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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簸却沧溟水

    一滴天河水,卷自西南归,囚来了眼睛明亮的小和尚。

    以及和尚背后……

    一长串的人。

    地藏当然看得到那杂如乱絮的因果线,看得到有多少人正因为这个小和尚杀来东海,涉足超脱战场。

    超脱者仿佛已经失去了威严,不足以警觉任何一个无知的人。

    就好像无名者公孙息的死,将超脱者变成了可以设想甚至可以捕获的存在,击碎了那种不可企及的神秘。是个人都敢来冒犯!

    但祂其实也并不在意。

    因为祂并不是要伤害这个可爱的小和尚,恰恰相反,祂真个要送一场造化,予他等同佛陀的果位!

    在佛修的体系里,通常菩萨为衍道,佛陀为超脱。但菩萨之中,还有一种名为“胁侍菩萨”的尊位,是菩萨之中修行最高者,其修行觉悟仅次于佛陀,甚至等同于佛陀。

    如世尊之胁侍,普贤和文殊,便都可以佛陀视之。在诸圣时代,普贤和文殊甚至和世尊一起被追为至圣,乃僧宝、法宝、佛宝,合为三宝,并称“华严三圣”。

    唯是如此,当年龙佛杀普贤,才显得那么意义重大,成为大劫的开始。

    净礼并非祂的布局,但在陨仙林里,祂一眼就看到净礼的佛缘——祂即是佛,是万佛之佛,一切缘分都可以是祂的缘分,“佛”更可以直指于祂!

    在即将到来的永恒净土之中,祂将同时占据过去、现在、未来。

    继承并光扬,乃至超越世尊的一切。

    但在“现在”的这个时刻,世尊的右胁侍普贤已死。

    祂这个现今的地藏王佛,以后的永恒佛祖,身旁不免空落,也影响对众生的救度。

    净礼天生得道,伴经而生,身上不止一卷《三宝如来经》,真真的有福之僧,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合该奉此尊位!

    祂是在帮这个小和尚,不是害这个小和尚,因其而至的因果,理当无从发落。

    祂予德功,岂以怨报?

    而祂并不在意的原因也在于……

    这些由净礼所系的因果,不会对祂产生什么影响。

    当然祂的这份认知,仅止于那道青虹贯来之时。

    如祂这般掌控天道的存在,当然明白因缘总是在不断地变化,因果之线不能等同于现实,理所当然不是必然发生。

    有那么一个瞬间,祂像是看到一支翻山越岭的箭,以绝不回头的勇气,钉到了祂的冥府。

    当然并不刺痛。

    可是祂的眼瞳,的确泛起了涟漪。

    不是惊讶,不是什么情绪,而是真切的、祂从来不觉得会发生的……起自天海的波澜!

    在当今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存在,能够同祂相争天海。哪怕是吞下世尊恶念的菩提恶祖,又或那个藏在孽海的无罪天人。

    超脱亦有差距,天人和天人也有不同。祂是唯我独尊的那一位。

    然而此刻,祂却迎来了关乎天海的挑战。

    被祂视为天海大鱼的存在,竟然摇鳍摆尾,挑衅祂这天海的主宰。

    佛陀并不忿怒,反而有一种怜爱的心情:“你我算是有缘!”

    “不止是超脱瓮里,陨仙林中,我还在天海见过你——大千世界能相逢一面者,可称万古善明月!无缘岂得?况乎一见再见!”

    “妖族那个小猴子,只是海上船夫,而你能算水中大鱼。能以人身畅游天海,入天道而不为天道所化,的确古今少有,但非史书不逢。倘若为此自满,不免固步自封。甚而无知生妄,忤逆海尊……其实令我伤情!”

    “居士见我当如月,奈何恨我如仇雠。”

    “水中捞月一场空。”

    祂诚恳劝诫:“岂不知溺于水者是善泳者!”

    忽有剑光一道如海浪卷来,暂且隔断了祂的注视。

    “你多大?他多大?什么大鱼海尊,明月仇雠,心里想想便罢了,怎么有脸说出来——”姬凤洲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是在这场超脱层次的战斗之中,他始终积极主动。

    虽楼约堕魔,七恨超格,他的剑不曾软弱。

    “直视朕!”

    三清玄都上帝宫嵌成宝珠一颗,装饰他的玉带。

    四千年国势凝为他的剑气,嘲风天碑成了佛的眼帘,使之不见因果,也不见眼前。

    姜望因此短暂在地藏的视线里,逃脱了一个瞬间。

    “登高者必然会于绝巅。”

    “你固生来在此,我却追星赶月。”

    眼周深邃的黑痕,一瞬深幽,吞灭所有光,连那红尘劫火,都黯淡了一瞬。

    魔天,开!

