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外城,魏府。
这座府邸坐落于繁华的街道旁,门前铺着青石板,雕栏玉砌,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当夕阳坠下。
今日‘当值’结束,日暮黄昏,黑山县衙的差役‘钟旭’,没有和往常一样,回家在院子里提石锁淬气血,磨铁砂炼表皮,刻苦修行。
而是褪去一身差役的青色袍服,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清爽干练的长衫,
随即急匆匆的,就往位于毗邻内城一环的‘福禄街’而去,紧接着,踏入了其中最大的富商府邸之一,魏府。
钟旭才被魏府下人迎了进去,才过门槛,穿过映着雕刻虎狮的门柱,还未往里走呢。
面对面的,便撞见了一个身披紫绸袍,生得颇为富态的高大管事。
“钟差役,我儿那件事情,不知办的妥没妥?”
“你放心,若是能将他放出来,少在里面受些皮肉之苦,你的好处,还有那位新上任的差爷,都不会让你们白忙活的。”
“本就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误会,闹得太难看,总归也不好,意思意思也就过去了,伱说是吧。”
“那位姓季的年轻差爷呢,没有和你一起来?”
朝着钟旭背后瞅了瞅,见到没有看到‘季夏’的人影,魏安心里有些‘咯噔’。
果然,
钟旭下一秒瞥了他一眼,语气低沉:“魏管事,听我一句劝,你儿子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他自己造下的孽,自己背上的黑锅,跟你有什么关系,就魏豹那个混不吝的脾性,在衙司里吃个一年半载的苦,正好卸一卸他的劣根!”
“现在有我照拂他几分,还能保他在里面,不至于过于难过。”
“但要是叫他无风无浪的就出来,保不齐日后,还会给你惹来多大的麻烦!”
给魏府风风雨雨,鞍前马后几十年的魏安。
听到这话,笑容当即就凝固了,额头青筋频频跳动:
“钟差役。”
“我魏府不差钱,也不差权。”
“虽说那都是老爷和大公子的底子,我这个当奴才的,只是代为管理。”
“但”
“我也不是和你们衙司的班头、司首说不上话来。”
“我张罗着局,又是请吃饭,又是赔礼道歉,从规矩上和面子上,都给足你和那位新来的差爷了。”
“你说,我这都不能疏通一二关系?”
魏安脸上的笑,到了这里,已经挂不上去了。
一时间,叫钟旭也有些沉默:
“那位季夏差役,不允。”
“这案子是他办的,我等也没办法,不是不帮,是他不给你面子。”
“而且他.”
话还未曾说完,
一袭锦衣华服,锦衣上绣有金缕云纹,显得高贵华丽的青年男子,便从一侧种着花卉和树木的宽敞庭院走出:
“魏安叔替我魏府鞍前马后,掰着手指头算,也有近三十年了。”
“衙司的差爷既然不给他面子,那便等我明日起早,去问候一下司首大人吧。”
“想来,我的面子,陈司首应该还是会给一个的。”
人未到,声便至。
魏章面上的笑容,温和和煦。
他是魏府的大公子,极为年轻,便有了披上水火仙衣的修为,拜入了名门级的武馆‘琴剑武馆’,日后不出意外,成为名门门徒,应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莫说差役。
就算是班头来了,也不过与他平分秋色。
再加上这一层魏府的身份
整个外城,能压得住他魏章的,也就一个官府九品司首‘陈振武’而已。
听到魏府门口的动静,魏章挥袖屏退了闲杂的下人,缓缓踱步走来。
看向听完他所说的话,露出感激涕零模样的魏安,随即转头,望了眼面色沉默,露出难色的钟旭:
“可面子不面子的,暂且不提。”
“这位钟差役,我魏府供养你练武这么久,你吃了这么多的资源,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帮我们做一下.”
“是否,太让‘朋友’寒心了?”
钟旭面露无奈:
“大公子,不是我不帮,是这事儿,我帮不上忙。”
“那季夏虽是泥腿子出身,而且刚当差役,如无根浮萍般,毫无根基。”
“可”
“他今日,觉醒了‘灵身’,乃是命定‘大先天’的天生资质!”
“陈司首本来就对他青睐有加,今天见到他,看到季夏觉醒资质,更是嘘寒问暖,旁敲侧击,想要看看他有没有师承、背景。”
“我看他的模样,怕是想方设法,都想要将‘季夏’绑死在他身上了。”
“别说大公子你的面子了,就算是魏家主亲自出面,恐怕都不一定够用。”
言尽于此,钟旭摊了摊手,摇了摇头,随即想要告辞离去。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你要是还说,
你要为了一个偷奸耍滑,整日无所事事,给你魏府惹是生非的泼皮家奴。
非要去惹一个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定不久之后,就会被‘镇守府’招募的天之骄子。
那他钟旭也只能说。
你脑子被驴踢了!
但钟旭还未曾抽身。
便见魏章忽得笑容凝固,在消化了他所说的内容之后。
一刹那,眉头不由皱紧,甚至连话语,都带上了几分犹疑,似乎是想要确定什么事情一样:
“等等,钟差役,且留步。”
“你说的那个觉醒了灵身的差役,姓季?”
