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轻音着浅白道袍,怀抱拂尘,双目明亮,不见半分淫邪,亦无癫狂之态。
若是不知此女以往的所作所为,怕是会认为她是个良善温柔的美貌道姑呢。
林白与她对视,见她虽有期盼之态,却不再多言。
自与鹿轻音初识,林白便知此人是个疯女人,行事无端,手段多变,来历诡秘,且极其骄傲。
能让她今日登门相请,确实不容易了。
只是若让她结了丹,以此女性情,怕是又要再生波折。
“星河兄曾为仙子留一份契机,乃是存了大道不绝之意。如今仙子扫尽尘污,不见混沌,一心求道。而助人成道,亦是我辈所为也!”林白应了下来。
“林转轮,你是好人。”鹿轻音非常欣慰。
“……”林白只能点点头,道:“不求仙子也做好人,只求日后行走天下,能多思他人成道之不易。”
鹿轻音怀抱着拂尘,一手摸着鬓边白发,过了良久才道:“别人不招惹我,我自是不去招惹别的。”
她少女容颜,笑颜如花,“我总是愿意给你些面子的。”
“不是给我面子。”林白诚心相告,“仙子惊才绝艳,可天下之大,一山还有一山高,胜于你我之人不知还有多少。伱只要少存杀戮之心,少惹祸端,便也不必时时动用禁法,大道自然也就顺遂许多。”
“这般劝诫,你是在关心我?”鹿轻音微微侧头,面上笑意愈发温润。
这女人发骚了吧?林白瞅了眼厢房,裴大姐还在里面静修,便正色道:“我只是存了劝人向善之心。”
鹿轻音嘴角露出笑,点点头。过了良久,她站起身,道:“布阵之事还不急,待我调理好了,咱们再好好商议。”
说着话,她竟稍稍低头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何问药见鹿轻音离去,他却不跟上,只是面上有苦悲之色。
待鹿轻音出了院子,走远之后,何问药赶忙上前,拉住了林白的胳膊。
“转轮兄……”何问药语声中皆是苦涩。
“药兄,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林白关心道。
“那都是小事。”何问药脸上的巴掌印早消退了,只是却没半点精神气象,一双眼睛盯着林白,低声道:“仙子大道有望,开心的很。昨日来时,我看她翻看双修之法……”
“那又如何?”林白疑惑问。
“仙子方才有小女儿态,乃是从未有过的,转轮兄你……”何问药更为苦涩,紧紧抓住林白胳膊,“转轮兄,我知你最是洁身自好,对也不对?”
“不对。”林白立即摇头,轻轻拍何问药肩,安抚道:“九阴山妙法天成,我早想试试其中滋味了!”
何问药双目茫然,“你你你……”他指向厢房处,拔高了声调,“裴师姐还在呢!”
“那又如何?”林白坦然道。
“你……”何问药愣住,都快流出泪了,“你不能这样做!”
“我乐意!”林白甩开他。
“……”何问药委屈坏了,愣了半天,方才道:“我在那边搭了个小房子,你们别幕天席地,我也方便给你们守着。”他指向远处山腰,示意房子方位,又小声道:“转轮兄你千万轻些,她伤刚好,还要结丹呢。”
是不是我累了,你还帮忙推一下?
林白无法理解,但很震撼,只能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何问药又叨叨了半天,这才离去。
“我先前以为盖盈秋是人间奇女子,后又觉得杨恕是人间奇男子。如今来看,他二人在何问药面前,提鞋都不配!”