    “你我相逢是必定,是我努力的结果,不是什么缘分。”

    额上一瞬显现极其玄秘的妖纹,旋即又隐去。

    妖天,开!

    “或许你说的没错。相较于你,我在天道深海里,只能算是一条大鱼。”

    “但是地藏——”

    他始终注视着地藏,包括地藏看不到他的时候。

    “你知道这条鱼,有多大吗?!”

    修罗天、沧海天、幽冥天,齐开!

    轰轰轰轰!

    天道深海到处都是风暴!

    地藏固然了解天海,可祂并不了解姜望。

    祂固然在与公孙息的那一战结束后,带走了公孙息继承自【天衍至圣】的“与世同隐,知见万事”的能力,想要以此填补自身对天意的掌控,靠近几乎“无所不能”的圆满至境,但那条知闻白犬,毕竟被两尊霸国天子按在黄泉旧址。

    祂不是真正的全知者,祂以过往修成天人态的天人标准,来衡量面前这尊连续十三次证道天人,又十三次挣脱的存在,这是完全不准确的。

    史无前例,不可视之以前例!

    姜望过往在天道深海里的表现,是因为他只需要表现到那种程度,而不是他只有那种程度。诸天万界并无相争者,他没必要冒着体内天道魔道失衡的风险。

    在诱引妖族掀起那场持续一百年的天道海啸之时,他还先去寻猕知本的渡舟!

    足够说明那场海啸并不是他的极限。

    更重要的是——自绝巅以来,他从未真正解开自己的天人态,更别说完整的十三态。

    每一颗魔念的释出,都是在同时解放天态。

    他的魔念无比纯粹,他的天态异常磅礴!

    “小鱼吸水,计以点滴;大鱼吞水,或以斗量;鲸吞水,如山起山倾!”

    “若说我只是一条鱼——佛陀可知,北冥之大鲲!”

    现世只有东海,并无北冥

    但现世之外曾有一个北冥大世界,是水族的自留地,后来毁于战争。

    鲲鹏一族的最强者,曾被远古天庭尊为妖师!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现世天人,完全解放!!!

    仅仅只是一个完全解放的姿态,天海就已经啸荡不休。

    往前还在延续的海啸,竟然直接被摧垮,而天海深处闷雷滚滚,远比这更恐怖的风暴,正在发生。

    惊得“奴神”蝉惊梦起身开坛,“欺天”猕知本耷拉了眉!

    远在临淄的钦天监正,毫不犹豫地指画星光,奉请姜望登台——

    请君暂上望海台,东临极处观天海!

    姜望立身彼处,一霎有无限之高。身在冥府,顷刻杀破冥天——刚刚生成的冥府天道,根本是一个无法容纳他的水洼,拧身就挣破。

    但他并不挑战地藏对天道的掌控,而是把战场扩大到整个天道深海。

    他深邃的眼眸,以红尘劫火替代了情绪,在十三头至情极欲魔的拱卫下,在齐国望海台的尊奉中,他的声音终于体现出一种无情的恢弘——

    “吾今簸却沧溟水!”

    然而这种无情之下,却是他最深的不忿——

    为何受苦者,总是痴情人。为何养蚕人,身上无罗绮。为何耕耘者,总是手空空。为何攀登至此者,你说不如生来在此者!!

    那些拼尽一切想要赢得毕生珍视之物的人,往往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而你操纵天意什么都拥有。

    你已经拥有一切,还想得到更多,还想让世间万事都为你的理想让路。

    何为天眷!?

    以姜望现在的修行层次,的确很难理解超脱者的力量。

    但他见识过超脱者的战斗。

    尤其地藏涉过海啸一百年之天海,进入超脱瓮中,参与捕杀公孙息的全过程,都在他眼前发生。

    他想地藏最核心最倚仗的能力,就是对天意的操弄!

    地藏在对无名者说“所谓注定是我意已定”的时候,一定是优越的。

    地藏指天画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时候,必然是笃信的。

    哪怕是在日月斩衰的此刻,天机虽然混乱,因果也能被斩割,祂的天眷也依然存在。

    几乎所有的意外,都成为祂的缘分,万事发生皆利祂。

    叫姜望拔山涉海一眼看过来,此尊事事都顺利。

    天意既然如此偏袒。

    那这狗操的天……不要也罢!

    呼啸在天道深海的海啸,中止了姜望和猕知本天海争杀的这场风暴……还远远不够激烈!

