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银刀出鞘
又一阵凉风吹了进来,侯府中已开始浠浠沥沥地下起雨来了,打得屋瓦唰唰地响。
冯恨元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天气,湿润而清凉,在重庆府的任上,他身为知府大人,还时不时在这种天气中,和重庆府的秀才举子们谈文弄墨,吟上几句酸不溜湫的诗句。
冯恨元本是一甲进士,文武全才,文墨上自然也是挥洒自如,至少也是个中上之等。重庆多山多雨多雾,众人便经常在那江边酒肆之中吟诗作对,什么“淡抹轻纱浑不见,巫山夜梦神女峰”啊,什么“雨尽春山绿,虹飞百草香”啊,不一而足。其实那都只是为了拉拢那些秀才举子们而已,若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举子们,知道与他们一道饮酒谈诗作乐、满口风花雪月的知府大人,居然曾经是个杀人不眨眼,手中银刀取过不下千颗人头的狠角色,活阎罗,恐怕都非得吓晕过去不可。
今日血刀胡峙刚好出府却了,冯恨元一个人在檐下喝茶,心中正自天南地北胡思乱想,突地似乎听到一声闷哼,虽然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那哼声在雨中已是几不可闻,但冯恨元何等人物?早已听得清清楚楚,身形一动,也不见他如做势,那圆圆的肥肥的身子已是闪身便出了正堂。那身法速度,机灵敏捷之极,一点也没有肥胖的样子,动作比真正的猴还要快上七分,果然是身手快绝!
椅子上已没了那冯恨元的影子,只眨眼工夫,冯恨元已是直朝方才闷哼的声音那边而去。
转过几道回廊,冯恨元已到了囚禁唐玥的那牢屋之外。
倒也不是冯恨元事先知道出事之处便是这在牢屋,只是他循声而来,一路又未见异样,只片刻工夫,便已到了永昌侯府西边角落的牢屋之处,只见几个侯府下人,一个犹自抚着大腿呻吟,其余几个却是悄无声息一动不动,牢门大开,里面的唐玥已是不知去向。
只是今日在光天化日之下,唐玥居然被人救走,却是让冯恨元大怒。这永昌侯府乃天一盟在成都府的重要据点,他四长老“绝刀”冯恨元犹在府中,居然就有人敢出手救人,岂非根本不将他这“绝刀”放在眼里?
冯恨元随手一翻,银刀已在手!
自当年参加主公陈友谅的义军开始,特别是做了陈友谅的贴身护卫之后,冯恨元便有了一个习惯,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沐浴或者出恭,他的那柄上好精钢打就的,三尺三寸三分长的,薄薄的窄窄的银刀,都会在他近身三尺之内,或随身佩带,或由下人双手托盘覆缎,或置于床边椅中,以便随时可以取在手里。
方才喝茶之时,银刀便摆在旁边的桌上,冯恨元听见惨叫出门之际,已是顺手抄在手中。
冯恨元眼光一扫,身形一跃而起,跳上屋顶,浠浠沥沥的雨中隐约可看到两个黑影已翻出院墙,正朝北边急奔而去。
冯恨元冷冷一哼,脚下一点,跃下屋顶,冲着西边院墙便跑过去,堪堪奔到院墙之下,趁着冲劲,左手在墙壁上一拍,脚再一蹬,已如大鹏般飞身而起,再在墙头一点,已翻过丈余高的院墙,落在院外地上,即刻朝那两个人影追去。
雨越下越大,天色又黑,地上已满上泥泞,不过冯恨元乃军中出身,打仗之时哪会分什么晴天雨天?风里雨里浴血而战乃是家常便饭,自不会将这小小的雨放在眼里,直盯着数十丈外的人影,急速而追。
前面那两个人影没命地往前跑,但冯恨元乃天一盟中仅次于余庆峰的高手,何等功力?追出不过二十余丈,已是近了数丈有余。已能看清前面的人影,正是唐玥,但令冯恨元大为意外的是拉着她一起急奔的,却是白天还见到的唐风。
唐风今夜来救唐玥,冯恨元略一思索,却也并不奇怪,早就隐约听说唐文唐风兄弟二人极力主张把唐玥放了,他倒是无所谓,只是唐延楚却是一直并未答应而已。
唐风想救自己的堂妹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令冯恨元极为不快的却是唐风居然敢无视自己的存在,自己还未离开永昌侯府之时便出手救人,实是未将自己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日要让你们逃了我就不姓冯!”冯恨元心中暗想。
再追出十余丈,冯恨元冷冷道:“两位唐贤侄,你们不用再跑了。”唐风和唐玥突觉背后杀气陡浓,一股冷飕飕的感觉直透脊梁,不由自主地停下步来。
“唐风贤侄,你不觉得太不把我冯某人放在眼里了吗?”冯恨元冷冷道。
“四长老,晚辈一心想救舍妹逃生,实是情非得已,决计不敢冒犯。还望四长老念在晚辈兄妹情深,还有晚辈也曾为天一盟出过一分力的份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唐风回头行礼道。
“呵呵,唐贤侄,你想救你妹妹我并不怪你,若是我不在此处,你爱怎么救怎么救,我也不会来管你,但我现在还在此地,若是让你把人救走了,岂不是把我姓冯的脸都丢尽了?”冯恨元干笑几声。
“这……”唐风一下愣住,万料不到冯恨元居然是这个态度,早知道就再等两天再出手救人了,那样的话就算救出去后冯恨元知道了也不会十分震怒的。
可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步已经跨出去了,就再不可能有后悔的余地,更何况对唐风来说,为了救出妹妹,所有的后果都已想过,也早已顾不上那么多,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来应付眼前这位平时高高在上的天一盟四长老:“却不知前辈意欲晚辈如何?”
