前一样,把她全家都烧了叫她害人。
不过大家都不敢做出行动,在大家心里那个疯女人是邪物,你非但杀不死她,而且你还会受到她的伤害。她的那间黑屋子更是没人敢进去。
“也许,三子是自己偷跑出去了,我们先去找找。”张梅提议道。
老刘目光呆滞地看着张梅,目前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4
一声惨叫将老刘从睡梦中惊醒。他刚刚带着大伙在村里村外找了一遍,无果而返,现在正累的不行。
此时正是三更天,外面的黑夜更加阴沉,几声狗吠在乡间小路来回荡着,吵醒了许多刚刚就寝的人。
“老头子,快出去看看。”身旁的老太用手推了推老头。
老刘打了哈欠,穿好衣走到院子里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下倒在他的怀里,他的脸上全是血。老刘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他正是三子!
随后,老刘把大家伙包括张梅全都召集到自己的屋子里。这次的事完全是意料之外,因为之前没有一个孩子在失踪之后还能回来。
一个老中医为三子诊治,三子浑身湿漉漉的,身上有好几处伤口,加上一路逃亡,失血过多,现在已是奄奄一息。大伙迫不及待想从三子口中获得什么信息,老刘夫妇更是心急如焚。
简单包扎之后,老中医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道:“他的喉咙里有些淤泥,不过我已经清理干净了。这孩子能活着回来已经很不错了,他流的血太多了。”
面对老中医的死刑判决,老刘和老太一头扑到三子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大家伙站在床的周围,安慰着悲伤过度的老头老太。
刚到黎明的时候,三子的身子已经变的又冷又硬了。
目前为止,整个村子只剩下周叔和张婶的孩子冰儿还在。看到三子的惨死,两人心里更加害怕,就连白天也不敢让孩子出门。
冰儿是个活泼的小女孩,她很想出去玩,但是只能整天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每天,她都趴在那扇玻璃窗前,看着外面静静的院子。
以前,她还可以在家里的院子里踢踢毽子,玩玩跳绳,但是现在一个伙伴都没有了。
有一天晚上,冰儿临睡前看到窗户前站着一个小男孩,冰儿很兴奋,她一直想找个人一起玩。她走过去,看到小男孩趴在窗户上,他的手里抱着一个很丑的布娃娃。
冰儿的父母都睡熟了,根本不知道冰儿已经打开了窗户爬了出去,小男孩在前面走,冰儿在后面跟着。
不知不觉,冰儿就来到了小河边,小男孩却消失不见了。正当冰儿感到孤单害怕时,小男孩从黑越越的林子里走出来。
男孩一步一步向冰儿走去,忽然,他拿出手中的刀,朝着冰儿的脸上割去。他的脸扭曲着,发出阴狠的笑声,直到冰儿的脸被鲜血覆盖。鲜血也染红了男孩的脸,和他怀中的布娃娃。
冰儿捂着脸坐倒在地,疼痛让她几乎哭不出来了……当张婶和周叔把冰儿失踪的事报告给大家,整个屋子又沸腾了。
“这个疯子!”人群中有人露出悲愤的表情。
“那个怪胎干肯定也在害我们的孩子!”有一人回道。
一个妇女很赞成这个说法,补充道:“那个怪胎含恨而死,肯定会冤魂不散,一定是他来害我们的孩子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老刘露出一副悲哀的表情,他叹了口气,有些愠怒地说:“还能怎么办?先到后山上找到他的坟,安息他的魂灵,然后请求他的宽恕……”
5
晚上,老刘带着一伙人来到后山一块较为平坦的山坡上。这里的土质疏松,岩石比较少,而且树木繁多,于是就成了这个村子的天然墓地。一眼望去,满是大大小小的坟包。
一条横穿村庄的小河在山坡下面蜿蜒而过,那个孩子就是跳到这河里淹死的。
他其实也是个可爱的孩子,年龄小却很懂事,总是帮着妈妈做家务。
刚开始的时候,他整天戴着个能遮住半边脸的大帽子去上学,没人知道他有一张畸形的脸。他很爱学习,也很活泼,课上,他能积极完成老师提出的问题,课下他也能和其他伙伴们打成一片。许多同龄孩子都喜欢跟他一起学习、一起做游戏。