    放出了十三尊至情极欲之魔,以此诱堕自我,为的是全力展现十三次证就的天人态——

    他要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动摇天海根本的风暴,他以毁灭天道深海的架势而来。

    都别玩了!

    妖天、魔天、修罗天、沧海天、幽冥天,现世天道——诸世天道齐轰鸣!

    仿佛灭世的鼓!

    所有试图窥见天意,把握天机的,这一时都目盲耳嗡,满心枯迷。

    他不去徒劳地进攻地藏,他就算燃尽赤血,也及不上中央天子的一剑。影响不了这超脱层次的争杀。

    愈是愤怒,他愈是平静。

    他只做关键的、能够真正让地藏感到疼痛的斗争!

    他的目标是天道。

    但不是去跟地藏争抢天道的偏爱。

    而是一剑插进天道的要害——

    就你他妈的偏心啊?!

    “啧!他的魔气好纯!不掺杂意,更胜于魔君!”

    看着那些个至情极欲之魔,七恨正津津有味地赞叹,下一刻便挑眉。

    “玩这么大?”

    为求今日之超脱,祂布局也不是一日两日。

    楼约不是祂唯一的准备。

    姜望也是祂的准备之一!

    最早在兀魇都山脉的地底魔窟,祂的分身就跨世出手,以一缕魔气,诱引摘得人道之光的姜望堕魔。当然那时候祂也并非势在必得,只是看到了好苗子,顺手做个备用选择。

    后来当然是知道了,这个备选是多么的够份量。

    等到魔猿进入魔界的时候,祂又现身与姜望商论阻止魔祖归来之事,同时有意给出《苦海永沦欲魔功》的线索。

    始终系念于区区魔傀,以魔君之尊等待,从《七恨魔功》到《苦海永沦欲魔功》,祂对姜望的期待不可谓不重。

    在姜望一秋求道,四处去寻魔功线索的时候,祂都准备好欲魔君姜望的魔君仪仗了!

    结果姜望匪夷所思地以天人之态对抗至魔之欲,把欲魔功生拆了,炼魔为功,以真我证道,还修成了红尘劫。

    祂的媚眼全都抛给了瞎子!

    好在还有楼约,还有……

    “山海道主才战一超脱,又涉一超脱战场,不免疲惫!”七恨笑了起来:“我生平不愿占人便宜,要不然就算了?咱们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吃点瓜子花生什么的……静待结果就好,你看如何?”

    说着祂一挥手,竟真个就排出一张茶桌,一碟瓜果,两张茶椅,还有一壶正温在炉上的茶。笑着道:“让这些个天子、天骄,为你我闲戏!”

    这茶桌茶椅,自成一片时空。恰在冥府与现世的交界,与两边的时间都不同。

    祂们坐下来聊天饮茶,也不耽误捕捉两边的变化。

    凰唯真深深地看祂一眼,也真个就坐了下来,甚至接过七恨为祂沏好的茶,细细地品了一口。而后才道:“你对地藏很有信心?”

    即便凰唯真再自负,祂也必须要承认,和七恨休战对饮,祂是占便宜的那一个。杀死无名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一息时间都反复地拉扯过,祂始终牢牢钉住无名者,才有最后的确名而杀。这消耗不是一般的大。

    今时强战七恨,或许有吃亏的可能。

    七恨摇了摇头:“三位道尊都不能将祂杀死,哪里轮得着我操心?大不了又将祂关回去喽。”

    凰唯真看了一眼天空,意味深长:“今时可不同。”

    七恨靠坐在那里,慢吞吞地品茶,一时没有说话。

    祂当然知晓今时有什么不同!

    所谓曳落族是天人族!

    乃当年人族对妖族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妖族引发天道反击,被人族强行干扰所诞生的畸形产物。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人族、妖族、天道三方妥协的结果。

    当然更是天道本能的尝试——创造以“天人”代“人”。

    倘若天道有意志,或许也在思考——为什么天命所眷的妖族被人族掀翻?

    所以在“人”的基础上,“天人”孕生。

    这是一个在理论上完美无缺、规则上绝无漏洞的,能够最大程度维护天道运行的天命种族。

    比妖族更得天眷,其目的是取代人族对现世的掌控,同时也不再需要妖族。

    所以曳落族人极难杀死,因为天道会给予无穷无尽的支持。

    如地藏这般超脱者,更在某种程度上与天道同在。

    所以即便三位道尊,当年也只能将祂镇压封印,隔绝天道对祂的支持,以岁月来磨杀。

    而今日,的确有一个杀死地藏的前提……

    日月斩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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