“你们兄妹两个乖乖地跟我回去,我既往不究,也不会为难你们,连唐贤侄你自己我都可以不罚你,小丫头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但若是你们不知天高地厚不肯听话,那就别怪我冯某人动粗拿人,把你们擒回去,那恐怕就没你们兄妹俩的好果子吃了。”
“冯前辈。”唐风咬牙惨笑道:“晚辈既然动了手就绝不后悔,今夜要么前辈放我兄妹二人逃生,晚辈感激前辈的大德,要么就把晚辈的命拿回去,想要我们兄妹两个乖乖跟前辈回去,晚辈万难从命。”
“哼,那唐贤侄就别怪我冯恨元的刀快了。”冯恨元冷哼道。
“唐风接着就是。”唐风昂首道,脸上不露丝毫怯色,看得连冯恨元心中也不住点头。
冯恨元十余年前入加反元义军,敬佩的便是英雄豪杰,倒也欣赏那唐风的骨气。只是欣赏归欣赏,手下却绝不容情,“刀枪无眼,下手不留情”,乃是军中铁律,就算要表达对敌手的敬意,也须得对着对方的尸体才能说出来。
“好,好好,那唐贤侄就接我几刀吧,你们中随便哪一个,若能接下我三刀,我也放你们走。”冯恨元脸色冰冷,手中刀已慢慢举起。
刹时间,唐风唐玥便觉杀气大盛。
冯恨元的刀法乃是在千万军中浴血练成,银刀之下生饮过不下千人的鲜血,生生砍下过上百的人头,那种霸道,那种威势,那种居高临下的杀气无与伦比,无数与他对阵的对手还未接他一招,便已被他刀上的杀气摧毁得意志尽消,毫无反抗之力,束手待毙。
“就让晚辈来接四长老的银刀吧。”冯恨元身后传来平静的声音。
唐风唐玥只觉冯恨元刀上的那股杀气突地一下无影无踪消失不见,不自禁地暗暗松了口气,身上虽被雨淋得透湿,却仍觉得后背透出一阵冷汗。
冯恨元慢慢地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人影在自己身后三四丈处,静静而立,那人左手提剑,剑未出鞘,但冯恨元却能感觉到有一种沉渊峙岳的沉静,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冯恨元在雨中仔细一看,竟是唐文。
“呵呵,我还奇怪呢,唐风贤侄在此,唐文贤侄到哪去了?看来果然是兄弟同心。”冯恨元笑道。
“四长老过奖了,方才四长老说只要接下您三刀,便可放我们走,不知唐文能否代舍弟接您这几刀?”
“唐贤侄什么时候改用剑了?呵呵,我说过了,你们都是晚辈,自然是你们中间只要有任何一人能接我三刀,冯某就答应放你们走。”冯恨元曾看过唐风唐文的拳脚功夫,是绝对扛不住自己三刀的。
“好,那唐文便请四长老指教了。”唐文也不多话,朝冯恨元抱拳行了一礼,慢慢抽出剑来。
“唐文贤侄,我劝你们不用白费气力了。”冯恨元摇摇头道:“你们是接不住的。而且我的银刀,从来都是出必见血,不见不回,若是伤了两位贤侄,恐怕就后悔莫及了,三位贤侄女还是乖乖跟我回去罢,我不会为难你们。”
“唐文情愿接四长老三刀,只求四长老能放我们兄妹三人离去。”唐文沉静道。
“你真的要接我的刀?”冯恨元的眼睛在雨中眯了起来。
“唐文只求四长老高抬贵手。”唐文抱拳道。
“嘿嘿,高抬贵手谈不上,姓冯的向来言出无回,想走,还是接下三刀来再说吧。”冯恨元手中的刀已慢慢抬了起来。
“那就只能请四长老赐教了。”唐文的剑也抬了起来。
“大哥!”那边唐风扶着唐玥,嘶叫道。
“唐风贤侄,你最好不要随便出声,要是你哥哥因你出声分心,一刀都接不下,他可就死不瞑目了。”冯恨元头也不回,刀依旧慢慢往上抬,嘴中却说道。
唐风连忙住口,只是怔怔地看着。
唐文此时却是越来越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寒气逼了过来,越来越浓,越来越冷,仿佛要渗到骨子里去,他知道那是冯恨元发出的杀气,微打个寒颤,倔强地死死盯着眼前那柄银刀,嘴唇抿得更紧。
“第一刀。”冯恨元的声音冰冷,犹如从地下发出来的一般。
冯恨元话音刚落,手中银刀一颤,真气所注,洒落在刀上的雨点已被真力激得四下飞溅,只见冯恨元双手一握,高举头顶,呼地一声便朝下直劈而下,竟是一招最为普通不过的招式:“力劈华山”。
但处在冯恨元刀下的唐文感觉却是全然不同。
他明明看见那银刀被冯恨元举过头顶,似乎又极慢地从头顶劈下,明明想着向后跃出,便可避开刀锋,从侧抢攻,但自己的双脚却是如同灌了铅一般,似有千斤之重,牢牢钉在原地,怎么也提不起身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银刀从上至下直向自己头上劈来!