但是有一天,他的帽子被一个恶作剧的孩子摘了去,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他的脸上,并且有人用带着恶意的口吻对他指指点点,他只感到浑身一阵火辣辣的,逃也似的跑回了家里。
发现他有一张畸形的脸之后,包括老刘在内的许多村民都对这个孩子和他的妈妈产生了偏见。人们开始疯传他是个怪胎,他的母亲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才会生下怪胎。而他也是要给村里带来厄运的。
宁静而封闭的村子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于是,学校不让他来上学。村民们不让他自己的孩子跟他玩,就连他的妈妈,人们也避而远之。
爸爸也对他不满,提出把他送走,妈妈不肯,爸爸就绝情地离开了他和妈妈。
那间小小的黑屋子里,承载着太多妈妈和他孤单而落寞的泪水。
想到这里,老刘又感到一丝愧疚,也许,不是当年因自己的自私和偏见,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这里的坟墓太多,要找到那孩子的墓不是一件容易事。村民们分散开来,借助手中的火把挨个照着坟头。整个后山呈现出一片斑斑点点的朦胧光影。
老刘举着火把走到一片杂草丛处,那块有几个坟包,老刘拂开杂草,仔细地看着墓碑上的文字。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嘤嘤的孩子哭声,哭声一顿一顿的,像是迷路在外的孩子渴望看到他的妈妈。
声音是从身后的林子里传来的。老刘的心像是被猫爪子挠着,他举着火把,蹑手蹑脚循着声音走过去。
老刘来到林子尽头的小河旁,潺潺的水流声不绝于耳。声音像是从河里发出的,老刘把火把向前伸,河面一片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到。
就在这时,老刘看到许多个身穿白衣的孩子从身后走来,他们手挽着手,面带哭腔,然后停在河岸上。他们都是村里失踪的孩子,其中正有三子。
老刘用手捂住嘴巴,但当他看到三子时,眼眶里立即涌满泪水,他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手中的火把也掉到地上。
三子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张惨白的毫无神采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随后,他和这些孩子们一起跳进了河里。
老刘一头跪倒在河岸边,对着那黑洞洞的河流,大声哭泣着。
大伙并没有找到那个怪胎的坟墓,只能悻悻而归。不过,老刘的心里更添了一份忧伤。
老刘和老伴开始置办三子的后事。按照村里的风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亡要守夜三天,不然,孩子的怨灵会回来的。
老刘呆在堂屋里陪着三子,三子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第三天晚上,老刘的心越来越沉,那块大石头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心里老是觉得三子还在那片小树林里,等着他去。
老刘把周叔叫过来,让他代替自己守夜,自己悄悄跑到了后山。这次,他看到了同样的情景。
6
周叔刚刚失去了女儿,他呆呆地坐在灵柩前,脑子里全是冰儿灿烂的笑脸。冰儿长得好看,人也开朗,讨人喜爱,周叔越想心里就越堵得慌。
周叔起身走到门外,看着满天的繁星。院子里面一片黑漆漆的,院门忽然有了声响,像是有人在开门。周叔思索着走过去,院子里的黑狗对着院门叫的厉害。
院门开了,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外,朦胧的月光洒在她惨白的脸上。周叔一霎那就哭了出来,冰儿回来了,冰儿回来了!