林白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便去厢房找裴宁说这些事。
俩人扯完闲话,嘻嘻哈哈笑了一番,林白又要上手,裴宁却不许,反提了条件。
她性子内敛清冷,在男女之事一向放不开的。不过了解越深,便越知其内里之热。
林白没法子,便沿着院落摆了幻阵,又布下预警法阵,但凡有人靠近,必然提前察觉。
待做好了这些,裴宁才算是愿意跟林白腻歪。
不过男女之事虽有食髓知味之感,但二人也不是一味沉沦之辈。
修行自然还是首要之事,只是不时闹腾一番,权当互通阴阳,消解消解而已。
林白已得造化诀,修行之路大开,自是用心。
此后林白便静坐在枯干桑树下的木桩桌上,日日静修不停。
至于炼器之事倒是放了下来。这事儿急不得,只能一步步来。
而眼前鹿轻音结丹在即,又有个曲成甲在远处晃荡,提升修行境界才是首要之事。
裴宁与那断剑也极为相契,按她所言,断剑无锋,却有沧桑浩茫之意,正合她剑冢本命。
两人一心静修,倒是也不再操心别事。
修行不知日月,此间又无别事,鹿轻音却再未来过。
只听何问药来传信,说是闭关了。
这是要做结丹前的最后准备,林白与裴宁也不去多管,只静心修道。
林白将大多时间都花在修行之上,余下的时光只是淬体。
转眼一年过去。
这日过午,林白在石盘之上,冲击筑基七层。
体内筋骨脉络,乃至血肉,好似融于大河之中,又好似大河组成了血肉躯体。
河水滚滚,转动识海中的石盘,好似将所有光阴碾碎。
及至于纳入长河中的万事万物,乃是天之高地之大,全数汇聚到气海之中。
又过许久,林白已来到突破筑基七层的关键。
恍惚之间,林白又来到大河岸边。弯腰掬水,往其中细看。
手中水犹如无物,却有水波晃动。朝那涟涟水光中细看,便见有一黑衣少女行走在海边,没有半分慌张模样,倒像是串邻居家的门。
“妙妙这么快?竟已出门寻找机缘了?算算日子,我离开桥山已有一年半,确实到日子了。”
手中水流尽,林白又是欣慰,又是担忧。
昔日自己筑基时,说什么成事在天,可到了自己徒弟身上,林白只盼她别像自己一样,遭了数番磨难才能得行。即便不成,能安稳回来也是好的。
老父亲一般的瞎想了许久,这才睁开眼,离开石盘之上。
环顾四周。院中桑树竟抽出了新芽,一个个青色蚕虫弓着身子采食。
篱笆院墙外,林木苍翠,蝶舞鸟鸣。
林白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身似融入此间山河,融入此间天地。时间在身上流淌,空间纳于心中。
一年时光,已从筑基六层到筑基七层,踏入筑基后期。
及至于到筑基九层之后,寻求圆满之境,待心念通达,身心合一,便能尝试凝结金丹了。
混元淬体之法已到了八转,自身躯体,自内而外又有所进。
“你又进一步。”裴宁走上前,坐在木桩凳上。
“待此间事了,你我便去寻沉玉仙子,让她带你我去道隐宗。”林白抓住裴宁的手,“你修剑,陈天人亦是剑修,前番有莫应成允诺,就算不能让陈天人教导一二,也能在道隐宗中学艺。”
“好。”裴宁立即应下,“到时你再多多物色几个美貌女修,比姜丫头乖巧,比杨师姐和善的。也好给我铺平些路,让我省些心。”
怎么开口就阴阳怪气?林白才不应声,岔开话题,问道:“我已步入筑基后期,你看我有何不同?”
