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清凉空气沁入肺腑,祝卿云在屋檐下仰望熹微晨光,嘴角勾起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
清泉流响,游鱼欢畅。她仍穿着昨日那身粉白长裙,在庭院中漫步。一夜未眠的疲惫与焦虑,都在黎明前的幽暗里消散无踪。
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一股久违的磅礴气势由祝府中央腾起。家主祝承德破关而出,伤势尽复,就连法力也恢复到了当年巅峰之时!
祝家修士们从睡梦中惊醒,急忙赶到家主的修炼室外。普通族人议论纷纷,家族高层也惊疑不定。
只见祝承德在空旷院落中哈哈大笑,全力催动本命法剑,锋锐剑芒直冲天际。宛如在幽暗天幕下腾起一轮弯月,照亮整座昌武郡城,将空中层云一剑斩破!
祝家族人们先是愕然片刻,回过神来,无不极尽赞美之词。甚至有人激动之下拜伏在地,痛哭流涕!
院落中喧闹不止,祝承德捋须长笑,享受这时隔多年的众星捧月。这一刻,祝家大多数人真心实意地感到喜悦。
即使祝立明和祝立群,也默契地摆出一副自然的笑容,与元老们一同拱手道贺。
祝卿云则是在角落里默默看着,等到祝承德带着祝家高层进屋详谈,才与其余祝家族人一同散去。
她不急着回屋,却在山水明秀的庭院中漫步休憩。天色逐渐亮起,假山表面的沟壑纹路变得清晰,水流湍急之处也泛起了更加闪亮的粼光。
崭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属于祝家的辉煌时代,也在缓缓拉开序幕。
祝卿云坐在溪岸边的光滑青石上,悠闲地凌空拨动水面,撩起清涟,惊动鱼虾。
多日的奔走有了结果,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祝卿云毫不怀疑,接下来这几天,爷爷实力恢复的新闻将会登上城中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
可惜的是,即使祝承德重回巅峰,也难以对恩人夏空尘伸出援手。莫家与连家太过强大,实力差距令人绝望。
想起夏空尘,祝卿云不由得眸光黯然,双手放在大腿上,轻轻旋转右手戴着的储物戒指。
戒指中没有多少修炼资源,却堆积着近四百枚灵晶。那是夏空尘的遗产。
待他死后,祝卿云会凑足五百灵晶还给莫晴,并把她接到祝府保护起来。这样的话,夏空尘泉下有知,想必也得以瞑目了……
“卿云,你在这里啊。”
忽然听见熟悉的低沉嗓音,祝卿云抬头望去,正看见父亲祝立明顺石径走来。她连忙起身,迎上去问道:
“父亲,您找我有事?”
祝立明微笑道:“家主方才提到,这次他能够治愈旧伤,当真是多亏了你。过几日家主将宴请各大世家高层,希望你到时候同席作陪。”
“嗯,好的。”
祝卿云点头答应。她知道这是爷爷对她的栽培之意,按照以往传统,她这样的小辈是没资格与那些七品官员同坐一桌的。
“还有件事……”
祝立明笑容淡去,意味深长地望着祝卿云,令她略有些胆怯,抿着唇移开了视线。
祝立明道:“放心,为父不是来责怪你的。因为票选新晋灵魄境的计划没有取消,家主私下里也答应了,会当众表态支持我。”
“啊,那就好!”
祝卿云终于放下了心。要是计划因此搁置,祝立明失去机会的话,她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了。
“但是……”
祝立明话锋一转:“根据你昨天的说法,包括你四叔公在内的几个中立派很可能已经选择了伱三伯。就算有家主支持,我也不能保证稳操胜券。”
原来如此。
她明白父亲的来意了。很显然,父亲打算叫她去找爷爷,用这次的恩情,请求他进一步出力相助。
祝卿云秀眉微蹙,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去找爷爷……”
“我不是这个意思。”
祝立明摇了摇头:“你求他是没有用的,因为片刻前家主才与元老会达成共识,重新确定了今后祝家内部的权力划分。所以,家主也无法改变这一次的选票规则。”
“那怎么办?”祝卿云问。
祝立明严肃道:“卿云,为父需要你的帮助。”
“可是,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祝卿云本想说自己提供不了什么帮助,但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只听祝立明沉声道:
“卿云,你手上剩下的三万多灵币,先交给为父保管。”
“不行,这是要还给夏先生的!”
面对女儿的拒绝,祝立明缓缓道:
“为父很需要这笔钱。你知道的,这已经远超我毕生的积蓄。你把钱给我,我就可以在最后的两天里,好好运作一番。等我晋升灵魄境,一定会如数还给你。”
真的吗?
祝卿云面露挣扎之色。
她知道,只要父亲成功突破,就有能力把钱还上。可是,如果他在竞争中失利,又或者撞上了那一两成的突破失败率呢?
“抱歉,父亲,我不能这么做。”祝卿云艰难地摇了摇头。
随后她就看见,祝立明的脸色逐渐阴沉,呈现出极力压抑愤怒的姿态:
“卿云,这可是为父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你难道要袖手旁观吗?更不用说,你的钱根本没必要还,那所谓的债主,很快就要被莫连两家碾碎了!”
