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沛霖无视了萧梦吟的风凉话,安慰道:“说实话,我觉得《古城》不适合你。《古城》那边好像更偏自由主义一点,还大张旗鼓主推过那种糖水文,跟你的调性压根不搭,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投这本杂志。”
投这本杂志当然是因为石同河。当然这话不好说,王子虚只问:“糖水文是什么?”
“就是那种十分小资、十分表面、十分流行、十分迎合小市民的视野狭隘的文。”
王子虚视线慢慢移向萧梦吟,身穿黑色蕾丝半透贴肤还是山的萝娘萧梦吟显然符合上述全部描述。萧梦吟发觉了他的视线,顿时觉得格外受辱。
赵沛霖也看了眼萧梦吟,当即笑道:“别误会,她不是写糖水文的。别看她这样,其实她的文硬得一批,是铁锈带老工业风的,写出来的故事都是惨绝人寰那种,看了她的文没人料到她本人是这个德行。”
“呵呵。”萧梦吟再次冷笑,还翻了个白眼。
王子虚问:“不怕得罪人的话,能不能举个例子?”
赵沛霖说:“如果非要举例子……呃,沈清风。”
赵沛霖补充道:“别误会,《古城》没有登过沈清风的稿子,虽然没登过,但他们捧起来有几位作者就是沈清风型的,甚至还没有沈清风出名。”
王子虚说:“你这么说,那我就了然了。”
赵沛霖笑道:“所以被拒稿了也没事儿,即使大作家也被拒稿过,拒那么一两次又如何?我辈虽是会思考的苇草,却应该坚韧不拔,而非一碰就折。”
王子虚说:“这你可以放心,我也是属铜豌豆的。”
两人相视一笑,还没笑完,萧梦吟说:
“为了防止有人自我安慰,我说一个冷知识:市面上认为大作家普遍被拒稿很多次最终一鸣惊人的说法是错的。高斯十来岁就已经是数学神童,莫扎特4岁作曲7岁在皇宫演奏12岁写歌剧,毕加索13岁的画就已经能秒杀一众大师。
“写作这门艺术和其他学科没有根本性的区别,都是天才的游戏,勤能补拙,但无论如何都补不成天才,何况天才比你更努力,被退稿好几次就不要安慰世上总有怀才不遇了,那些闪烁在星空中的文豪除非性格原因,都是一出手便十分的……炸。”
王子虚听得一愣一愣的,乍一听感觉是她对自己的极尽羞辱,等到听到最后那个“炸”,突然心领神会,果断甩出一个炸弹,把上家陈青萝给炸得一愣。
赵沛霖忍无可忍:“谁说勤不能补拙?巴尔扎克不就是屡次投稿不中的文豪吗?还有普鲁斯特,他还是自费出版呢!而且你们这样传递消息是违规的!王子虚你也是真炸,你的尊严呢?”
王子虚说:“这里炸得妙啊。”
萧梦吟用牌捂嘴偷笑:“我又没让他炸,我只是说文豪们一出手就很炸。他怎么理解是他的事。”
赵沛霖一脸严肃:“南大规则其十三,席间聊天不能涉及打牌,不能以模糊性、暗示性的词语提示队友,如果对手质询有效,可以多过一张牌。”
说罢,他就华丽丽的多过了一张牌。
萧梦吟愕然挥手:“等等等等,你这是哪来的村规?我都从来没听说过!”
“这是那个女人定的,在南大论坛置顶,不信你看啊。”
他当即掏出手机,打开页面给王子虚和萧梦吟过目,确实如他所说,一字不差。
而且这张规则的第一条赫然写着:
“凡在南大掼蛋,必须遵守此规则。即使日后国际掼蛋赛事在南大召开,也必须遵守南大的掼蛋规则。”
萧梦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我们学校竟然把掼蛋的规则置顶了,而且居然还是这种奇葩规则,而且你居然还背下了!”
“哼,这都是那个女人留下的传统,你这种耍小聪明的牌手哪里会懂?”
那个女人?王子虚抬头,看向陈青萝方向,这才注意到她小脸黑得可怕,吓了一跳。
因为多过了一张没用的牌,赵沛霖优势尽显,一边打一边道:“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的稿子另投没有?”
王子虚低声说:“《长江》。”
“《长江》好啊,就投长江。”赵沛霖也压低声音,“你知道不,上一届翡仕文学奖的首奖的稿子,就是在《长江》发的。”
王子虚说:“上一届?那岂不就是萧梦吟?”
“除了她还有谁?”