原来冯恨元这一招的招式虽十分简单,但却是千军万马的阵仗之中练出来的,那股霸气和杀气,足可令对手丝毫挪不开脚步,牢牢将对手“困”在原地,不得动弹。
这一招在于“势”,刀举起之时便是对方肝胆俱裂之时,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柄要命的银刀朝自己砍来,却是避无可避,让无可让,躲无可躲!
真正要命的并非银刀的刀锋,而是那股杀气,那股霸气,还有冯恨元那雄浑惊人、笼罩了全场的内力!
这才是冯恨元在万千军中历千百阵仗杀无数对手而炼出来的刀法!这才是曾饮了不下数百人鲜血的银刀!
从根本上来说,冯恨元的刀法与张定边的剑法如出一辙,都是无数敌人的鲜血泡出来的!
唐文已完全失去了闪避之力,只能勉强提起手中长剑,横架于顶,硬接冯恨元的银刀!
只听“叮”地一声脆响,唐文手中的长剑被银刀一斩,如枯枝般从中折断,而那柄银刀却是没有丝毫停歇地直朝唐文头顶砍下!唐文心知不免,只得闭目等死。
“大哥!”“文哥!”唐风和唐玥都是惊叫,却是无力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唐文一招就要死在冯恨元那柄银刀之下。
“呼”地一声,唐文只觉鼻尖一凉,身上一轻,顿时只觉手脚已能活动,再又是“叮”地一声轻响,睁眼一看,却见冯恨元银刀已是入鞘,只觉鼻子有些火辣辣地疼,一摸,才觉鼻尖上一道浅浅的伤口,冉冉流血。
原来便在银刀落到唐文头顶不到一寸之际,冯恨元心思电闪,手上猛地一抽,银刀的刀尖已闪电般贴着唐文的额头划落,刀尖在唐文鼻尖上轻轻一掠,划破一道小小的伤口,渗出几滴鲜血。
如此电光火石之际,如此威势之下,冯恨元的那柄银刀居然还能如此灵动,角度分寸拿捏把握得毫厘不差,可见其刀法已至炉火纯青之境!
“唐文贤侄,这一招我是手下留了情的,我再问你一遍,你们跟不跟我回去?”冯恨元冷冷道。
这一招他确实是手下留情了,若非手上最后那妙到毫巅的一抽,那柄银刀此时已足足可将唐文的脑袋齐齐整整剥成了两半。而此时,这一刀既让唐文唐风唐玥三人看到了自己的武功,又将唐文鼻尖划破,应了“刀出必见血”的前言,不算空回。
唐文一愣,半天才缓过神来,将手上的半截剑一扔,朝冯恨元一抱拳道:“唐文多谢四长老手下留情……”
冯恨元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才对嘛……”
“……只是唐文救妹心切,绝不愿再回头,唐文宁愿舍命再接四长老的刀,还望四长老成全!”唐文续道。
方才见了冯恨元的刀法,心知若非对方留情,自己绝难活命,却仍是神色肃穆,嘴唇紧抿地望着冯恨元。
“你……”冯恨元笑容一收,脸色一冷:“唐文贤侄,你真的要一意孤行?你须知道,你是接不下我一刀的,更何况两刀?”
“晚辈不为求死,只求四长老开恩,大发慈悲,放我兄妹三人离去。”唐文决然道。
“我说过的话从不收回。”冯恨元摇摇头,沉声道:“除非你们接了我三刀,否则就别想走。不过,看在你我并非敌对的份上,这样吧,你们几个可以合力接我的刀,方才就算我已出了一刀,剩下这两刀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冯恨元的话刚说罢,唐文又立刻感觉到那股霸气汹涌而至,再看冯恨元,却仍是一动不动,两只手连抬都未抬,却已有股浓浓的杀气涌出。
“大哥!”唐风往前跨上一步。
“你回去!”唐文头也不回地一声冷喝。
唐风不敢违拗,闻言顿时止步,。
唐文也不说话,只是紧盯着冯恨元,一动不动。
“你不用剑?”冯恨元突道。
“四长老方才还在奇怪,唐文为何用剑,晚辈所擅本是唐门暗器,用剑非己所长,今日便大胆以唐门暗器功夫,接四长老的银刀。”唐文本就生得秀气,说这几句话语气十分平静,但听起来却是坚决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