小女孩发出凄惨的声音:“爸爸,那里好冷的,我的衣服都湿了,你快来给我点温暖……爸爸。”
周叔的心里像是翻到了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他走过去,却发现冰儿已经退到了院子外,嘴里在不断呼唤着自己。
“爸爸在这,冰儿,爸爸在这!”周叔一边哭着,一边跟着冰儿。
冰儿是向着后山的走的,周叔一路跟随。两人很快站在了那条小河的岸边。
“冰儿,爸爸在这,爸爸保证你不会再冷了。”说着,周叔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寒冷的夜色让他打了个寒颤。
冰儿露出个笑脸,“爸爸,陪我玩会吧,没人陪我玩,我好难过的。”
边说,冰儿就跳进了河里,一道白影在周叔的眼里掠过。周叔愣在那里,隔了半天之后,黑洞洞的河里传来冰儿的声音:“爸爸,我好冷,好冷……”
周叔含着泪跳进河里,冰凉黑暗的河水很快淹没了他的眉梢。但他的嘴角露出了笑意,他说:“孩子,爸爸来了,你很快就不冷了。”
第二天上午,有人发现周叔的尸体漂在小河上,他的嘴角还留着笑意。
老刘抑制住悲伤,这更加坚定了他查清这条小河的决心。
天空湛蓝,许多鸟扑楞着双翅从那片林子里飞过,空气清新而美好。
老刘缓缓走到小河旁,蹲下身子看着浑浊不堪的河水。山中的河流怎么可能这么污浊?老刘现在才注意到这个问题,他想不明白。
老刘用树枝在水里捣了捣,一片片散着浓浓腐臭的淤泥翻了上来,老刘胃里一阵翻腾快吐出来。
就在老刘要走时,水面上浮出半截手臂,是孩子的手臂。接着,水中浮上来一个人头,那是一张布满疙瘩的脸,一双鼓凸出来的大眼睛狠狠瞪着老刘。老刘吓得往后一坐,迅速跑回村子。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这条小河,上面的那片坟地才是阴暗之源。但是现在,沉在河底的腐朽和秘密就要像睡在地下的魂灵一样重出于世了。
老刘组织了一批人力在上下流筑坝,然后利用抽水机将河里的水抽干净。河底慢慢浮出的时候,人们就感到恶心与不适。等到河底全都暴露无遗时,所有人都震撼了。
无数具还未腐烂的孩子尸体横七竖八堆放在一起,厚厚的黑色淤泥包裹着完整的尸体和无数截残肢,散发出浓浓的恶臭。那一双双鼓凸出来的大眼睛,似乎仍在狠狠瞪着站在岸上的每一个人。
整个村子所有失踪的孩子都在这里。
老刘随后号召大家把这些尸体好好安葬。这是一件复杂而又难以接受的工作,但没有人有半句怨言,即使是那些没有孩子的父母。
在打捞小河的时候,张梅已经到了她妹妹张菊的那间小黑屋子里。
一走进门,张梅就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里面的摆设和十年前那间被烧毁的小屋子一模一样。椅子上、柜子上、地上摆满了布娃娃,半空中还吊着好几只。
张菊就跟她说过,她家里很穷没钱给孩子买玩具,只能做一些手工小玩意,没想到孩子很喜欢这种布娃娃,白天抱着它玩,晚上搂着它睡觉,于是张菊就做了很多放在家里。
张梅感到鼻子一酸,两行泪水止不住涌出眼眶。
“你来了。”门外,一个目光呆滞,神情冷漠的女人走了进来。
7
张梅转过头,看到这幅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菊,我……我知道说一万遍我错了也没用,我只是……”张梅已经泣不成声了。
“你-的-心-真-狠-毒。”张菊一字一顿地说。
这几个字像一根根针,猛地扎进张梅那本已千疮百孔的心里。
“我知道是我错了,你可以惩罚我,求求你不要把孟刚带走……”张梅跪着走到张菊的身旁。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吗?”
张梅怔怔地看着张菊,那天晚上,她亲眼看着张菊的房子全被烧了。
“是孟刚救了我,他可比你善良多了。他早早就通知我这件事,然后带我从后门逃了出来。”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带走我的孟刚!”张梅央求着。
“那你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孩子?!”