“我在这儿坐着呢,你们能不能不要当面聊别人?”萧梦吟出了一张牌,“我当时发《长江》是为了快速过稿,我那篇的上限不是长江。考虑到你们拿不到首奖,建议不用这么着急,再找找吧。”
萧梦吟一口一个“拿不到奖”,终于把赵沛霖惹毛了,他愤愤不平地出牌:“你等着吧,我一定会拿下首奖的。”
“首奖可只有一个。”
“师弟要是差我那么一点点,那就对不住他了,只能怪技不如人。”
“恕我直言,你俩都没机会。”
“梦梦姐?”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呼,众人望过去,却看到石漱秋带着一帮哥们儿正在找座位。
萧梦吟小声说:“有机会的来了。”
石漱秋看到王子虚,被灌醉的记忆瞬间复苏,表情有些僵硬,似乎还心有余悸。
接着,他视线又晃到陈青萝脸上,眼前一亮,但看到她的表情,又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太好接近。他在隔了一米远的座位坐下。
“上次桌上是马失前蹄,看走了眼。我后来去查了那个对子,网上多得很,我没想到还会有人特地去记这个。”
石漱秋还在为这事耿耿于怀,王子虚发觉他心性的幼稚。因为《古城》的事,他也不想再哄着少爷玩,只是淡淡说:
“我不是特地去记的,只是扫过一眼。只要按照规律,临场对出来还是很轻松的。当然,结果都一样,所以你可以怎么高兴就怎么想。”
石漱秋第二讨厌的人是装逼的人,最讨厌的是比他还能装逼的人。所以表情一瞬间变得不太好看。
他的两位哥们儿对视一眼,双双也在一旁坐下,哥们儿之一说:“听说,石漱秋把你推荐给了《古城》,结果你被退稿了?”
赵沛霖眉头一皱:“石漱秋推荐的?”
王子虚也是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我被退稿了?”
……
吴主编进了总编室十分钟,杨编就在忐忑中度过了十分钟。
此期间他不断催促同组编辑们快审稿,恨不得在吴主编出来前把稿子审完通过。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王子虚的这篇稿子60万字,放在任何地方都能算大部头了,一个星期都未必能看完,更别说还得审了。
同组的编辑一边看,一边唏嘘不已,转过头来感叹道:
“我靠,强啊杨编,这个王子虚有点东西。”
另外一个编辑也加入了话题:“上次他那个《野有蔓草》就写得很不错,听说也是给其他杂志投了没人要,转投的我们,结果捡漏捡到宝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么牛逼的货,杨编,我有时候真的羡慕你的狗运。”
编辑之一问:“他投什么杂志被拒了啊?”
“他当时是新人,不知道规矩,跑去投的《获得》和《现代》。”
那位编辑一吐舌头:“那确实是萌新操作。也幸好投的是这俩杂志,要是次一点的,我们也不好收了。”
“所以说是捡到大漏了呀!”
杨编低声说:“知道是捡漏就快点审,免得夜长梦多,这篇稿子我们还不一定能拿下呢?”
同事手捧着他的草稿道:“光看这个开头就初见端倪了,怎么,部里有阻力?”
杨编小声说:“太长了。”
同事低头又看了眼,也压低声音:“长确实是个问题,不过我们也不能老是停留在舒适区,就因为长而拒绝这么好的稿子,太保守了吧?”
“说得对!”
两人身后忽然响起申主编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回头,发现申主编眉头紧锁。
“我们的杂志以前号称‘文艺先锋’,发掘了那么多新锐,因为那件事,竟然一转而变得越来越保守。”
杨胤和同事均是默然。申主编说的那件事,差点害得一位如日中天的作家陨落,也让杂志风格越来越保守,所以那事一直是部里的伤疤,平时很少有人提起。
终于,总编室的门开了,吴主编趾高气昂地走出来。
他面无表情,眼神闪烁,杨胤却总觉得他没憋着什么好屁,心里有些玄虚。
“申主编,还有杨胤,总编请你们进去。”吴主编走过来说。
杨胤忐忑不安地跟在申主编身后走进总编室,吴主编没进门,帮他们把门给关上了,刚站定,总编就说:
“那篇稿子,先暂停组稿程序,从其他编辑那里收回来,不要扩散。”
“为什么?”申主编失声道。他知道总编这样一说,这篇稿子刊载的希望,十分里便少了八分。
总编说:“吴主编刚刚收到消息,这篇稿子不是第一个投给我们的,先投给了《古城》,被拒稿了,才投给我们。”
杨胤沉默,申主编摊开双手:“这不是很正常吗?”
总编说:“作者在各个杂志之间投来投去确实很正常,我们又不是封建专制,不搞人身依附,但是你要知道,《古城》跟我们杂志是同等级的杂志,他们把这个稿子拒了,一定有其理由。”
申主编问道:“那是什么理由?”
总编摇头。退稿这种事,本来就不好传出去,在文学杂志领域属于忌讳。能够知道这个消息就已经算出格了。
申主编道:“我干了20年的编辑工作,亲历过的退稿风波也有好几次,有不少后来的名作被退掉,对编辑对作者,结局都不算好,更别提还有路遥和《平凡的世界》这样堪称结局惨烈的。
“总编,不管别人家退不退稿,如果我们也跟着退,那就相当于这篇稿子的首投和本家杂志社都退稿了,要是也传出去,对作者还有这篇稿子的打击都会相当沉重,甚至有可能埋没。您想想,这可是60万字的稿子啊,作者费过多少心血?”