“自是有所不同。”裴宁盯着林白眼睛看,“我发觉,你愈发有和谐之态,这并非是混元淬体之功,乃是自你重修功法之后,便似人如天地。有山之刚,有水之柔。似广大无边,又似如脚下蝼蚁。”
“你是说,身有道韵,合乎自然,合乎大道?”林白好奇问。
裴宁点头。
“可要一试滋味?”林白起身,抓着裴宁手往屋里走。
“你愈发没正经了!”裴宁嘴上这么说,手却只轻轻挣了几下,就老老实实的进了厢房。
两人闹腾一日,已是第二日正午了。
裴宁于桑树下静心修行,林白摸出葫芦看。
待到傍晚时分,便听院外有人呼喊。
“转轮兄!”因篱笆院外有阵法,何问药不敢轻易踏足。
林白走出阵外,便见何问药。
一年静修,两人也只见了两三面。
何问药身穿青色道袍,头上莲花冠,打理的干净飘逸。
“仙子有请。”何问药行了一礼,不复往日谄媚,竟似是仙家门下弟子。
“好。”林白情知鹿轻音要为结丹做准备,便也不推辞,回头跟裴宁说了一声,便随何问药往林中走。
俩人越过山林泉水,走了十几里,已是星空遍布之时,终于来到一青山前。
沿着林中山路,歪歪斜斜的来到山腰处,便见一古朴院落。
院中有树木搭建的房屋,简单随意。
有巨石砌成的桌凳,还有小溪流经院中。
此处承山中灵气,金水二属最盛,显然是与鹿轻音相契。
“隐入山间,得自然之味。”林白看向何问药,笑道:“此间必然是药兄杰作。”
“哈哈哈哈!”何问药谦逊的摆摆手,“愚弟不过借地理之变,偶然为之罢了。”
“那药兄平时在哪里修行?”院落中只一间木房,是故林白有疑。
“这个……”何问药竟不敢对视,只道:“仙子怜惜,又多有提点,屡屡点拨我修行,是故我也在此处修行。”
“哪里?”林白又问。
“……”何问药张了张嘴,转过身,指向十余丈外的一巨石,“那巨石之下有平地,适合我修行。”
林白看过去,穿过林木,便见一巨石。下有石头垒成的小屋,门前还贴了对联:独钓清溪见鹿鸣,躬耕陇亩闻笛音。
这都什么跟什么?平仄不对吧?不过对联倒是把鹿轻音三个字囊括进去了。
林白十分佩服。
何问药挺直腰板,笑着道:“仙子静修,我自当守护!”
看门狗也能说的这么婉转,林白自愧不如。
“药兄我辈楷模。”林白敷衍一句。
“不敢当,不敢当。”何问药谦逊了几句,这才又道:“请吧,仙子就在房中静待。”
“不与我同去?”林白问。
“……”何问药尴尬一笑,随即又强装出洒脱,“我又不懂阵法,不必进去了。”
是鹿轻音不让你进院子吧?是不是一直都不让你进?林白瞧了会儿何问药,便迈步入内。
走了两步,就被何问药抓住了手腕。
“转轮兄……”
何问药眼眶都红了,抓林白手腕的的手还有些抖,“你……”
“我懂。”林白轻轻拍他的手,笑着安抚道:“仙子清修寂寞,又结丹在即,不可过分放纵。你放心吧,我不会让鹿仙子失望,必让她身心舒畅,好能安心结丹。”
挣脱何问药的手,林白迈步往前。
在屋门前稍稍停留,林白上前推开屋门。
回头看了眼在院门外期盼又担心的何问药,林白合上了屋门。
鹿轻音着浅白袍子,怀抱着拂尘,盘膝坐在蒲团上。
林白在她对面坐下,看向鹿轻音。
双目清明,有澄澈之感,并无半分邪诡疯癫。
白发依旧,披散在薄肩后。少女容颜如旧,可细看之下,有纯真之感,又有苍老之意。
“和谐如一,契合天地。”鹿轻音轻轻开口,少女嗓音清脆动人,“林转轮,恭喜你再进一步。”
“仙子这一步却比我要走的远了。”林白笑着道。