“他家里几口人?”
灵身!
魏章不可能不清楚,这代表了什么。
按照道理来讲,
名门级出了一个有资质的,最差最差,都能保门庭‘百年不衰’!
这些人,必成大先天,而且如无意外,基本都有着冲击第三步‘元丹’的可能!
琴剑阁历史上,像是这样的人物寥寥无几。
听说琴剑阁中,那位几十年前种下了满山向阳花,于蛟龙墨池畔等一不归人的‘当代阁主’,所等的那个人,当年就是琴剑阁的天骄。
据传其身为‘灵级’资质,不过三十,便已经修满大先天,几乎跻身第三步!
可想而知,
黑山城出了一个‘灵身’差役,如无意外,要是被镇守府,以及几个大武馆得知了
到底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可偏偏,那个人姓季?
“不会那么巧吧.”
魏章脸色有些难看了。
他想起了一月前,自己帮着镇守府的大小姐,所干的那一票事。
现在,因为获取云鸾道馆末席资格的‘季寒’失踪,再加上镇守府的背景辐射。
促使了‘陈清屏’成为了云鸾道馆的弟子。
这一切背后的事情,本来都该是无人问津的。
可如果.?
“季夏出身外城‘青石巷’,祖辈猎户猎籍出身,家中有个弟弟,叫做‘季寒’,被他送进了内城练武吧,不过他当差役一个多月,我也没见过他弟弟。”
钟旭想了想,将季夏的信息如数告知。
然后,他看着魏章突然一反常态,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愣在了原地。
诧异了下,只以为这位‘大公子’在思索,该如何‘亡羊补牢’,索性不再多想,径直离去。
只留下了魏章面皮抽搐,甚至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此刻的他,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阴郁。
叫一侧的魏府管事魏安见到后,有些惴惴不安,也不敢在这位其实喜怒无常的大公子面前,提自己儿子魏豹被季夏关牢的事情。
至于魏章,更是把这事,给忘的一干二净。
眼下的他,脑海里只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祸事了!”
自古以来,兄弟血亲,只在君亲之下!
所谓‘父精母血,血脉同源’,可不是开开玩笑的。
整个黑山城,还能有两个季寒么?
这要是被一位‘灵身’资质,知晓了他弟弟被他偷偷坑杀在了黑山城外,万一起势
魏章打了个寒噤。
哪怕如今黄昏落下,日暮西斜。
他摇了摇头,也是马不停蹄,一言不发,便往着内城镇守府而去!
其实,真要较真了讲。
自己也是帮‘陈清屏’做事儿,眼下出了事,真要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基本上,是一个都跑不了的。
天塌了,
个更高的总得顶一顶吧?
黑山,镇守府!
当代七品镇守‘陈昭’之家。
在这黑山,经营了足足数十年,可以说是从幼年到暮年,以一个差役的身份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才做到了今天。
陈昭膝下。
有三个儿子,都是在做到镇守之后,才生下来的。
大嫡子‘陈恭’,跟随于他身边做事。
二嫡子‘陈敬’,在兵马司做事。
三庶子‘陈振武’,于外城衙司,任职九品‘司首’。
毫不夸张的说,
陈家,在这黑山城,就是彻头彻尾的地头蛇,堪称一手遮天!
不过,自陈昭继承黑山镇守之位的几十年,风风雨雨,兢兢业业,也确实做了不少政绩,外城的帮派,内城的武夫,不乏有外城的泥腿子‘登天’。
他秉承了不知是谁传下来的规矩,让整个黑山城,越发走向了正轨。
只不过,树一旦大,那么盘口就大。
依靠着他这位‘镇守’,自己的家族也从默默无闻,一跃成为了整个黑山最大的一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但人力终究有穷尽。
就算是大先天巅峰,破不开那一关,也不过是百岁之寿,大限一旦到来,任你百般宝药,也难吊命中一气。
春秋从来最杀人。
任是纵横一生的陈昭,到了晚年,也不免老态龙钟,浑身气血衰退,常年卧榻,旧伤复发,深居简出。
将镇守府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最大的儿子,也是镇守府副使‘陈恭’来处理。
按照这个情况,
估摸着等陈昭百年之后,将梧桐府那边的关系,打理清楚,下一代黑山镇守,板上钉钉,便是他陈家这一脉的了。
这一日,
日暮黄昏。
镇守府中。
一张宽敞的雕花大桌上,由得上等红木雕刻而成的椅子,摆在三角。
分别有三人落座。
其中一个是陈振武。
另外两个,一个三十七八岁,穿着镇守府的官衣,威严持重。
一个穿着云鸾鹤纹的羽衣宫裙,面容娇美,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的妙龄少女,长发如瀑,举止乖巧,落落大方。
这时候,陈振武还在滔滔不绝的讲着:
“那季夏是我看着起来的,从险死还生,夺回差役位,到被缉魔司的巡守看中,开始展露头角,到了今日更是觉醒‘灵身’,未来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如今老爷子身体欠佳,他老人家说我陈家享福了百年,未来就算不能继续雄踞黑山,也是命数已定,但大哥,我觉得我等,还是需要早做考虑。”
说到这里,陈振武看向那妙龄少女,顿了顿:
“清屏,季夏此子,抛开禀赋不谈,容貌气质也是一等一的好,那小子脸如刀劈斧凿,有棱有角,再加上年纪尚轻,说不定日后比老头子,都更有出息!”