图穷匕见。
祝承德也说过类似的话语。并且除他之外,祝家没有人知道祝卿云还剩多少钱。
祝卿云心底陡然涌起深深的悲凉,仿佛遭遇了背叛,又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而这個时候,父亲祝立明却冷酷地站在对面,逼迫道:
“在你心里,对一个必死之人的信用,难道比你父亲的道途更加重要?”
祝卿云眸中隐现泪光,颤声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快点把钱拿出来!我告诉你,太过天真的家伙,在这世上是走不远的!”
看着祝立明略显狰狞的表情,祝卿云头一次觉得他是如此陌生。以往那个冷静沉着的文教司副司长,竟仿佛变成了玄真司悬赏榜上的通缉犯。
祝卿云沉默片刻,缓缓抬起右手,戴在中指的储物戒表面闪动着奇异的金属光泽。
祝立明顿时眼前一亮,颔首道:
“很好,卿云,这才是我的乖女儿,为父将来一定会……”
语声戛然而止。
因为这一刻,祝卿云将左掌盖上了右手背,遮蔽了他投向戒指的视线。
祝立明诧异地抬头看向女儿清秀绝伦的脸庞,只见她的双眼紧闭又睁开,缓慢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父亲。”
祝卿云说完,低下头去,默默望着地面上青石表面的细微纹路。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父亲如何愤怒、如何责骂,都绝不会改变主意……
啪!
灰影在视野中掠过,巨大的冲击力在左侧脸颊上炸开。祝卿云一时间失去平衡,身体向右倒去,脚下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
——发生了什么?
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这个瞬间,她的思维突然变得迟钝,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她能够接受的解释。
随后,剧痛姗姗来迟,口腔中也多了些湿润的液体。终于恢复正常的视野中,正看见那个身穿锦袍、风度翩翩的男人,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祝卿云隐约想到了什么,右手拇指在掌中划过——
什么也没摸到。
因为上一刻,父亲打了她一耳光,并趁她失衡眩晕的刹那,夺走了她的储物戒指。
心头涌起的荒诞感,远远盖过了脸颊传来的疼痛。祝卿云瞪大眼睛,艰难开口,鲜血与话语一同流淌:
“为……为什么?”
祝立明没有回头。他走向幽深的宅院,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脚步。
只听他淡淡道:“别忘了,这枚戒指,原本就是祝家借给你的东西。身为优秀子弟得到培养,自然也该在适当时机回馈家族。”
因为是家族之物,祝立明破解的难度几乎为零。
祝卿云不再说话了。刚刚恢复清晰的视野,又逐渐模糊起来。
她呆呆地站着,嘴角流血,双目淌泪。血与泪在下颌汇聚,宛如格外晶莹剔透的血色珍珠。
血泪滴落胸口,在连衣裙的洁白前襟上缓缓渗开。
朦胧的视线中,那个男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祝卿云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全身失去力气,双膝一软,跪坐在地。
头颅低垂,长发掩面,久久不肯起身。
虽然这一巴掌只造成了皮肉伤,如果施法治疗,几个呼吸间就可痊愈;
虽然随着时间流逝,她已经感觉到附近有人经过,似乎正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虽然朝阳正逐渐升起,阳光越过屋檐落进庭院,在她身上铺开淡淡金光;
祝卿云依旧一动不动,感觉全身发冷。
过往二十二年的人生,仿佛阳光下瑰丽梦幻的小小气泡,在那啪的一声中倏然破碎。
再也没有存在的痕迹,更没有存在的意义。
祝卿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她跪坐在冰凉的石径上,却不打算改变这狼狈不堪的姿势。她只想继续这样待着,直到……
忽然,有脚步声向她靠近。
不是一个人,而是将近十人。祝卿云不理解为何有这么多人来找她,只是下意识觉得……
已经失去了所有身外之物的自己,还能够被人利用的,似乎也只剩下她的肉体了。
“别怕,爷爷会为你做主。”
听见祝承德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祝卿云诧异地抬起头来,正看见那白衣老者脸上熟悉的和蔼微笑。
祝承德伸手一拂,掌心蓝光涌动,令祝卿云脸上一阵清凉,左颊淤紫迅速消退。
紧接着,祝承德将茫然的祝卿云扶了起来,并在她的手指上套了个东西。祝卿云低头看去,正是自己失而复得的储物戒指。
祝卿云下意识用神念探入其中,却发现白花花的灵晶依旧好好地堆在那里,似乎数量还多了不少。
“爷爷,这是?”
祝承德平静道:“立明对你所做的卑劣行径,我已经严厉斥责过他,并拿回了你的戒指。我在里面放了六百灵晶,你拿去还给夏将军,多出的一万灵币当作祝家的谢礼。”
“夏……夏将军?”
祝卿云一脸迷茫,望向祝承德身后,发现都是些祝家的高层,四叔公与三伯均在列。不知为何,有好几人手中都握着一张报纸。
只见祝承德深吸口气,吐气开声,仿佛要将声音传遍整个祝家般朗声说道:
“我们祝家的大恩人,正五品准将,夏空尘,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