“你我都有这一日,或早或晚罢了。”
鹿轻音抚摸着拂尘,微微侧头看着林白,笑着道:“良辰美景好时光,莫要辜负。”
她轻轻拉下些衣衫,露出雪白香肩。“若是等我金丹功成,怕是我心意就变了。”
“此番襄助,我并无所图,亦不求回报!”林白训斥。
“怕那裴宁?”鹿轻音也不拉上衣衫,嘴角有笑,又轻轻道:“我虽出自九阴山,却一向少与人往来,还是完璧之身。”
她嘴唇很红,说完话,还轻轻咬着分红舌头,目中有春意。
“你若再发骚,我就走了。”林白正色。
“果然见识的多了,便能不为所动。”鹿轻音咯咯咯的笑笑,收好衣裳。
林白也不接话。
鹿轻音倒上茶水,便正经起来,与林白商讨布阵之事。
金丹雷劫乃是天道之力,阵法难以阻拦。若是强行布下祛雷阵,或是避雷阵一类的阵法,也是难成的。
想成就金丹之身,雷劫既是天道相阻,亦是修士借天雷洗涤自身,继而成就金丹。
是故若是天雷被阻,亦或威力少却许多,那金丹大半是不成的,徒然劳累。
正因如此,结丹前若要布置阵法,多是以恢复自身,静心凝神的阵法,且大都维持不了多久,至多五六道劫雷后阵法便难存续。
两人都是通晓阵法之人,扯到天明,终于定了下来。
“虽已扫却心头尘埃,然则昔日种种,已有积重难返之势。”
鹿轻音轻拂鬓边白发,“此番正欲借雷劫之威,荡涤自身,再成青丝。”
两人出了房门,便见何问药还在巴巴的等着。
“仙子,转轮兄……”何问药说话磕磕巴巴的。
“九阴山传人果然不凡,一晚便让我受益良多。”林白拍拍何问药的肩膀,然后往外走去。
鹿轻音在前带路,三人来到山顶。
此间树木山石,凭高望远,却难透层云。
又勘察了地势,林白便与鹿轻音着手布阵。
忙活了三日,围绕山顶布下三个阵式,算是对结丹之事能有些助益。
“其实,天地之威下,最终还是看自己。不经罡风,不经暴雨,怎又能见花开?”
鹿轻音白发被山顶狂风吹的乱舞,面上有笑容。
林白见她这般说,便觉得她大概能功成。
也不需多说什么,林白拉着何问药去往远处,后者一直回头看,分明不舍。
“有几分成算?”裴宁自也不会错过观看金丹雷劫的机缘。
“若不是连番强用禁法,当有九成。如今的话,应也有五成之数。”林白道。
“这……”何问药闻言愣住,呆呆的看着远处山顶上盘膝而坐的鹿轻音,喃喃道:“我连手都还没摸呢……”
林裴二人也不去管何问药,各自盘膝静坐。
又过一日,许是鹿轻音抚平心绪,心念通达了,山顶狂风愈加强盛。
自西方飘来一团青白云彩,那云不知起与何处,但却是朝这边而来。
那团云慢慢靠近,威压也越来越重。
天地间狂风更重,远处再不闻半分兽鸣鸟羽。
劫云来到山顶之上,终于不再挪动。
天地苍茫,云低风盛,鹿轻音着白衣,愈加显得渺小。
这已是林白第三次亲见金丹雷劫。
初次时是贞姐,再之后是铁化生,一生一死,一翱翔九天,一跌落深谷。
“金丹劫云!大道之始,金丹劫云!”
恍惚间,好似看到了癫狂到绝望的宋清。
“大道惟艰!人生苦短,蹉跎良久!如今便让我来试试这天道之威,看能否洗去我浑身铜锈!”
又见满身铜锈,艰难前行的铁化生。
天道之威愈加沉重。
忽然之间,林白心中有感,细微却又斩不断的丝线好似震颤了一下,连同了不知多少山河之外,其中有欢喜之意,有大道再进之意。
裴宁竟也有感,她看向林白。
“是妙妙筑基功成。”林白道。
“一转眼妙妙已经筑基了,我总觉得她还是那个不停喊我师娘的小丫头。”裴宁会心一笑,紧紧抓住林白的手。