“你虽拜入云鸾道馆,但那可是道统级大势力,老头子又和那位‘阮剑仙’只有一丝香火情,他不愿意为你铺路,你是难以由道馆,入山门的。”
“可要是你慧眼识珠,早早与那季小子联姻,施以恩惠,这就是我陈家雪中送炭,到时候他就算不是第三步,镇压一府,只能成了逍遥,黄庭级高手”
“也足以庇你一生,平安喜乐!”
“你意下如何?”
坐在另一端,穿着镇守府官衣的陈恭,沉吟一二:
“我觉得可行。”
“一个灵身,正宗、乃至于道统都不会视而不见,一旦拜入其中,运道好些,被第三步的高手收作徒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既然生在了黑山,还是差役出身,不笼络过来,说不过去。”
“要真能和振武你说的这样,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说罢,陈恭看向了自己的女儿,陈清屏。
此时,静静听着自己的父亲,叔父,讲述那‘季夏’完毕。
陈清屏美眸流转,在二人话语落下的那一刻,突然‘噗嗤’一笑,道:
“若那季夏真是微末出身,攀登到今日。”
“就算纡尊降贵,为他洗手作羹汤,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叔父,你以为我会怎么说?”
说到这里,
陈清屏想起自己拜入‘云鸾道馆’,听闻其中天骄如雨,可拥有资质者,也不过寥寥几个,而且大都高高在上之时
不由心中失神:
“那些云鸾山的天骄,是看不上我的。”
“而我想要拜入,也是极难极难。”
“既然如此,眼下有了这样一个机会.”
“自然要抓住!”
“我比不过他们。”
“但我挑的夫婿.也不能比他们差了!”
她小手轻捏,美眸流露出了算计,但面上不显,依旧笑意吟吟,看向陈振武:
“既然叔父已经为我铺了路。”
“那么明天,我便带着几株筑基药材,亲自去拜访拜访,留个好印象?”
“如此甚好。”陈振武抚掌大笑,对于自家这个七窍玲珑的侄女,颇为赞赏。
一场关于‘季夏’的秘谈。
三人满意散场。
待到天色暗淡,陈振武告退。
陈清屏回到自己的闺房,对着那名叫‘季夏’的青年,有了几分期待。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名姓,有那么一丢丢的熟悉,只是有些想不起来了。
“到底是在哪里听说过呢.?”
纤长的玉指褪去红妆,露出了一张只是稍有灵气的面容,托着下巴,陈清屏小嘴嘟囔着,敲了敲自己脑袋。
直到————
自家侍女递过来了一封,说是外城魏府公子,也就是讨好她的一个‘下人’,递来的一封信。
当即,就叫陈清屏‘啪嗒’一声,将手中镜子跌落于地。
“季,季”
“季夏。”
“是那个人的哥哥?”
刹那,陈清屏小脸苍白。
她看着自己褪去的云鸾道馆衣裙,
嘴角紧紧的抿着。
终于
有些慌了神。
翌日。
季夏从容理清了鬓发,一身玄衣劲装,有棱有角,并没有穿着青衣差役袍,去往衙司‘点卯值到’。
而是带着季寒
径直,走到了黑山‘内城’!
在步入内城的那一刹。
季夏举头,乘着大日洒下的煌煌辉光,望向了这一座经历了几十上百年斑驳的兵马司墙壁。
恍惚之间,似乎还能看得见曾经一张‘金刚怒目’,屹立城头,便叫三百武卒子为之勒马的一袭绯衣。
末了片刻,不由摇头失笑: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真正的传奇”
“不过现在,才刚刚开始。”
呢喃作罢,季夏看向季寒,随即,指着‘云鸾道馆’的方向,遥遥伸出了手指:
“小子。”
“你只管去,就是把天掀了,也有你哥给你兜底。”
看着意气风发,自有一派气度的季夏。
即使不知道自家老哥这一个多月,究竟经历了什么。
哪怕明面上,不过只是差役,就敢‘倒反天罡’,与一方镇守府叫板,但季寒依旧选择了无条件的相信。
直到二人,分道扬镳。
季夏踱步走了十余里,沿着记忆里的路径,终于见到了
自己曾经派给谢家在黑山内城,寸土寸金的腹地,所建的一座颇为气派的大宅邸!
沿着府邸,抬头望去,
果见悬挂着‘谢府’二字的恢弘牌匾,散发灿灿金芒,装饰古朴,有着岁月沧桑!
赫然,便是自己作为‘宋柴薪’时,亲自提名的字迹!
距离如今,
早已过了几十年。
于此驻足,端详了片刻,
季夏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再犹豫。
随即转动起了命运的齿轮.
便抬起脚步,拾阶而上,叩响了门扉之前的金铜大锁,随即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黑山季夏,”
“求见缉魔巡守,谢氏嫡女,谢梧桐姑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