面对这声严厉的质问,张梅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回忆的浪潮开始拍打她那惭愧的心窗。
十年前,张梅和张菊都有了身孕,两人都喜欢孩子,都盼望着孩子早日出世但是后来,张梅生了个很丑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面世的话,肯定会招来无止尽的风言风语,这个现实让她无法接受。拥有的孩子的喜悦变成了无止尽的绝望,那段日子是张梅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张菊生了个健康的孩子,她生活的更加快乐。看着张菊,张梅心里更加痛苦,她甚至有了自杀倾向。张菊几次劝说才让她放弃这个念头,但张梅没勇气面对生活。
终于,张梅对张菊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把她们的孩子互换。张梅保证会把她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对待。张菊几番考虑之后答应了,她害怕张梅会做出傻事,况且她是自己的姐姐,她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
拥有健康完整的孩子,张梅的生活重新焕发了生机。但不久之后,张梅又感到焦躁不安,如果张菊一时后悔要来抢走她的孩子怎么办?
妒忌之心让张梅失去了理智。张梅终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将张菊害死。
在张梅的怂恿下,村民们越来越对这个怪胎不满,并且怨恨张菊将这么个怪胎带到他们这座宁静的村子。
从小,张菊的孩子就生活在歧视和冷漠之中,除了张菊,没有人愿意跟他玩,跟他说话。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跑到了后山,然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张菊把他打捞上来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张梅带着一帮人将张菊的家围了起来。大家挥舞着手中的火把,纷纷要求立即铲除这个不祥之兆。
回忆总是痛苦的,这十年来,张梅一直选择逃避过去,只有看到孟刚,她就感到这一生满足了。
“我的孩子是多么可爱啊,他很爱我,丈夫却为此离开了我,我们相依为命,直到那天我看到他冰凉的尸体。”张菊满脸泪光,她继续说,“那天,他离开了我,我的心也死了。”
悔恨和愧疚让张梅说不出话来。
张菊随手拿起一只丑陋的布娃娃,用孱弱悲伤的语调说:“没有人愿意跟他玩,看着他一天天在痛苦和绝望中消沉下去,我的心就如同别刀绞一般。我只能继续做布娃娃给他玩,他也很喜欢布娃娃,因此,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布娃娃。刚开始,我做的所有的布娃娃都是干净的好看的,但是后来我才发现每个布娃娃都有一张奇丑的脸,它们的身上,都有凄冷的血。”
张梅的心淹没在无边的悔恨和悲戚之中,她只能默默地流着眼泪。当初,她是一个无比自私的人,害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不算,还害的妹妹张菊家破人亡,如今再想起自己犯过的错,张梅觉得自己就算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我……”张梅擦了擦泪水,脑子里混乱不堪,“我把孟刚还给你……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泪水施虐着张菊整张憔悴落魄的脸庞,她抬起没有光彩的泪眼,悲伤地说:“我的孩子早就死了,而我,也早已经死了。”
说罢,张菊夺门而出。她来到了小河上方的悬崖上,这里就是他跳河的地方。
“孩子,你说今天我们会见面的,我来了。”
一道弧线划过,却能听见一声会心的微笑。
8
铅色的天空忽然露出了太阳,乌云遮住了半边,那半边露出一张不完整的笑脸。
孟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的节目并不吸引人,他只是选择一个物体来投放自己的注意力。
张梅端着一杯热水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阴冷的风景。
等到张梅走进厨房,孟刚也走进卧室,他拿出一个布娃娃,偷偷放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他按响了门铃,然后关门,走进自己的卧室。
张梅看到这个布娃娃,愉快的脸庞瞬间阴云密布。
半天之后,张梅终于哭出声来,她跪在地上,抱起布娃娃,含着热泪说:“孩子,我的孩子,是妈对不起你!”
孟刚捏紧刀的手松了下来,他的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