总编有几分不耐:“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总是天真烂漫地想要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现实情况就是,这篇稿子首投《古城》,然后被退掉。你一片赤诚想要收,甚至都没看完,你也要注意考虑影响啊!”
申主编说:“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影响。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不收这篇稿子,把当年《平凡的世界》的遭遇重复一遍,会十分不好。”
总编说:“谁会想重复当年路遥的悲剧?谁不知道退稿会给作者很大的打击?但是当年的悲剧能够怪那个新人编辑吗?退稿是每个编辑的权利,哪个作家没被退过稿?路遥被退稿后遭受的打击,有没有他自己的原因?”
申主编实在忍不了:“可我们退稿的理由不应该是‘《古城》也退了’!那干脆我们不要审稿了,交给《古城》的编辑审算了!”
总编大怒拍桌:“申敏行,你逾矩了!”
骂完,他自觉有些失态,压低一点声音:“我也没说我们要退,我说,你们先把稿子收回来,不要让太多人审,不要扩大影响,这样对我们更好,对作者也更好,明白?”
申主编铁青着脸道了歉,转身出了总编室,走远了才摇着头对杨胤说:“太可笑了。”
杨胤低头道:“各杂志社收稿,都会参考其他杂志社的退稿情况,这也算是个惯例了。”
申主编转头看他:“从来如此,便对么?”
杨胤无言以对。
申主编又说:“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无非是觉得,大家都是同一档次的杂志,你退了不要的东西我收了,显得我没面子。这种想法是可笑的。”
杨胤说:“谁也不敢这么说。”
“是啊,不好意思拿到台面上说的事,大家却都是这么做的,你说可不可笑?”
……
“我从小就生活在书香世家,家里来往的都是文坛名家、前辈。这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是我的无可奈何。所以我无可奈何地认识了许多作家、编辑。许多知名杂志,比如《现代》《九月》,他们的编辑我都称呼其为叔叔伯伯,所以,你懂的,有些消息,我总是能最快知道。”
石漱秋朝王子虚耸了耸肩,似乎意思是,我就算知道你被退稿了又怎样呢?
王子虚确实不能怎样,他低头说:“你的无可奈何,是别人的梦寐以求。”
此时正在进行上供,陈青萝盯着自己手牌看了半天,听到这句话,眉毛一挑,随手摘了张牌递给他。
赵沛霖惊讶道:“这也是暗示?”接着转头向陈青萝:“你投敌了?”
陈青萝说:“简直可笑,不值一驳。质询失败,我多过一张牌。”
“我反对!”萧梦吟马上拍桌,“你们同队哪有这种规则!”
“哦,原来我们是同队。”
石漱秋又问:“你被退稿后,又投哪里去了?”
王子虚和赵沛霖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的闭口不答,一旁的萧梦吟却替他说了:“《长江》。”
石漱秋一拍腿:“哎呀,那八成也要被退。”
王子虚突然萌生了想掐死他的想法,就用萧梦吟的颈环。
石漱秋说:“我事先声明哈,不是我要搞鬼,免得你以后误会了怪我从中作梗。《长江》和《古城》是同一系的杂志,彼此交流很多,你的稿子刚在《古城》被退,《长江》知道了,恐怕也会退。”
赵沛霖瞪眼:“这是为何?”
“没有为何,惯例如此,你可以理解为潜规则。”石漱秋喝了口茶。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潜规则?”
“那当然是有原因的。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有原因。”
石漱秋说完,看向王子虚摇头:“可惜了。”
“退了就再投,这种事没什么所谓的。”
王子虚说罢往桌上甩了一炸,陈青萝又被炸得一哆嗦。
石漱秋眯眼笑了:“你倒是看得开。行,我之前以为你喜欢显摆装逼,是我狭隘了,你也有书生的一面,上次酒桌上的事过去了,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和解了。”
王子虚双手持牌,看向他伸过来的手,开始怀疑起来:《古城》退稿的腌臜事到底是石同河的个人行为还是他的主意?他到底知不知情?他是不知道退稿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困扰,还是压根就不在乎?他伸过来的手,到底是真心想和解,还是带了几分施舍意味?
无论如何,他都觉得略感恶心。
“抱歉,你不该在一个牌手打牌的时候提出和解。”
石漱秋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那你要是被退稿了,下次准备投哪里?”石漱秋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没人说话,席间一片沉默。
赵沛霖偷偷抬眼看王子虚和石漱秋。即使他再大大咧咧,此时也发现不对劲了。
在一片沉默中,陈青萝忽然出声了:“投《获得》。”
“嚯!”石漱秋惊讶地瞪大眼,“妹妹,你知不知道《获得》是什么级别的杂志。”
“知道啊。”
石漱秋说:“那你还说投《获得》?《古城》都退稿了,怎么投得上呢?”
“因为是我说的。”陈青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